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 云舒梦散尽 (第2/2页)
柳华音并不知晓几人之间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便即领着二人上楼进了客房,只见顾莲笙背对着门口,怀中抱着一方灵位,正在小心翼翼刻着最后一个字。
“小师伯?”沈茹薇试探着唤了一声。
“你叫他什么?”柳华音愣道。
顾莲笙蓦地回头,瞧见萧、沈二人到来,蓦地愣住。
“怎么……”柳华音一愣,“他成你师伯了?你到底什么来头?”
“叫师伯,要把我给叫老了,”顾莲笙站起身来,将杜若云的灵位抱在怀中,露出略显疲惫的笑容,“我年纪比你爹小,还是叫我师叔吧。”
沈茹薇略一点头,只见他走到萧璧凌跟前,道:“你怎的不在齐州,却跑来这里?发生何事了?”
“家事。”萧璧凌想起沈肇峰就是白鹿先生这件事,顾莲笙师姐弟二人应还蒙在鼓里,想着他本就痛失了杜若云,再雪上加霜绝非好事,便草草应答道,“是我爹下的密令,着实不便详说,不过,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你小子倒是瞒起我来了,”顾莲笙叹了口气,道,“也罢,你的家事,我也帮不上忙,还是早些带云儿回去安葬吧。”
柳华音从旁瞧着这一幕,只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分明沈茹薇才是顾莲笙的师侄,可为何他对这侄女婿,竟比对侄女还要关心些?
“说得也是,方才听华音说,您要雇马车?”沈茹薇眨眨眼,转向柳华音道,“来时我见附近便有车马行,不如现在同去看看?”
柳华音心领神会,当下点头,与她一同退出门去,直到二人走出客舍外很远,方开口问道:“你倒是说说,镜渊的人怎么成你师伯了?”
“不止如此,襄州陈家最后一位主人陈少玄的夫人,也是我师伯。”沈茹薇道。
“那是谁?”
“萧夫人的娘家。”沈茹薇淡淡答道。
“什么?”柳华音一愣,“也就是说,是那姓萧的舅娘?”
“不错,”沈茹薇说着,却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也正是因为我父亲贪心,毁了他们同门的情分,也让他们各自飘零,无家可归。”
“想不到你爹这么有本事。”柳华音恍然大悟,“幸亏死了。”
“他还活着呢。”沈茹薇忽然停下脚步,把话音压低。
柳华音一时还没能反应过来,一个趔趄险些向前扑倒。
“什么情况?”柳华音蹙眉,紧张问道。
“我爹害死了他们的师父,可偏偏不巧的是,他如今也在鼎州城里,”沈茹薇眉心紧蹙,“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们照面。”
“那可难说了,”柳华音凝眉,若有所思道,“既是如此,就该快些送他离开,不过……你爹不是个文人吗?怎么你这表情,就像如临大敌似的?”
“先去雇马车,回头再告诉你。”
二人找到铺子,很快便雇好了马车。沈茹薇只觉心头大石放下,才转身将马给牵出来,却看见门外多了一人。
是个衣衫凌乱,发髻松散,满身风尘的青年。
正是苏易。
“阿易?”柳华音点出顾莲笙委托给他雇车的钱款交给柜台后的东家,回身瞧见这一幕,不由一愣,“你怎么……”
苏易本还怔怔望着他们二人,听见这一声唤,立刻受惊似的,转身狂奔而去。
“要追吗?”沈茹薇问道。
“我怎会忘了这事?”柳华音恍然大悟,“玄澈已死,他也失了靠山,如今……”
“你若担心,还是追上去看看的好。”沈茹薇平静道。
“没用,”柳华音摇头,慨然长叹,“罢了,他这样的性子,除非给他想要的,否则,谁也帮不了。”
“那就别耽误了。”沈茹薇言罢,便即牵着马儿,朝客舍方向走去。
萧、沈二人原以为王松在奇门阵中所窥见之事,势必会立刻传到沈肇峰耳中,因此在将顾莲笙送出城前后,一路上都十分谨慎,唯恐又出什么岔子。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由始至终,都未见任何可疑之人现身,直到顾莲笙平安出了城门。
他们如今遇上了柳华音,一时半会儿也寻不到更合适的住处,便又在这高朋客舍内多留了一日。
雪约莫是从亥时过半下起的,直到翌日午后才停。下了一夜的雪,客舍的屋顶上堆积了一层薄薄的雪,街道上也同样覆盖起银霜。
客舍之内,大堂各个角落火盆里的炭火到了此时,也都烧得差不多了,小伙计瞧见此景,便忙拿了新的炭来,正要添进火盆里,却忽然见得店门大开,一名披散着长发,满身白雪的青年人,跌跌撞撞跨过门槛,却在踏入客舍的一瞬,又忽地愣住。
这青年男生女相,眉清目秀,甚是美貌,唯一可惜的便是脸上有道疤痕,若不仔细辨认,小伙计还以为进门的是哪家逃难的姑娘。这青年眸中充满惶恐,目光茫然扫过楼上客房,却始终一声不吭。
“客官……是要住店?”小伙计放下炭火,转身迎上前去。
那青年好似没听见这话,仍旧茫然扫视着楼上的客房。
“客官可是要住店?”小伙计抬高话音,又问了一声。
青年一个激灵,似受了惊吓一般扭头望他,小伙计见他还不答话,便索性又问了一遍,终于听清了这话的青年却只飞快摇了摇头,便立刻转过身去,似是打算离开。
可他的手落在门框上,却不自觉扣紧,久久不肯松开。
“客……客官您这是……”小伙计对他的举动感到匪夷所思,只疑心来了个疯子,可毕竟是开门做生意,即便心里有再多疑惑,也不好将这想法表露出来。
“我……”青年听到这话,瞳孔急剧紧缩,扣在门框上的手,立刻便松了下来,他听觉灵敏,察觉到楼上有陆续的开门声传来后,便飞也似地逃了出去。
这个莫名其妙的青年,正是苏易。
他原是怀着不甘与委屈,跳入了玄澈一早给他留下的陷阱,又在遭受压迫与侮辱后渐渐麻木,开始认命。
可萧清瑜那一席话,仿佛是在四面封闭的囚牢顶端打开了一个小小的窗口,那一声声质问虽让他感到极度不适,却也让他头一遭学会反思过往的一切,只可惜他自幼便被夜罗刹掌控,是非对错,在他脑中始终混沌一片,从未实现过的期许与多年来所承受的一切失落,将他原本就少得可怜的自尊粉碎剥离得一干二净。
他唯一能够感受到的,便是莫大的委屈,这样的委屈令他几欲窒息,却无从排解。
可在这客舍里的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想见,还是不想见。
苏易跑出门后,径自绕去客栈西侧的围墙后,确定那小伙计没再看他,方停下脚步,坐在屋檐下,抱膝缩成一团。沾了他满身的雪花一点点被体温融化,渐渐渗透原就不算多厚实的衣衫,纵他是习武的底子,身强体健,也捱不住这天寒地冻,开始瑟瑟发抖。
就在这时,一双穿着鹿皮靴的脚在他跟前停了下来。
苏易恍惚抬眼,却瞧见一个戴面具的男人立在他跟前。
白鹿先生。
他曾追随“死而复生”的夜罗刹,自然认得出眼前这个人。
“你是……”他一时失措,仓皇起身便要走,却听得身后之人发出“啧啧”的感叹声。
苏易脚步一滞,又不自觉停了下来。
“我记得……你原是夜罗刹的人?”沈肇峰仍旧停在方才站定的位置,凝神思索良久,却又摇了摇头,“不对,你最初,还没跟着夜罗刹,应当是在……扶风阁!对,就是金陵城里。”
“你为何会在此……”苏易话音颤抖。
“你是夜罗刹的旧部,对不对?”沈肇峰讪笑道,“为何会加入扶风阁?又为何在那之后,脱离门派,重新做了夜罗刹的部下?”
“与你何干?”苏易眸光一紧。
“你与他们不睦?”沈肇峰问道。
“没有不睦……即便是有,也是我自己的事。”苏易握紧了拳,好让双手十指能够就此停下颤抖。
“你恨他们?”沈肇峰又问。
“我……”苏易被他问住,神色蓦地变得迷茫,犹疑良久,方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不把你的麻烦说出来,我很难帮到你。”沈肇峰意味深长道。
“我不需要……”苏易话音未落,便听得客舍内的小伙计高呼一声“客官”,随后便瞧见柳华音绕过拐角跑了过来,目光一直盯着地面,不曾抬起,口中还念叨着几个字,“掉哪了?”
苏易心念一动,然而再回头时,却已不见了沈肇峰的身影。
“客官您找什么?要不要我帮您?”小伙计也追了过来,瞧见苏易时却愣了愣,还没来得及再说话,却正好听到低头不知寻找什么物事的柳华音回答道,“一枚玉佩,怕是昨日去送人时落下了。”
“玉佩……可是什么信物?”小伙计问道。
“倒也不是,就是雕工精致,值些小钱,丢了可惜。”柳华音说着,便在雪地上没有脚印的位置乱踩起来,“昨夜都在下雪,想是被雪给盖住了。”
他找着找着,人已走到了苏易跟前,便也没顾上抬头,只是口中问道:“能不能让一让?我找个东西。”
苏易张了张口,却不知自己能够说些什么,只是有些错愕退了开去,谁料刚移开脚,便听见柳华音喜出望外道:“还真在这!就在你脚下。”言罢,他俯身拾起那枚沾了泥水的白玉双鸟佩,抬头正要道谢,却在看见苏易的一刹愣住。
“阿易?”柳华音眉心一紧,“你……”
“又是客官您的朋友?”小伙计一脸茫然,“刚才他还……”
“你来这有什么事吗?”柳华音丝毫不理会小伙计的话,而是对苏易笑问,“还是说,你终于想通了?”
“我……我……”苏易嗫嚅着低下头去,半天说不出话来。
“难不成,你是因为玄澈的死……”柳华音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他想起昨日在街头的相遇,便又问道,“还有昨天,你怎么总在街上乱跑?还如此落魄?”
他不得不承认,面对自己曾经所在意之人,总难免会动恻隐之心,只是这点恻隐之心,已远远比不上当初见他落魄之状时那种撕心裂肺的感受了。
“没什么……我就是……”苏易仍旧低着头不敢看他。
“外头风大,可要进去避避?”柳华音下意识去拉他的手,却被他躲避开来。
“也对……”柳华音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在这,若是撞见了,的确不方便。”
听到这话,苏易不自觉捂住心口,踉跄着蹲下身去,再抬头时,却已是泪流满面。
“阿易,一切都过去了。”柳华音长叹道,“玄澈死了,再也没有人能掌控你,你也……彻底自由了。”
说完这些,柳华音蓦地感到一阵心虚。
他十分清楚自己从来没有何处对他不住,可就是压不住这样的心虚。
多半,也是骨子里的自轻自贱,还在作祟。
苏易也沉默了,良久,他喃喃问道:“那现在的我……还能去哪?”
柳华音一时语塞。
“连你也容不下我了,是吗?”苏易的问话轻飘飘的,可柳华音却听得胆战心惊。
“其实……”柳华音沉吟良久,“也不是不可以,鬼烛已死……我也该同祖父回神农谷了,要不你……”
“你犹豫了。”苏易黯然,“所以,你的确是容不下我了。”
“要不然,”柳华音略一迟疑,道,“我现在就同你走,接回我祖父便……”
“不必。”苏易再度低下头去,轻轻摇了摇头,“什么也不用了。”
那小伙计在一旁看着这两人说了好些让他听不明白的话,本就一头雾水的他,只觉越发摸不着头脑。
“你对我说这些,无非是不希望我又去找他。”苏易缓缓起身,却似站不直似的,两肩无力垂下,形容颓丧,半点提不起精神。
“你既是这么想,那便罢了。”柳华音只觉好笑,将手中玉佩擦拭干净,转身便回了客舍,那一旁看不明白的小伙计也只好悻悻跟着回去,把所有疑问都藏在心里。
苏易惘然,心底忽然生出一丝懊悔,可仔细想想,却还是觉得不甘心,又不知自己这种不甘心,究竟源自何处。
可就在这时,“白鹿先生”的话音,再次在他身后响起:“这般看来,你与他们之间,积怨可不浅。”
苏易动了动嘴唇,却不开口。
“他们几人之中,总会有你所恨的。”沈肇峰慢悠悠道,“尤其是……”
“你从何处得知?”苏易心惊不已,蓦然转身,才发现沈肇峰跟前还有一人,手持长剑,不偏不倚抵在他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