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大火 第8节 (第2/2页)
袁姐这句话说出来,巨大压力下的胡世奇好像一下子松了劲儿,一下子就哭了。
袁姐办公室里面一众同事眼泪汪汪的时候,社区办公室的另一边是别样景象:翟氏父子二人卯上了。
无论儿子翟老板怎么劝,怎么使横,怎么威胁利诱他,翟叔就跟没听见一样。
为了防止父子二人起更大冲突,小汪警官一直没离开,有他在,翟叔更是仗义了,起先抱着双臂,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笑嘻嘻地看他的儿子怎么念叨怎么耍,时间一长,他开始翻我们办公室的垃圾箱,寻么还有什么东西能往家里带。
翟老板急得脸红脖子粗,蹲下来问:“怎么着爸,你还非得我给你跪下来吗?非得我跪下来你才能把门打开,把垃圾都扔了吗?”
翟叔回头看他,邪魅一笑:“你说跪,你真跪了吗?你屁股坐在脚跟上——你跪个屁呀?你不用糊弄我,你妈火化的时候,你说来都不来,就因为那天新店开张!你现在跪不跪,又能怎么地?你当我在乎呢? ”
“我妈火化的时候我没去,不是因为生意吗?”
“你生意还是我给你的!滚,我不想跟你再唠这个了!哎,这瓶子挺好,我带回去吧。这手巾谁给扔了?这可不能浪费了,”翟叔一边收拾我们垃圾箱里的东西,一边跟旁边的杨哥介绍经验,“我告你,这玩意拿回去絮到大衣里,冬天才抗风呢。”
一个人蹲在他旁边,把他手里那个又脏又旧的毛巾拿过来放在手里,和气地,耐心地说:“翟叔,这个给我吧,您想要,我给你洗干净送家去,我帮您缝到大衣里去。”
翟叔抬头一看,是社区书记袁姐。
第四章 (2)
翟叔起先还愣了片刻,呵呵一笑,完全不当事儿,当初如何软硬不吃对付胡世奇的,现在就打算如何对付袁姐,摇头晃脑地:“领导来了?怀柔政策,跟我打感情牌呀?不好使… …”
“没有。”袁姐嘴上说话,手里没闲着,把杨哥在餐厅吃晚饭拿回来擦了皮鞋的手巾四四方方地叠好,“没跟您打感情牌,之前是我们工作没做好。今天小汪警官怎么跟您说的,我也说一样的话,您往自己家收什么东西,谁都管不着。以后谁也别想烦着您。我是干嘛的,您知道,我说了算。”
翟叔闻言,一声不响。
胡世奇从办公室里面出来,把好几个空水瓶子放到他旁边:“这也给您。今天这事儿赖我。”
翟叔没动那几个瓶子,手上扒拉垃圾箱的动作也慢下来,像一个油箱装满飞速奔驰的车开始渐渐熄火一样。他的四周,我们办公室所有人,还有汪宁,还有翟老板都屏气敛声,好像看到了些翟叔能回心转意的希望,只除了袁姐,她去端了盆水,在旁边认认真真地用香皂给翟叔洗毛巾了。
正在这时,张阿姨着急忙慌地从外面进来,汪宁把自己的座儿让给她,张阿姨一手捂着鼻子,一只手扇风:“这味儿… …”
这味儿是翟叔带来的,是他身上的味儿,也是他家的味儿,被他带到社区办公室来了,我们已经浑然不觉,张阿姨就不惯毛病,可是 刚刚泼了他儿子稀硫酸的翟叔这才情绪稳定一点,我真怕张阿姨牙尖嘴利地再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真想上去把她嘴给捂住,汪宁也紧张,也在眼珠子乱转想主意呢,但是来不及了,张阿姨看着翟叔摇头道:“老翟呀,你看你,原来是个多干净立正的人,现在怎么把自己作成这样了?”
刀枪不入的翟叔回头看她,瞪着眼睛,张着嘴巴,好像什么特别不愿意提起的,伤心的事儿被这个老街坊给揭露出来一样。
张阿姨没停,继续说道:“你就收吧,就算你把全沈阳市的垃圾都找回来,你们家老秦给出去的东西你也找不到了,你更别想把她给找回来了… …”
我们都愣住了,好像终于被点明白了,翟叔那么倔强地,孜孜不倦地把垃圾往回搬究竟是有个什么心结:他是想把去世的老伴给找回来呢。
原本蹲着的翟叔腾地站起来,满脸通红,浑身战抖,他看着张阿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垂着的一双手乍开又合上,几番反复,好像有那么多话想说却无从说起,终于一跺脚走了出去。
儿子翟老板看看张阿姨,又回头看袁姐,又向外看看,终于表现出来一点点对钱和他自己的生意之外的担心:“我,我去看看,我看看我爸又要干啥… …”
张阿姨去把窗子大打开,告诉他:“去吧,去吧,你也该去看看了,忙得跟你有十个爹要照看似的 … …”
三天之后,那个关于翟叔家的谜团终于解开了——他把邻居家改装拆下来的坐便放在阳台上当花盆用来着,里面是他从小区花坛里挖出来的一大棵龟背竹——养在坐便里的龟背竹被人搬出来,让山水佳园的邻居们啧啧称奇,人们同时也在庆幸一件事情:翟叔终于打开家门,让人打扫房间了。
这事情之后,袁姐专门请我和胡世奇两人吃了一顿饭。她讲起来她从小就弄明白的一件事:她出身在辽东海岛,爸爸是渔民,他出海打鱼的时候,袁姐就跟着妈妈在家里捕渔网,渔网被支在吊在两根高高的竿子上,看上去格式简单的渔网实则补起来必须遵循固定的线路和手法,不能绕错一个绳结的方向,不能马虎一个网眼的大小,否则补错的渔网下了水,在海水的压力下,绳结会松动,小洞变成大洞,什么玩意都逮不着。
“我们在社区里面做基层群众工作就跟补渔网一样,要讲原则,要按纪律和程序解决,千万不能以为自己的工作可以走捷径,可以想办法弯道超车,否则小事儿就会变成大事儿,大事儿可能失控。”袁姐给我们两个人各盛了一碗糖水草莓,慢慢说道。
胡世奇沉吟良久:“袁姐我懂了。”
袁姐拍拍他手臂,见他明白了便不再往下深说,她接着问我:“洋洋呀,给孙家要维修基金的事情你忙得怎么样了?”
我手里
拿着一块儿鸡叉,骨头岔向两个方向,我要怎么回答袁姐呢?
跟胡世奇一样,我的选择中也有一个简单的办法,一个捷径,我可以用小汪警官给孙莹莹家垫付的钱当做是我要来的维修基金,而且这钱我有两份,另一份是徐宏泽给的:那天晚上他把钱给我打到微信上来,又打电话告诉我给孙家修房子的两万块费用由他的项目组来出,我什么时候能开到工作关系的证明信了再补给他也行,不着急。徐宏泽的这个举动让我心里一热,发觉这个人也不想我原来印象中的那么冷,那么硬,还有点人情味儿。我当时从床上坐起来,马上就收了钱,跟他道谢,心里面完全没有任何障碍:我这是给社区里的居民办事儿,只要能把他们家房子抓紧修上就行,程序是否正常并不重要。
可是翟大爷家闹的那一番让我看到了教训,袁姐说的对,办事情就跟修补渔网一样,从过程到结果都不能有一点的差池,我这一次用了小汪警官和徐宏泽的钱给孙家修了房子,以后再有别的居民房子需要维修,钱再从哪里要呢?
我咬了半天牙,到底还是跟袁姐如实汇报:“没有,没要下来呢。孙莹莹的姥爷跟东北材料总公司存在工作关系的证明文件找不到,人家不给拨回维修基金… …我一直没找到能证明的文件… …”我渐渐说不下去了,鼻子里疼,嗓子眼也 堵着,再说就要哭了。
第四章 (3)
胡世奇见状赶紧舀了一勺糖水草莓往我嘴巴里塞,我抹了一把眼睛,一手挡开他:“别这么暧昧,不用你喂我。”
胡世奇瞪着眼睛看我喘粗气:“谁跟你暧昧了,不吃拉倒。”
袁姐沉吟良久:“我之前求了修房子的陈师傅,他也知道孙家的情况,先不跟他们家收费,他昨天干完了别家的活儿,倒出空来在楼上面烧沥青把孙家的房子从外面简单弄了一下,估计一两场雨还不至于再漏。我们都再想想办法,说什么也得把这钱要下来。”
“嗯。”我点头,“谢谢袁姐,幸亏你早有准备。”
袁姐给我夹菜。
餐厅里有喝大酒的壮汉跟服务员说把冷气开得大一点他快热死了,空调开得嗡嗡作响,窗子上因为内外温差太大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外面的代驾师傅们大口喝水擦汗,蜻蜓抬不起来翅膀飞得极低,一场坏心眼的豪雨在闷闷地酝酿着,终于在不久之后到来了。
整整一天一宿。
… …
我印象里自己大约八九岁的暑假也经历过这么一场大雨,也是下了一天一宿,半个区的下水系统都瘫痪了。补课班临时发了停课通知,我妈单位也不让上班了。我把着窗户往外看,下午两点多钟,天色暗黑,雨点子把对面的楼顶砸得冒烟,把十几年的柳树枝给折断了,下水道汩汩冒泡,像喘不过气来的老人,我爸早上上班是穿着靴子走的,回来的时 候水没过他大腿,回家站门口一边脱衣服一边说幸好推着自行车,要不然可能被冲走,我妈刚要笑,我爸说你当我逗你们玩呢?刚才路过小区的市场,老远看见半只猪在水上漂,卖猪肉的在后面跟着跑呢,猪都能冲走,不能把我冲走?不过卖猪肉的脑筋也灵,第二天雨过天晴,但是排水道堵着,积水不退,他用拉猪肉的板车专门来回送人过那个十来米宽的水坑,一人次五毛钱,挣了不少。我也记得家楼下的一处石头底子的洼地里,雨水存留数日成了个两间房子那么大,齐腰深的池子,旁边还有大雨之前谁家装修房子来不及搬走的沙子,就这么成了附近小孩子们的水上乐园,我们在里面打水仗逮虫子,后来还能扒拉出来田螺,有一天我玩着玩着我在那水坑里丢了一只凉鞋,怎么都摸不到了,光着一只脚回家让我妈说了一顿——我妈最恨我丢东西。那水池子最后还是被暑假里的太阳给蒸发掉了,我在它干涸的底部把自己的那只凉鞋给找了回来——那是童年暑假里的有趣的经历,以至于后来我总盼着什么时候能再下那么大的雨,学校会停课,街上有奇景,我们能玩水。
可我现在在社区工作,我可不盼着下雨了,我就巴望着这场雨赶紧停,可别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