第21章 桀骜如斯 (第2/2页)
宋占标有些为难了,右手不自觉地摸着耳朵,嗫嚅道:“这......”
“给你一个法子,辽阳知州徐庆璋大人属下团练练总徐珍,你知道吧?”
宋占标面色一喜,转瞬又黯然,低声道:“团练都是火枪、鸟铳,大抬杆都不多,没鸟用。”
陈固轻声提醒:“疑兵之计。”
“对,对,对!疑兵之计,疑兵之计。”宋占标转忧为喜,连声道:“我懂了,我懂了,明儿就找徐珍兄弟合计合计。”
杨格摆手道:“不要等明天了,你立即派人去通报徐珍,明日一早我军从甜水站出发,经小道去海城,让他在三道岭子与我们会合。嗯......你再去军门那里讨一道手令,有备无患。”
宋占标立马出营办事儿,身后,号兵吹响了休息号。千山山脉西麓山道上,武毅军近四千官兵在风雪中逶迤而行,白底黑边黑色的貔貅旗在北风中“噼啪”作响,帅旗上斗大的“冯”字在雪白的世界中显得分外夺目。
风雪的山道上行军从来就不是一件惬意的事儿。积雪寸许,让坑洼、浮土、松散的碎石都隐蔽起来,一个不小心踩踏上去,轻则失足跌倒,重则摔落山崖河谷。前队行过,松软的积雪变成坚硬滑溜的冰层,马蹄、炮车轱辘打滑堪称家常便饭,还需官兵们手抬肩扛,喊着号子齐齐发力才能将随着战事的发展越加珍贵的火炮移向战场。
即便如此,杨格仍然觉得艰苦的行军千值万值,在他看来,拿下析木城,咬住海城之敌军第三师团,就可以在甲午年的最后一个月中改变陆战进程,就算胜不了,至少也能为和谈时的满清中国争取一个稍微体面一点的条件,不至于用三千多万万近四千万万两白银养肥了日本。
一起快马从甘泉堡方向的小路斜斜插进武毅军的行军纵队,在骑手“哈!哈!闪开!急报!”的喊声中,三营、二营的弟兄们纷纷避开,快马得以赶上在行军纵队前列的武毅军分统冯义和、帮统杨格。
冯义和的马前,骑手翻身下马,扎马作礼道:“田庄台宋帅转天津金刚桥李中堂急电,令,武毅军立即向牛庄靠拢!”
“看赏。”冯义和摆手令传令快骑下去后,向身边侧后的杨格打个眼色,两人翻身下马,踩着路旁山坡山的积雪,嘎吱嘎吱地行到半坡一棵大树下。冯义和看看左右,跟随的戈什哈会意退后少许,为两人谈话留出空间。“杨大人,你怎么看?前面十里的三道岭子的分岔口。之前,咱们要拿个主意出来。”
不知是寒风吹拂还是心境冰冷,杨格的脸色铁青,看着山路在前方的山坳向东转了一个拐,前哨马队已经有一部弟兄在一面旌旗的引领下没入山坳之内,那是去析木城的路,而向西,则经依克唐阿扎营的耿庄子以北约十五里,通往六十里外的牛庄城。
为何?为何?!为何总是好事多磨?!为何自己两番提出的有利策略却一再地被朝廷,被天津来电阻扰?!不撤守辽阳以南的沙河北岸,可以,咱可以奋不顾身的在风雪连天的时节,赶山路、夜路,奇袭析木城,达到以海城之敌为诱饵,吸引日军向北增援的目的。可是,方才传令戈什哈的话明明白白也简简单单,天津金刚桥的命令中没有给武毅军近四千官兵,也没有给冯义和、杨格以半点转圜的余地!
“武毅军立即向牛庄靠拢!”
什么意思?!杨格的理解是,淮军不想失去总理辽东军务一职,故而,在依克唐阿领有这一职位时,在辽东的淮军需要在牛庄抱成一团,也就是置东路来援的武毅军于宋庆的统一指挥之下,也成为宋庆“保住辽东淮军各部军力”任务中的生力军角色。
显然,天津的李中堂,牛庄或者田庄台的宋帅,都舍不得盖平、熊岳、大石桥的淮军各军,计有拱卫军十一营,嵩武军两营、广武军四营、福字营左右两营、亲庆军四营,共7000余官兵。从此道命令来看,即便依克唐阿不组织吉林、黑龙江两军反攻海城,一旦武毅军归入宋庆麾下,淮军也会发起对海城的反攻,以打救在盖平一带的徐邦道、章高元、张光前、程允和诸部。又或者,宋庆会将武毅军作为固守牛庄田庄台一线的总预备队使用。,
不管李鸿章和宋庆打的什么算盘,从目前情势分析来看,他们的作为最终会导致的结果只有一个失败!
面对冯义和的提问,杨格没有心情回答,却不能不答。
“大人,标下以为......”
“此处只有我二人,尽管直言。”
杨格目光殷切地看着分统大人,嘴里一字一句道:“按约奇袭析木城,不可去牛庄!”
冯义和何尝想去牛庄听那宋庆的指挥?!
从鸭绿江畔开始,宋庆没有给淮军、给大清国带来一场胜利,反倒是这位辽东淮军统帅被迫率铭军、毅军去南路抗敌之后,东路连战连捷,杨格脱颖而出!
此前,杨格提议正面层层阻击退守辽阳以南的沙河北岸,左右两翼分别据守田庄台、摩天岭,形成一个中心内凹,两翼突出的弧形战线,再以精兵以千山山脉为掩护,袭击敌军要点、辎重通道。这个战略是符合当前整个战局实际情况的,即以向北撤退三百里的损失换取全军整训、集结的时间,得来敌军主力陷入辽东,无法分兵的结果,如此,决战时机自然来临。可以说,这是一个稳赚不赔的战略!
可是,依帅一连两道命令改变了这个最佳战略。
又是杨格在芦榆防军诸将无计之时提出奇袭析木城的作战计划,这一计划实际是钓鱼战略的揭幕战,同样可以达到逸留日军主力于辽东的目的,只是与前一计划相比,武毅军需要进攻,需要付出更大的牺牲!
这样也就罢了,在四千官兵同仇敌忾之时,多付出一些牺牲似乎可以被忽略。可是,李中堂、宋帅这一道命令的到来,令奇袭析木城的计划实施面临一场考验,考验的不是杨格的军事谋略,而是冯某人的政治胆略和手腕......不,不是,是考验冯某人在大局利益、国家利益和局部利益、小集团利益之间的抉择如何?
杨格要奇袭析木城,那是在依克唐阿的麾下作战;奉命去牛庄,那是在淮军体系下,在李中堂麾下行事。二者的区别在当今的大清国是如此的分明!当然,这不是说李中堂、宋帅故意要让大清国战败,即便要和谈,也需争取一个说得过去的条件吧?不少字可能,李中堂更多的考虑是朝堂之上满清权贵对汉臣的打压,是皇帝甚至太后对淮系军力的忌惮,是保存实力对今后满清中国政治格局的强大平衡力!
身为淮军老将,冯义和的确很难抉择。
“杨大人,我看......还是就地宿营,通报聂军门请定行止,如何?”
杨格失望了,可是面对一位须发斑白,满面无奈之色的老将,他胸中的郁闷之火又无可发泄。不过,他总算明白了一点泱泱华夏为何败于蕞尔小国?不是兵器太旧,不是战术太老,不是没有人才,而是.......这个国家的政治体系确实腐烂了,从根子上腐烂了!臭不可闻,令人作呕!
“冯大人,约期是25日拂晓,届时黑、吉两军将发起对海城的佯攻。如果我军不能按时到达或者不能执行前定作战计划,还需立即通报依帅得知,以免两军将士徒作无谓的牺牲。”
“正是,理当如此。”冯义和见杨格没有出言反对,暗地里松了一口大气。在他看来,杨格这样的属下是在彪悍之极,能在赛马集之战后不理依帅的招揽,能在细河、草河堡主持两军连战连捷,能以营官的职分提出有利于整个对日作战的战略......这样的人,又极受武毅军四千官兵的爱戴,在大家伙儿的心底,跟着杨格打仗就是去赢得胜利,就是保家卫国,就是白花花的赏银。故而,真要是杨格反对去牛庄甚至反对耽误时间的临时宿营,老将还真没啥底气能越过他指挥四千官兵们。,
临时的休息命令变成宿营过夜的命令,官兵们随即上山砍伐树木制作拒马,或者依着山势、河谷地形挖掘壕沟,建立营帐。不多时,袅袅炊烟在山谷中升起,立即又被凌厉的寒风吹散。
杨格立足于高处,目送前往耿庄子通报依克唐阿的快骑离去,心中只能默默祈祷,但愿依帅与宋帅之间的高层协调结果能够有利于奇袭析木城计划的事实。实际上,队伍在此地多留一会儿,就增加了被日军间谍发现的几率,也就增加了暴露作战企图的几率!
而且,一旦依克唐阿和宋庆协调无果,这事儿指不定还会闹到天津金刚桥甚至北京的紫禁城里。届时,奇袭析木城需要的保密,需要的隐蔽行军,需要的掩耳不及迅雷之势,需要的时间和战机.......还有吗?
还有他娘的个屁!
南路作战之难,杨格本有心理准备,可如今表现出来的难点不在战术,不在士气,而在一些跟战争胜败无关的一些问题上。如果这样导致整场战争如历史一般的惨败,那让杨某人情何以堪呐!?
不行,不能任由一些人主宰战局,指挥武毅军的行动!武毅军应该独立于整个淮军指挥体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最终以改变整个战争的结局。可是,如何独立于淮军呢?
彻底投靠能够采纳正确军事主张的依克唐阿?自己愿意,部下的四千官兵会如何作想?但愿,聂军门那边能......嗨!别指望了,聂军门终究是淮军老将,他在忠诚于国家的同时,还忠诚于淮军这个团体,指望聂军门在上面抗雷,自己在下面“为所欲为”,现实吗?
武毅军宿营于三岔口整整两天后,12月24日午后,盛京将军裕禄才派人飞马传来紫禁城的“钦命”武毅军暂归总理辽东军务大臣依克唐阿直属,可按期发起预定之作战行动。
24日午后,25日拂晓,三岔口到析木城接近220华里的山路、雪路、夜路,就算是四千官兵全都长了翅膀,恐怕也难以按时发起对析木城的奇袭作战了!
“我草泥马啊!”
一声悲愤的怒吼,杨格从马弁赖小顺腰间拔出战刀,狠狠地砍在旁边一棵无辜的松树树干上。26日,武毅军仍然驻扎在三道岭子的分岔口,奇袭析木城的作战计划无法实施,可负责继续敌前侦察的王英楷却带来令杨格及各营哨军官们震惊非常的消息。
“大人,侦察队分别在析木城、青苔峪堡和岫岩方向有所发现。析木城日军从24日夜间开始加强了戒备,严禁百姓出入,还在城门口枪杀了几个大清百姓;青苔峪堡之日军在24日午后即以两个中队的兵力,沿小道靠拢析木城,与徐珍民团发生交火;岫岩日军出动了不少于400人,从行军方向和行程来看,确实是增援析木城。幸好啊,咱们没有去打析木城。”
杨格心中震惊,脸上苦笑,此时的他没啥心情给王英楷解释前因后果。
“绍宸兄。”陈固一脸不以为然道:“不是幸亏咱们没去打析木城,而是我军在此地驻扎两天暴露了企图,也可能是牛庄、盛京、天津、京师电文往返中泄密,故而日军应对咱们的计划增强析木城守备,设了一个套,只是咱们没去钻,如此而已。”
“他娘的!”宋占标愤然道:“就该治某些人贻误军机之罪!”
“魁三,人家还想以这个罪名砍了你的脑壳呢!”刘松节摆弄着转轮手枪,那枪弹膛油光光的,子弹也擦得发亮,这位吃饱了没事儿穷折腾的家伙还在擦,擦,擦!“我看呐,分统大人就不该去牛庄面见宋帅,反正朝廷有电谕下来,咱们暂归依帅麾下嘛!”
“非也,非也。”陈固频频摆手,左右看看,挥手令杨格的小马弁出去后,才压低声音道:“各位大哥都在前面打仗,后面的事儿......小弟在直隶淮军前敌营务处周大人、袁大人下面做事,倒是揣摩出不少东西来,各位稍安勿躁,请听陈某一一道来。”
宋占标连声催促:“道,道,道,快道!磨磨蹭蹭的干啥?!”
“其实,戴管带、聂管带也是清楚其中因由的吧?”陈固说着,故意用余光瞟了瞟宋占标,明摆出一副慢腾腾磨蹭的模样来。
戴超谦虚地摆手连称不知;聂鹏程瘪瘪嘴,脸转向一边。
“呵呵。”陈固向杨格投去一个眼色,才说:“朝鲜事变时,当今圣上要打,中堂大人却采纳袁道台的主张要和。胳膊拗不过大腿,结果就是叶军门和当时的聂镇台率芦榆防军经大沽口登船,增援朝鲜,再就是牙山之战。当今为何要打?依小弟看,有三个原因。其一,当今亲政数载,承同治中兴之余荫,却也受制于宫中和朝廷,欲借打倭寇树立权威;其二,咱们淮军虽然屡经裁撤,却还有四万余精锐,大多屯驻直隶京畿,还有强大之北洋舰队为依仗,故而,李中堂乃实至名归之天下第一督,权柄滔天而令人生畏,也引人生厌。打,自然由淮军出兵,胜则当今的决策之功,败则淮军不力、中堂之责!其三,煌煌天朝竟给蕞尔小国欺负,清流们一个个气炸了,一个个恨不得捋了袖管子去朝鲜给倭鬼子几个耳巴子,可惜的是,这些人真要上战场,那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所谓舆论要打。诸位,明白了这三点,你们就当体会到中堂电令武毅军去牛庄之原因了。”
刘松节偷看了杨格一眼,只见帮统大人面色极度不豫,忙道:“不说这些无谓的话了,咱们来合计合计接下去该当怎么个打法?杨大人,标下觉得吧,不如将计就计,拿下青苔峪堡再说!”,
“高啊!”宋占标一拍大腿道:“德高这个主意好,青苔峪堡只有日军一个大队,抽调两个中队去析木城后,只有一个中队留守。哼哼,这事儿,还是按照原定作战方案的分配,交给咱二营就解决了!帮统大人,致之,你给个话?”
杨格斜眼瞟着刘松节,刘松节凝神看着地图沉吟半晌,摇摇头。
“诸位。”杨格瞪了宋占标一眼,缓缓道:“之前我曾强调,我军之行动必须以咬住日军主力为原则。进攻青苔峪堡,在目前之敌情我情来看,完全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诚如宋管带所言,二营700人去打,足矣!最大可能是二营摆开阵势进攻时,日军留驻中队就会撤退,或向析木城,或向凤凰城。因为,对日军来说,如今战略重点已经彻底转向南路作战,坚守海城以待第二军发力,东路作战对全局而言可有可无。反之,对我军而言也是如此。也就是说,如果打青苔峪堡不能撬动全局话,打而无益。如果能适当造势后进攻青苔峪堡,得到的战果虽然也是规复此处,却能影响到全局的发展。诸位可以试想,如果摩天岭、图拉崖之芦榆防军、定边军、黑军寿山部出击凤凰城,我军再拿下青苔峪堡,结果如何?”
这一番话下来,众人的脸色就精彩多了。有所感悟的陈固在儒雅中酝酿着激情的冲动;还没想得太明白的宋占标直直地看着杨格,希望杨格能继续说解,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刘松节舍了擦枪的大业,趴在地图上,手指从盛京吉林交界处的图拉崖慢慢地划拉到盖平;聂鹏程在刘松节后面看着,突出一指在宽甸堡三字上重重地点了点;戴超微闭了双目,似乎在打盹?不,这位营官心思甚重,建功之心也不比别人稍欠半分,肯定在想怎么着把攻击青苔峪堡之敌变成一场大胜吧?至于五营管带周昭明......
“帮统大人是要拿下青苔峪堡,直插岫岩城了。”
杨格笑赞道:“周管带一语中的!请继续说下去!“
周昭明追随耿凤鸣多年,曾入武备学堂第一期,那时候的天津武备学堂是一年为一期,所学虽比以后各期少,却胜在早早地回军中实践多年,也有所得。
“帮统大人,日军第三师团大部在海城,25日后又集结后路各部主力于析木城,造成青苔峪堡、岫岩城兵力空虚。而我军此前欲奇袭析木城,目的是断第三师团粮道,此次先下青苔峪堡,再攻岫岩城,达到的目的也是断敌粮道。如能收复岫岩,无疑为南路之大捷,可以振奋各军士气。再者,南路和东路作战地域虽然不同,但彼此关联。我军在南路攻占岫岩,敌第一军势必从第五师团抽调兵力增援,提防我军向北发展胜利,故而,凤凰城、九连城一线之日军兵力会被削弱,镇边军、定边军、芦榆防军正可变佯动为强攻,拿下宽甸堡、长甸城、凤凰城、威胁九连城之日第一军司令部。如此,日第二军将不得不在尚未充分准备之际匆忙北援。如此,帮统大人羁縻日军于辽东之目的同样达成。”
杨格频频点头,实在是周昭明所言句句中的,字字都合杨某人的心意啊。手下有了如周昭明、陈固、刘松节、杨骐源这等人才,又有宋占标、巴哲尔等猛将,自己可以省心许多了!
“此案,由周管带主持制定,傍晚之前给我计划。”,
宋占标颇羡慕地看着周昭明,又想到要攻打青苔峪堡,自己的第二营驻地距离最近,自然是......高兴之下,一拳砸在周昭明胸膛上,笑道:“你奶奶的周昭明,周大人,看不出还有大将之才啊!”
“魁三兄别闹!”陈固提声道:“不知帮统大人此策是否通报依帅、宋帅?”
“报依帅,不报宋帅,请聂军门和张道台(东边道张锡銮)配合时,无需说明此乃我军自作主张!”杨格目光扫视众人,隐含气愤、威胁之意,见众人面色无异后,才道:“既然冯大人不在军中,一切由我做主,由我承当!哼哼,诸位放心,打了胜仗出来,各方无话可说,最多是某些人从此更加记恨杨格罢了!”
“大人!”众人深有感触,齐齐起立。
杨格摆手示意,等众人落座后,叹道:“唉......岂能事事如意,但求无愧我心。这一战如若成功,将奠定羁縻日军于辽东之大局。泽光兄,速主持制定作战计划吧!安守兄,陪我巡营后再去依帅帐中协调此事。”
言毕,杨格带着陈固大步出帐,巡视一番后骑马向耿庄子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