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瑶台 第60节 (第2/2页)
孟璟自行接道:“已经入冬,鞑靼无牧可放,骚乱大战最多的时节就要来了。这五年里,宣府战乱多达二十三场,虽无一场突破清远门,然万全都司损失惨重,而今剩余军户不足一半,常驻军队稍微好些,但也已经折了十之三四。若还是这个打法,明年冬,皇上就该调戍各地驻兵北上了,如此,沿海一带则倭寇之乱自然再起。纵是如此,皇上还调不出多少人,如此,再两三年,皇上便该自个儿披甲上阵至清远门了,毕竟天子守国门的祖训皇上也不敢违,不是么?”
一听到清远门,皇帝气焰灭了一半。
“这几日后军都督府呈上的诸多录册皇上想必已经看过不止一次了,都是臣一笔一笔亲自算过的,整个后军都督府如今剩余士兵不足二十五万人,万全都司不到十万人。照这样下去,日后宣府便只能有五万兵力不到,拿什么和鞑靼万里挑一的骑兵打?就算派曾缙都督亲自上阵,甚至哪怕把征远将军戚勉调戍至宣府,可戚将军擅长海上作战,和鞑靼骑兵对上,皇上觉得胜算能有多大?这五年里,军心不振,后军都督府可压根儿就没打过几场完完全全的胜仗。”
“皇上虽不肯信孟家忠烈,但宣府国门确是孟家的根,孟门三代先烈的头颅抛在此地,”孟璟抬头,沉声道,“臣虽无德,却也不敢抛家弃祖,望皇上三思。”
皇帝默默坐回御座上,就这么冷冷看着阶下这个跪得端端正正的人。说起来,他曾经在封地靖远,还见过一次没出事时的孟璟,武艺高超,虽没有今日这般沉稳,但少年侠气很是让人歆羡。
他就这么看了小半个时辰,孟璟倒也能扛,都这般了,连半点痛哼声都没发出。
良久,他问:“你还有个庶弟?”
孟璟愣了下,老实答道:“舍弟还小,皇上何意?”
“把令尊令堂还有你庶弟一并送回京师,败一仗,朕杀一人。”皇帝冷笑了声,“朕本想请武安伯夫人进京颐养天年的,既然还有个庶弟,便免老夫人路途奔波之苦了,毕竟武安伯是战死在沙场之上的。”
孟璟没应声。
“三次机会,若用完了,朕屠宣府昭德街,”皇帝一字一顿地接道,“男女老少一个不会放过。”
孟璟几乎要将下唇咬破,好半晌,终于出声:“皇上都已经思虑好几年了,却也一直没对孟家下杀手,心内想必很是矛盾。但用人不疑,皇上三思。”
“你若是朕,你疑不疑?”皇帝嘲讽地笑笑,“你自个儿考虑吧,要不就答应,要不……你也没有备选,你既然进了京,便知生死皆在朕一念之间,半点由不得你做主。朕肯和你谈条件已是朕发善心了,要不便把命搁在这儿,朕发布告,将西平侯削爵下狱,以通敌罪屠孟氏满门。”
孟璟嗤笑了声:“那臣还有得选吗?”
“自然没有。朕把万全都司和镇朔将军印一并交给你,允都司衙门统领布政司和按察司,宣府军政民政一并交给你。”
“但与此同时,朕也只给你一个万全都司,不得借调其他三大都司粮草兵马。和后军都督府只许有公函必要往来,不得私下会见任何大将,尤其是曾缙。老侯爷进京之后,朕会派太医会诊,随即将其伤势的消息告知朝臣,自然也包括后军都督府。”
“至于其他的……能不能胜,看你自己的本事。若胜,该嘉奖嘉奖,老侯爷的伤朕也会尽心。若败,败一役朕杀一人,枭首挂城门示众。至于先杀谁,倒可以由你亲自来选。”
“再给你一炷香,朕便要回寝宫了。”
孟璟垂首,默默看着身下这块红色金砖,缓缓问道:“若当年之事,家父当真无过,皇上肯复其声誉么?”
皇帝保持着嘴角那抹玩味的笑,许久,终是颔首:“其实你没资格和朕再谈什么条件,毕竟你这条命都捏在朕手上,朕今日不点头,你连云台都走不出去。但朕喜能臣,否则不会用楚见濡,今日更是就算把你扔进诏狱的酷刑堆里,也必得让陈景元拷问出你当日为何要冒险见曾缙、为何要杀孙俞二人以及为何要私下清算后军都督府烂账。这每一桩每一件,单拎出来,定你个死罪都不为过吧?”
“不为过。”
“朕虽崇文,但和皇兄在喜能臣之事上并无区别。朕少时便见过西平侯,确是勇将,若果真如此,但凡你拿得出真凭实据,朕自然抹掉朝中质疑之声。”
“若你当真能说到做到,有朝一日兴许还能将鞑靼重新赶回嵘阳以北去,为北地博一个平安。若你今日骗朕,实则起了反心,万全都司如今所剩兵马也就十万左右,你也没本事打到紫荆关。况朕手里还有令尊令堂三人,这场局,朕稳赢,你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皇帝低低笑出声:“这样看来,朕这次没直接派陈景元去料理你,还算正确。考虑好了吗?”
孟璟微微抬头觑了他一眼,沉声道:“臣领命。”
“给万全都司都指挥使松绑。”
孟璟缓缓松动了下早已麻木的双臂,叩首谢恩。
皇帝接道:“朕即刻派陈景元去镇国公府接人。记好了,败一仗,杀一人,三次开外,屠昭德街。去年冬,宣府可就不只败了三仗。”
“戴罪之身,好好立功去吧。”
第66章 别后欢
孟璟从云台上下来, 正遇皇帝召陈景元上去吩咐事情, 陈景元先冲他一笑:“孟世子果然福大命大。”
“托陈佥事的福。”
孟璟懒散地答完这一声, 便继续向前走了, 半点不肯和他再寒暄, 但走出去两步, 又突然回头唤住他,略微放低了姿态地道:“家父年事已高, 劳陈佥事一路多多照顾。”
陈景元笑得意味莫名:“下官只听皇上一人之令。”
他重音落在“下官”二字上, 嘲讽之意不言而喻。
孟璟轻嗤了声, 不再说什么, 径直往外走。
皇帝赐轿,出宫这段路总算走得不算艰难,路过奉天殿外,他看了一眼西侧的五军都督府值房, 忽觉白云苍狗,恍如隔世。
出得午门, 他缓慢地下轿, 东流急忙过来迎他,一眼看见他外袍上染的血迹, 顿时慌张起来:“主子, 这是……万岁爷对您用刑了?主子还能走么?伤要紧吗?我去把马车引过来, 主子原地等会儿。”
他说完就溜,孟璟被周家那混蛋小子将他那点本就所剩无几的耐心狠狠按在地上磋磨了十来日,现下一见原本身边的这话唠, 一时之间竟觉十个东流加上也顶不过一个那位,竟然难得地不怎么生气。
夜里雨才方停,他闻着空气中那股浓厚到令人胸闷窒息的腥味儿,后又缓缓垂首望了一眼左腿,正准备提脚往前走,忽地瞥见一侧一闪而过的人影,立即跟了过去。
东流刚把马车驾过来,便只见着他一个比平素慢上许多的背影,赶紧出声喝止:“诶,主子您干嘛去?”
孟璟却压根儿没管他,径直追了好一阵,直到进了一条暗巷,他才出声:“别躲了,腿疼,再跟着你追一阵,我便没命回去了。”
那人闻言,总算是现了身。
闻覃从角落里缓缓走出,取下幂篱,隔着远远看他一眼,眼里忽就闪了泪光:“听说舅舅今日召见你了,阵势还很大,我不大放心,就想过来远远看一眼,确认一下你没事便好,没别的意思,只怪你太警惕。”
孟璟觑了她头上的冠帽一眼,低低叹了口气:“何必呢?”
闻覃不答。
他问:“带人了吗?”
闻覃愣了下,以为他刚出宫无人在侧要借人一用,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