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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泅渡过黄河 (第2/2页)

这里是黄色的世界,除了稀稀拉拉的芨芨草和酸枣刺之外,再也看不到绿色的迹象。

耳边,水声却是越来越大,直似惊天动地。

这雄浑的声音使得本已十分疲劳的乌骓精神抖擞,加快了脚步。

玄奘猛然间回过神来——这是黄河的声音!

过了黄河,就算是离开关中,进入河西了。

他忍不住回头,想再看一眼来时的路,可是,高高的六盘山挡住了他的视线,那繁华无匹的长安城早已经遥不可及。

一种难言的情感陡然在心头涌起,他低下头,从怀里取出那个土褐色的小布包,这里面装的是取自长安城外的泥土,握在手心里还有一股温热的感觉,他的眼眶不由得湿润了……

当玄奘看到黄河时,夜已深沉,头顶的月色如水如瀑,笼罩着那波翻浪卷、白沫飞腾的河面。

河宽数十丈,河水苍莽浑浊,其声震耳欲聋,呈现在他面前的,是最原始的狂野和激昂。

玄奘牵马站在高处,面对奔腾咆哮的河水,默默思索着过河的方法,他宽大的僧袍在狂风中猎猎飘动。

和大多数东西走向的大河不同,黄河在这里是南北走向,但这并不影响它到达自己的目的地——大海。

江河也像人一样,各自有着不同的性格。面对重重阻碍,它们采取了截然不同的应对方式——长江劈山开路,黄河迂回曲折。但不管使用什么方法,它们最终都到了大海,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那么我呢?我的归宿又在哪里?

天亮了,一群山羊从河岸上悠闲地走过,时不时低下头,啃着岸边为数不多的青草。

羊群后面,跟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身穿一件破旧的羊皮袄,手提荆条,神情怡然自在。

玄奘走上前去,朝这牧羊少年打了个问讯,道:“小施主,你可知如何过河么?”

少年仰起黑红的脸膛,好奇地打量着玄奘道:“我阿爷就是这里摆渡的。”

玄奘大喜,取出几枚开元通宝交给那少年:“劳烦小施主跟你阿爷禀报一声,就说有客人要过河。”

隋朝时期,中国通行的钱币是五铢钱,钱文上的篆书“五”字近穿处有一道竖画,使其看上去就像个“凶字”,因此又被称作“凶钱”。

李渊立唐后,觉得凶钱不吉,另铸了一种新钱,纯铜打制,钱文是“开元通宝”。这里的“开元”二字与后来唐玄宗的年号“开元”并无关联,取其开创新纪元之意。

开元通宝是中国货币史上最早的信用货币,因而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在当时,它的购买力极其强大,民间一斗米(6.25公斤)才三四个钱,且币值稳定,即使算上灾荒的因素,用开元通宝购买米面也是相当划算的。

这牧羊少年毕竟是个孩子,一见这金灿灿明晃晃的开元通宝,眼中顿时露出喜不自禁的神情,忙说了声:“好,客人你等着!”也不管羊群了,撒腿就跑。

玄奘微微一笑,牵马来到一片杂树灌丛边,放开乌骓的缰绳,让它自行去吃草。自己则找了处平坦的地方端坐下来,双手结印,微闭双目,让心灵渐渐归于平静与安详……

他幼时便喜欢这样,一人独处时,静坐冥思,使自己长时间沉浸在这种超凡的快乐体验中。离开长安后,每日里长途跋涉,没有了大块时间供他禅坐,只能这样见缝插针地修行了。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隐隐传来几声怯怯的呼唤。睁开眼睛,却是那牧羊少年回来了,身边还有一位年约七旬的老者。

“你这客人一定是太困了,怎么坐在这里就睡着了?天这么冷,不怕着凉吗?”少年关切地问道。

玄奘微微一笑,站了起来。却又听那少年对老人道:“阿爷,就是这位客人要渡河!”

说完这话,便又拾起荆条,去收拢他的羊群了。

“阿弥陀佛,”玄奘朝老者合掌行礼,“贫僧见过老檀越。”

老人眯缝着双眼打量着玄奘:“原来是个和尚。”

“正是,贫僧要到河西去,劳烦老菩萨助我过河。”

“去河西啊,”老人慢悠悠地说道,“从这里往下游走,也就七八里吧,有一座官桥。师父为啥不从那里走呢?”

“官桥上有官兵把守吧?”玄奘问。

“没官兵怎么能叫官桥呢?”老人眼中带笑地看着他,“怎么,你怕官兵么?老汉还是头一回听说,有和尚怕官兵的呢。”

玄奘没有说话,他在想,要不要把实话告诉这位摆渡的老人。

那老者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其实怕官兵也没啥,那些个当兵的脾气不好,又有刀枪在手,我也怕呢。不过这位师父,你会泅水吗?”

玄奘摇摇头,不明白这老人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么个问题来。

“这倒有些麻烦……”老人抓着脑袋,自言自语地咕哝了一句什么。

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老人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说了句:“师父随我来吧。”便径自向前走去。

玄奘忙牵马相随。

两人一马一前一后,走在黄河岸边的黄沙上,那老者兴致颇高,竟抬头唱起了曲子:

“黄河害哎,黄河险,凌洪不能渡,大水难行船,隔河如隔天,渡河如渡鬼门关……”

……

听着这沙哑的声音,悲怆的曲调,玄奘不禁心中恻然。

沿河走了大约三四里的样子,便看到一个简陋的木棚,木棚前支着几根木架,上面摊了很多皮革。

阳光很好,这些皮革显然是放在这里晾晒的。

老人走上前去,拿起一个皮革,迎风一抖,半人多高的皮革里顿时充满了空气——原来这是个由整张羊皮缝起来的革囊。

玄奘惊奇地看着那老者用牛筋将已经鼓满了气的囊口扎紧,又去拿第二个,接着是第三个……很快便充好了十二只革囊,用粗索连在一起。又同那少年一起,将两个木架一上一下地夹住这些革囊,竟做成了一只简陋的筏子。

“就用这个过河吗?”玄奘心中感到疑惑不安。

“就是这个了!”老人爽朗地说道,“师父放心,用这浑脱过河可比坐那些大木船方便多了,您别看那些官船瞧起来挺大个,其实中看不中用,一个浪头过来就打翻了。”

原来这古怪东西叫“浑脱”,玄奘看着它,又看看自己的马,有些惊疑地问道:“只是……这么小的筏子,马能站上去吗?”

“马和人都不需要站上去,”老人道,“就在水中抱住浑脱,泅渡过去。”

怪不得他问我会不会泅水!玄奘感到有些不安,向老人重申:“老檀越,贫僧不识水性。”

“没关系!”老人打个哈哈,指着地上的浑脱,满不在乎地说道,“师父只管抱紧它,老汉我包你过河!如果到了河中央革囊被尖石划破,你也不用害怕,抓住上面的木架就行。到时候,我一样能救你上岸。”

玄奘忍不住又朝河中望去——眼前是一川沸腾的泥浆,在氤氲的雾气中翻滚着,汹涌而去,那种气势,着实惊心动魄。

“真的……就没有其他方式过河了吗?”他犹豫着问道。

老人爽朗地笑了:“师父要是害怕,就别过河了。或者,去走官桥便是。想你不过是个和尚,官兵不会为难你的。”

玄奘一咬牙:“贫僧就在这里过河!烦请老檀越指点贫僧该如何去做。”

老人脱去衣服,露出被西部阳光晒得黝黑亮的身体,又从木棚里取出两片宽大的皮革,将其中一块摊开,把脱下来的衣服放在上面,包裹起来,再用牛筋紧紧地捆扎住,系在浑脱的木架上。

做完这一切后,他将另一块皮革扔给了玄奘,道:“这样过了河,衣服也不会弄湿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玄奘只得照他的样子脱了衣服,用皮革包好。

老人又取出一条长索,命玄奘将其中的一端系于腰间,另一端也系在浑脱上。乌骓的缰绳则从另一端系上。

一切准备就绪,老人取出一个葫芦,拧开盖,仰脖灌了一口,又将葫芦递给玄奘道:“来一口,暖和暖和。”

玄奘正冷得浑身抖,听了这话,只当是热水,忙道了声谢接过来。

谁知刚把葫芦口放到嘴边,就觉得一股浓烈的辛辣气息扑鼻而来,熏得他头晕脑涨,不禁困惑地问道:

“这是何物?”

“你这小师父,连烧酒都不认识吗?”老人笑问。

玄奘吓了一跳,忙将葫芦递还给老人道:“多谢老檀越盛情,贫僧从不饮酒。”

老人倒也不勉强,拧上葫芦盖,把这酒葫芦也系在浑脱,说了声:“那我们下水了!”便朝水中走去。

深秋的西北,寒风如刀,玄奘刚一下水就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却见那老人已将全身浸入水中,布满皱纹的黑黄皮肤仿佛与这黄土地黄河水融在了一起。

玄奘心中顿生敬意,心想:“世人为求一衣一食,艰辛至此,今玄奘为求正法,又所惧何来?”

当即学那老人的样子,扶着浑脱上的木架一步步地往前走,直至全身没入水中……

老人熟练地划着水,推动着浑脱向前,乌骓则在另一侧凭着本能用四足划水。

玄奘不识水性,只觉得四周水流湍急,身体便如一片树叶,随时都会被冲走似的。他冻得浑身抖,早已辩不清东西南北,只知用双手死死攀住筏子上的木架,剩下的便是随波逐流了。

佛经中关于“生死如海,六道轮回便是个大涡旋”的说法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以前对这个譬喻只是想象,现在才算有了真真切切的体会——身处急流当中,竟是完全的不能自持,若无这摆渡老人,自己莫说是登上彼岸,就连岸在哪里只怕都找不到!

如此看来,这位可敬的老人实在是位大菩萨啊!

“很够劲吧?”老人在水中呵呵地笑着,“刚才要是喝口烧酒不就好了吗?这么冷的地方,喝口酒暖暖身子,便如救命一般,难道佛祖还会怪罪不成?”

没有听到玄奘的回答,这位健谈的老人边划水边接着问:“师父啊,老汉我就是有点儿整不明白,河那边兵荒马乱的,你这会儿过河去做什么?这天高地阔的,哪里不好去呢?”

还是没有回答,此时的玄奘早已冻得浑身麻木,牙齿上下打战,根本无力回答老人的问话了。

这样不知漂了多久,总算于迷迷糊糊中听到了一句:“到了,上岸吧。”

玄奘精神一振,这才觉自己全身都已僵硬得动弹不得,就连攀住木架的手都有些松不开了。

老人先行上岸,又回转头将玄奘和“浑脱”一起拖上岸,便独自走开去穿衣服了。

玄奘伏在浑脱上,大口喘着粗气,强行让自己振作起来。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狼狈不堪地爬起来。

当他哆哆嗦嗦地穿好衣服时,那位摆渡的老人已经在岸边烧起一堆火等着他了。

“过来烤烤火吧!”老人热情地招呼道,“你真的不喝酒吗?喝一口身上就暖和了!”

玄奘赶紧摇头,牵着湿淋淋的马匹,来到老人身边坐下,将冻得通红的手放在篝火旁烤着。

火烧得很旺,玄奘感到自己麻木的身体渐渐有了知觉,虽然全身的骨头都像被拆散了一般,痛如针刺,但他知道这是复苏的标志,心中暗觉欣慰。

“多谢老人家,可是,您怎么回去呢?”

“怎么过来的,就怎么回去呗。”老人往嘴里灌了一口酒,满不在乎地说道。

玄奘心头一热,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浑如泥汤般的黄河水,很难想象如果再让自己走一遭,结果会是如何。

他打开行李,取出全部的盘缠,默默地放在老人身边。

“不用不用,”老人连连摆手道,“你给我孙子的那些元宝,已经足够过河的费用了。俗话说‘穷家富路’,师父您是走远道的,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玄奘不禁宛尔,开元通宝的钱文是这样的:从上往下读是“开元”,从右往左读是“通宝”,这没有什么问题。但是老百姓偏偏喜欢转圈读,结果就给读成了“开通元宝”,因而这种钱在民间又被简称为“元宝”!

“老菩萨不用客气,”玄奘笑道,“贫僧是个游方参学的僧人,平日里一向托钵为生,似这等黄白之物,带在身上徒增累赘。天气寒冷,老菩萨又如此年纪,还为我下水涉险,实在是感恩不尽,就请老菩萨不必推托了。”

老人听他这么说,便不再客气,高高兴兴地将钱袋接了过来,笑道:“其实师父你来得不巧,若再迟个把月来,等这黄河结了冰,冻得硬梆梆的,要过河还不容易?”

玄奘也笑了,心里却很舒畅,原本他还担心,以自己孱弱的身体是否有能力走这漫漫长路,现在的他却是越来越充满信心。

“只要我坚持,”望着滔滔的黄河水,他暗暗想着,“这世间便没有什么渡不过去的难关!”

太阳已经到了头顶,暖暖地晒在身上,感觉非常受用。玄奘合掌告别了摆渡的老人,便牵着乌骓马,再次踏上了西去的道路。

过了黄河,原本青翠的山岭渐渐被荒芜、巍峨的黄色山脊所取代。

山坡上是在冷风中瑟瑟抖的衰草,偶尔看到几个脸色黑紫的牧人,呆立在路旁,好奇地朝这个赶路的僧侣张望。不远处,几头野山羊仰着高高的头,不知在眺望着什么……

玄奘一人独骑,沿河西走廊径直往西北方向而去。

这是自汉代以来的著名交通要道,北依浩瀚无际的腾格里沙漠,南临层峦叠嶂的祁连山脉,向西直通玉门关,又有合黎、龙两脉夹峙,得一条绵延数千里的狭长通道,酷似一条长长的走廊,河西走廊因此而得名。

这也是古代长安至西域的唯一通道,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玄奘此时便行走在这条著名的通道上,脚下是茫茫戈壁,身边是绵绵祁连。一路上边秋草白,塞近云黄,沟壑纵横,山川辽阔。

古老的汉长城,逶迤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上,令人不禁从心底感叹时间之千古、地域之万里……

然而这里又不寂寞,成群结队的野骆驼,花花绿绿的马鹿群不时地从他身边跑过,古道两边则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胡杨林、野麻以及红柳,蓝天白云和旭日夕阳交相辉映。

在匈奴语中,称“天”为“祁连”,因此祁连山的意思便是“天山”,古人误以为这座“天山”与哈密以西的天山是一条连绵的山脉,因而统称“天山”。

在中国数不清的山脉中,祈连山不是最高大的,但却是最重要的。如果没有它,南边的大漠就会与北边的戈壁连为一体,西域与中原地区的行旅们就将失去这条生命的通道了……

离开长安一个月后,玄奘抵达凉州。

这座有着两万多人口的繁华城市是河西的府,也是从西北进入关中平原的要冲,更是中原与西域通商及使节往来的必经之地。居民多为外国商人,他们占据了城内七个区中的五个。

自隋末以来,凉州一带就一直是战云密布——西南面的吐蕃实力强大,对河西和关陇地区虎视眈眈;西北,颉利可汗虽然退兵,但其它突厥部落的骑兵还是经常越边骚扰、掠夺人口。

唐朝建国后,这里更成为西北境的国防重镇。朝廷颁布了“禁边令”,严禁没有过所的人出境。所有人都明白,过不了多久,唐军就要动一场针对东突厥的大规模军事行动了。

一股看不见的紧张气氛,笼罩在凉州城的上空。

到达凉州后,玄奘直奔安圄寺挂单。

选择这座寺院,是因为这里曾是鸠摩罗什大师讲经的地方,寺中有一座建于后凉时期的宝塔,里面至今还供奉着鸠师的舌舍利。

多么奇妙的缘法啊,玄奘感慨地想,一座一直被战云笼罩的城市,却与一代高僧结缘整整十七年!

站在罗什塔前,他竟觉得有些恍惚,细细高高的宝塔在他的眼前渐渐虚化,成了一个身材高瘦的西域僧人——身披驼红色的袈裟法衣,袒露在外的细长右臂被西北的阳光晒成了蜜色……他微笑着朝玄奘走来,那双幽蓝的微微下陷的双目中满溢着智慧的光泽……

“大师!”玄奘忍不住迎上前去,却觉究竟是一切皆空,那佛法高绝的西域僧人在他的眼前悄然消失,唯余历史的烟尘在塔前飘荡……

打从少年时代起,玄奘就听过鸠摩罗什的故事:这位高僧的父亲出自天竺婆罗门族,在印度世袭高位,母亲是龟兹王的妹妹。七岁那年,罗什随母亲一起出家,他天赋异禀,据说每天能熟读并背诵佛经1000偈。成年后的大师,更是通晓佛法,尤善经文。

前秦建元十八年,皇帝苻坚举吕光七万精兵出兵西域——不为金钱土地,只为一胡僧。吕光不负使命,终于于两年之后攻陷了龟兹,得到了鸠摩罗什。

吕光原不信佛,不理解苻坚为什么一定要得到罗什,更无从知晓这位龟兹高僧的智慧。他见罗什未达高年,便怀轻视辱慢之心,常逼他骑劣牛劣马取乐,甚至强迫他与龟兹王女成了亲。

对于这些强加于身的屈辱,大师都一一忍耐下来,因为他心中始终有一个心愿:他要到遥远的东方去弘扬佛法。现在,这个心愿就快要实现了,那些屈辱又算得了什么呢?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符坚竟在淝水之战中被东晋打败,既而被部下姚苌所杀,江山也改姓了姚。吕光干脆割据凉州,自立为王,建立了后凉国。鸠摩罗什也被迫羁留于凉州讲经说法,一呆就是十七年。在这段时间内,他佛法精进,并学会了一口流利的汉语。

弘始三年,姚兴出兵西攻凉州,凉主吕隆兵败投降,五十八岁的鸠摩罗什大师终于被迎入关,实现了他向东弘法的心愿……

天色已晚,安圄寺中古木苍苍,香火缭绕,静寂而又安宁。

玄奘没有回禅房,他准备在罗什塔前的石阶上打坐一晚。

像这种通宵打坐,肋不沾席的修行方式,称为“不倒单”。玄奘以前并不常用,他总觉得睡眠与定功,并不在于外相上。这时候的打坐修行,完全是出于对那位前辈高僧的敬意。

“须菩提白佛言:世尊!颇有众生,得闻如是言说章句,生实信不?

“佛告须菩提:莫作是说。如来灭后,后五百岁,有持戒修福者,于此章句能生信心,以此为实,当知是人不于一佛二佛三四五佛而种善根,已于无量千万佛所种诸善根,闻是章句,乃至一念生净信者,须菩提!如来悉知悉见,是诸众生得如是无量福德。”

……

夜已经很深了,从北部荒原刮来的风打着尖利的呼啸,吹埙般地掠过凉州大地。塔周的芨芨草挑着白色的霜花,摇摇晃晃,宛如一群幽灵,在迷蒙的夜色里默默凭吊着逝去的岁月。

玄奘微闭双目,静静地听着风声,口中默念鸠师翻译的《金刚经》,一颗心渐渐安宁下来。

“何以故?是诸众生无复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无法相,亦无非法相。何以故?是诸众生若心取相,则为著我人众生寿者。若取法相,即著我人众生寿者。何以故?若取非法相,即著我人众生寿者,是故不应取法,不应取非法。以是义故,如来常说:汝等比丘,知我说法,如筏喻者;法尚应舍,何况非法……”

读诵着这些文字,玄奘心里真是说不出的舒畅,那种感觉就如同沐浴着清凉的月光,洗去一身的尘埃。在皎洁的月光下,他觉得自己正一步一步走进这位前辈大师的内心,走进那清凉的心海……

鸠师到达长安后,姚兴专门为他建了一座“逍遥园”作为译经的场所,这也是中原最早的皇家译场;

鸠师一生共译经35部、297卷,俱为传世经典。玄奘所读的许多经书都出自他的译笔,比如幼时读的《佛说阿弥陀经》,少时学的《维摩诘所说经》,以及现在正在诵的《金刚经》;

鸠师通晓梵汉双语,堪称“译界第一流宗匠”,他偏意译,趋文饰,注重表现原文的文体与语趣,其译文有着“天然西域之语趣”。

对于翻译,鸠师曾有过一个妙喻——

“但改梵为秦,失其藻蔚,虽得大意,殊隔文体,有似嚼饭与人,非徒失味,乃令呕秽也。”

意思是说,看翻译的文章,就好比吃嚼过的饭一样,非但没有味道,还令人作呕。

这段话无形之中也影响了玄奘,他此次西行,固然有很多理由,但偶尔在脑中也曾隐隐地冒出一念:我为什么不能去佛国,尝尝真正的法味,而非要呆在这里吃别人嚼过的饭呢?

鸠师70岁圆寂,临命终时下善愿:“我一生所译经典,如无违背原意的地方,死后焚身舌不烂。”

果然,大师遗体火化后,“薪灭形碎,唯舌不坏”,这座罗什寺塔就是为供奉大师的舌舍利而修建的。

……

大师的故事已经很遥远了,它们在这位年轻比丘的脑中渐渐虚幻,直至一切皆空……玄奘觉得自己的头脑突然间变得清明起来,恍如佛光遍洒……

接着,身边似乎有了什么动静,睁开眼睛才现,天不知何时已经大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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