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傻小子,看来还是心没死 (第2/2页)
眼看着他沉默的模样,仿佛并不愿相信,他便从怀中掏出了那封随身携带的信和玉镯,递给他:“她走之前留给你的。抱歉,是我收起来了。”
萧淙之瞧了他一眼,接过去,那镯子他自然无比熟悉,从她嫁给他之前,就已经是她随身之物。
再翻开那封和离书,除却官话,落款处,她写了八个字:“此生无缘,海阔天空。”
他握信的手终于止不住颤抖起来,为了抑制住,他用力攥紧了信,信纸立即皱成了一团,他却不舍得揉碎,紧紧捏在了手中。
脑海中浮现出过往重重,直击心脏,他看似僵直的身体中仿佛有巨浪翻涌。他垂首不看元穆,哑着嗓子问:“你知道她在哪吗?”
元穆摇了摇头:“陛下连我也未告知。”
日头终于落了下去,元穆已经回到木屋中休息。
萧淙之独自一人坐在曾经与她一同看过星星的河边大石头上,抬头仰望星空。在这里,她曾说过,以后的日子更长。
星河浩瀚,夜色却寒冷。这一夜,没有篝火照亮,也没有元绮再陪伴他了。
夜里,萧淙之宿在小木屋内,也不知多久,才睡着。入睡后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多年前,自己从突厥营地逃出来后的事情……
那是顾竟清反攻,颇有战果。他们夺回郸州,他于是回到萧府中休养。
可刚刚手刃至亲的萧淙之,此时已经被俘多日,形容枯槁遍体鳞伤。
军中物资有限,他身上的伤军医来包扎了一次,就走了。他独自躺着漆黑的房间里,目光空洞地盯着上方。一言不语,不吃不喝,独自等死。
睁着眼的时候,家人们曾经生活在这里的痕迹便出现在他眼前,可是闭上眼,梦里却一遍遍重复着他弑亲的情景。耳边反复响起父亲临死前歇斯底里喊出的那句话:“淙之!动手啊!!!”
顾竟清忙着打仗,无暇顾及他。他不知在黑暗中躺了多久,也不知究竟死了没有,只知道四周传来比往常等多的声音,郸州仿佛一下子热闹起来了。
就是那一日,顾竟清带着一个医师和一个中年男子,推开了门。那中年男子他很熟悉,上京的镇国公,元琛。
他为郸州带来了医师和物资。从那日起,每日都会有医师来为萧淙之换药,医师走后,元琛便走进来坐在他身边与他说话。
然而萧淙之对任何人或事都无动于衷,紧闭双目,并不理睬任何人。
元琛便坐在他身边,自顾自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日常,例如,今日草原上起了风,下了雨,跑了马,顾竟清打到了哪里……
萧淙之对这些都不在意,也不希望他在自己身上浪费时间。
于是有一日,他开口对元琛说道:“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元琛却道:“既然开口说话了,那便是有希望。”
萧淙之沉默良久,闭上眼,问他:“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
元琛和煦地笑着说:“我知道。”
这话顾竟清也问过他,毕竟当初是顾竟清将萧淙之引荐到元府,如今遭遇此祸人不死也废了,他也不敢再劳烦元琛。但元琛却说:“此子有大才,我不忍见他就此毁于一旦。”
元琛看着床上的萧淙之,端起茶,饮了一口,望着窗外的天色,说闲话般开了口:“是由许多话想劝你,但只怕你觉得我是在说轻飘飘的大道理,因此便没有说。但既然你主动问了,我也忍不住了。你让我别管你了,那不是正随了突厥人的心意?他们为何折辱你们,不就是想要碾碎我们的信仰吗?你若是就此颓败下去,他们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萧淙之闭上眼,没回答,翻了个身。
元琛便没有再说下去。
第二日他再来,没再说起前一日的事情,反而与萧淙之说起自家家常:“还记得上回我约你来府上改诗,其实啊,是想引你与我女儿见上一面。我这个女儿啊,小你六岁,格外喜欢明媚靓丽的事物,金银珠宝,翡翠珊瑚,一门心思在这些东西上,对情爱一窍不通,更不知道什么是人间疾苦。我给她取名一个绮字,如朝霞般光明绚烂。
我这人不是个守规矩的,年少时家里让我科考,我偏要去南方游历,在那里遇见了我夫人,家里让我取世家的小姐,我偏要娶商户家的女儿。到最终,族亲淡薄,子女也受了不少奚落。不过我从来不觉得自己错了,伦理纲常,世俗陈规,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乎我自己做的事情,是否伤天害理,损人利己。只要不是,我便认准了去做。我的子女或许因此受到过非议,但我相信,他们的将来,都会是光明灿烂的。”
说到此处,元琛看了床上的他一眼:“若我是你父母,我不愿看到你如今这副模样。当然,作为差点儿成了你岳父的人,我也不愿意看到。”
元琛每次只说一件事,并不多言,今日到这里便又走了。
萧淙之躺在床上,紧闭着眼,即便父母不愿意看到,可自己又该如何面对呢?
第三日,元琛与他说起了元穆:“我还有个儿子,年龄与你相仿,只可惜如今在麓山,否则你们相见一定很投契。我看到你的时候,会想到他,只可惜我儿子比你差了点儿。若你将来收复三州,去上京加官进爵,应该能见到他。到那时,若我的女儿未嫁,你亦可来提亲。”
萧淙之听到这里,终于有了些反应,眼前是那日在镇国公府上见过的少女。他不是因少女的姿容而触动,而是他没想到,面对如今弑亲的自己,元琛竟然还愿意将女儿嫁给他。
元琛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慈爱地笑了笑说:“傻小子,看来还是心没死。”
第四日元琛来,一进门萧淙之便开口说:“国公大人,你走吧,别再来了。”
元琛却笑着摊了摊手:“我可以走,但今天你也要跟我一起走。”
他将萧淙之拉出了房间,那一瞬间阳光刺眼到眩晕。萧淙之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过长廊的,只知道眼前清晰时,见到了床上,全身缠满了绷带的顾庭芳。
元琛见他脸色煞白,全身颤抖,立即又将人拉出去,来到院子中,并肩而坐。
“看到你表姐了吗?”
萧淙之大口喘着气。
“我知道,你一直对自己弑亲的事情耿耿于怀,不仅是你的亲人,还有其他的官眷。但你今日看到了,若你不杀他们,他们的下场就是如你表姐一般。有时候死是一种解脱,或许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可你已经这么做了,就只能往好处想。你必须活下去,才有机会替他们报仇。”
萧淙之已经蹲在地上,紧紧抱住了自己脑袋,似乎当下头疼欲裂。
可元琛今日却没有结束,反而继续对他说:“那里躺着的,是你外祖唯一的孙女,而你是他唯一的外孙。在这个世界上,他只剩下你们两人,但你看看你们俩如今是什么样子。即便是这样,他都没有被击倒,他依然在马上,杀敌保家!即便这样,你依然想要放弃自己吗?淙之,听我一句劝,若你真的无法原谅自己,那就去弥补活着的人。或许着过程十分痛苦,但亦对你的考验。你眼前的是你的外祖和表姐,将来你还会有你的妻子孩子家族。只要你还活着,一切都还有机会。”
元琛送萧淙之回房后,关上了房门,临行前,他隔着们对里头的人最后说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我也为人父母,无论我遭遇什么,我都希望我的孩子,坦荡地活在阳光之下。非常手段行非常之事,对错与否,不在伦理纲常,只在你自己心中。我走了。”
后来萧淙之才知道,那时他流任颖州,冒了险来郸州,除了送物资,便是开导他。
他走后第二日,萧淙之终于起身,走出了那间漆黑的房间,走到了元琛所说的阳光之下。
后来郸州再度失守,他去求援时,听说了元琛的死讯,他因此而带人屠戮过附近的山匪,也曾暗自发誓,若有一日真回到上京,也必定会回报他的儿女。
可渐渐他明白,一切的一切,都有更深的源头。
深夜,萧淙之在牧马场漆黑的木屋中醒来,房中出奇地静,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他呆坐在黑暗之中,往事斑斑浮现眼前,当他自我放弃一心求死的时候,元琛却不断给他鼓励,给他自信。
他坚持说他是有才之人,甚至在他弑亲后,说愿意将女儿嫁给他。这是多大的鼓励与感动,若没有元琛,他根本走不出那间黑暗的房间。
命运弄人,多年后,他果真娶了他的女儿。或许连萧淙之自己都不知道,对元绮的那份心意,早在夏月宴前就已经在心里埋了种子,只不过刚好的时机,发芽了。
“呵……”黑暗中他发出自嘲又无奈的笑声——如今又再度剩他孤身一人了。
他在黑暗中下床起身,来到木屋的门前,握紧门闩,打开,天边有熹微的晨光。这一回,他也要走出来,就像元琛说的,为了活着的亲人,为了元绮,和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