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颜 第174节 (第2/2页)
不经意地按下去。好个不经意。不经意的手指。生生死死,就在不经意间,悄然流逝。
人生悲弱如蚁,谁也无可逃避,每个人的头上,都有一根不经意的手指。
李安然突然叹了口气。
苏笑道,“我师父,最终雄霸天下。我跟随他学艺三年,有一天他带我出山,在闹市人海,指着你爹,对我说,他要让这个人,在十年之间,名扬天下,冠绝一时。”
李安然愕然,他突然嗅到了某种阴谋的味道。
苏笑道,“你爹当时还不算出名,他娶了你娘,只是帮着你外祖父做生意,喜欢一些奇巧的机关而已。师父对我说,雄霸天下,就是天下之主,天下之主,不出面则已,一出面则可以主掌人生祸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李安然道,“菲虹山庄的兴亡,就是你们的一手设计?”
苏笑道,“不错。两年后我师父死,他把毕生的东西全部传给了我。那时候,你家已经开始崭露头角,我师父对我说,十年间菲虹山庄会逐渐做大,让我不要管。十年后,他让我动手剿杀。他说话时带着笑,很诡秘,他仰天笑,然后叹气说,那是个很有天分的孩子。”
李安然的手忽而颤动。苏笑道,“我一直不懂,师父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他说完就死了。现在我怎么想,他说的都是你。就是他,抢掠了你,让你父母以为你已经死了,然后他把你和孟如烟安排在一起,孟如烟二十年如一日地训练你。你所学的,庞杂囊括百家,关涉各个门派的绝学和秘密,不是我师父给的,他孟如烟对各家武学虽然痴迷,可是他自己哪儿来这个能力!”
苏笑冷峭地望着李安然,笑,“他抢掠了你,然后扶植了我。二十年后你的身世公布天下,我正要对菲虹山庄下手。这太巧了,我们之间,就是师父安排好的,玩了二十年的游戏。他让我掌控天下,在二十年后灭掉菲虹山庄,让我们遭遇在一起,拼得你死我活。我早就应该想到,只是我原来一直没明白,不曾当回事,也不愿想。不愿意相信。”
这也太荒诞了,李安然一时说不出话。苏笑叹气道,“我跟了他五年,却始终不曾弄懂他。他有时候嗜血冷酷,十倍的我不及他万一,但他有时候,却很和善,很温柔,甚至很天真。有一次他站在夜来香面前半天不动,我问他在干什么,他说,他在等花开。”苏笑说着就笑了,“那时候,他都已经六十多岁了,可是他说他在等花开,他想看着花蕾怎样碎裂出颜色和馨香来。他当时对我笑,笑得就像一个孩子。”
苏笑喃喃道,“他应该是想要收回去。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给的,他最后想要收回去。就像他给了你们菲虹山庄繁华再收回去一样,他这样对别人,也这样对我。”
李安然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他知道我们谁最后会胜。他凭什么这么安排,我不想活成这个样子你知不知道!”
苏笑苍然笑,说道,“你以为我想吗?我不过是想护住云初,我当时只想杀了那个妾,她老是在一旁挑拨!我不想杀项重阳,我是想让项重阳杀了我!可是云初死了,她死了,我,我才那样恨天恨地恨透了项家,你以为这么多年,我不恨我自己吗?”
李安然怔怔地望着他,苏笑面容狰狞,有几分骇然。
良久,苏笑颓然叹气,轻声道,“他毁了我,也成全了我。就像他毁了你,也成全了你一样。我不懂他,不懂他为什么这么做,或许他本来就变化难测,就像他有时候很嗜血,但有时候很纯良。”苏笑说到这儿,突然很诡异地望了李安然一眼,扯动嘴角道,“这样说倒真的想起来,把你,把我,糅合在一起,或许就是他了。哈哈,他有时候就跟我一样,嗜血,很冲动,可有时候就是你,很温柔,冷静啊。哈哈,你说他想干什么,他就是想再造出一个他自己来,他,他简直就不是人,哈哈,他不是人!”
苏笑诡异地笑着,突然咬牙切齿,恨恨道,“他是一个妖异,妖异!”
苏笑无力地靠在竹子上,抬眼望幽深浩渺的苍穹。
李安然低下头,看自己在地上的影子。
这就是他的人生吗?或许是别人的一个影子,或许只是别人游戏里的一颗棋子,或许,连棋子也不是。
莫名其妙,什么也不是。就像大人物从头上揪下一根头发,吹一口气,放任它飘。
那些高高在上的人,随意一个决定就可以改变别人的一生了。不是吗?这个决定或许就是因为大人物一个高兴,或是不高兴。
那么他李安然呢?算什么?为了什么?
那个叫袁辛的人,或许真的是一个妖异。君王他都是不屑的,权势他其实是玩弄的。他喜欢翻云覆雨。
只是翻手为云又何妨,覆手为雨又何必。置身其中的毕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棋子,可以被人动来动去,无关悲喜。
曾经撕心裂肺啊,也曾经,欢天喜地。
是不是拥有了强大的力量,掌控了至高的权力,就真的以为自己是神。可即便是神,也不能这样玩人。
可是权力,就是用来玩人的。
直可以把人玩得冲冠一怒,吐血而死,即便死,一个无权者的冤屈,也不一定能撼动掌权者的权力。
李安然突然笑而无语。他自己不过也是被玩了,而已。
呵呵,面具人也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李安然忽而解脱。
他忽而解脱。这世上芸芸众生的每个人,不是和他李安然一样吗?即便是袁辛,他真的就不一样吗,他一生为谁而活?不被人承认,失去心爱的女人,失去钟爱的孩子。
每个人头上都有一根不经意的手指。他李安然的头上有,苏笑的头上有,袁辛的头上呢,也有?
李安然看向面前的苏笑,他还是一个昂首问天的姿势。
此刻悲怆迷惘的,摘下面具的苏笑。突然让李安然心生悲悯。苏笑,从一个卑微的花匠到天下的霸主,他说,他也不想,活成这样子。
可是他们之间,横着的恩怨,却不可以因为同病相怜而自动化解,不是吗?
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生命,让他们之间,不死不休。
同情他,也要杀死他。难道苏笑就从来没有同情过李安然吗?
可是苏笑手握权力,从来不曾手软。
这一刻苍老无力的苏笑,回首往事,他会惭愧吗?一个个人能力低于李安然的人,却折磨了李安然这么多年。
他不会惭愧。当站在权力的神坛之上,他没有时间惭愧。他觉得他理所当然,可以为所欲为。而今走下神坛,他想惭愧,也没有机会。
李安然风轻云淡地笑,彬彬有礼对苏笑道,“苏前辈,请。”
苏笑一时懵了。但转头望着李安然,很快懂了。他和李安然,他们,是死敌。
李安然来,不是为了感慨,他要的是一个了断。要的,是他苏笑的命。
不死,就要战斗。苏笑望着李安然,苦笑。即便吃了瞬间能让内力爆发的药丸,他能在李安然的手下,走过几招?刚才,李安然的剑,已经横在他的脖子上,李安然杀他,其实不很难。
向来是,他为刀俎,别人为鱼肉。而今天,他苏笑,成为别人刀俎下的鱼肉。
不再有为他效命的武林高手,他终将一个人,用残缺的身体,破败的武功,独自面对李安然。
风中残烛,他的心突然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