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饮归客(上) (第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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泠琅想过许多次,关于她的母亲,这个理应和她有世上最紧密联结,却素未谋面的女人。儿时,李如海对此讳莫如深,被问得再多也是沉默。他偶尔饮酒,醉后的眼神让泠琅记了很久,她便知道,自己是无法从父亲身上得知什么东西的。后来在明净峰,从顾长绮的口中,她得以窥见一点碎片,这个名字终于不再是神秘莫测的符号,它显现出轮廓,穿越无法逾越的时空距离,温柔地触碰到她的手。泠琅那天晚上就做了梦,梦见自己趴在母亲膝头,观察她裙角细密美丽的花纹,院子里的风和云都很轻。梦醒后女孩沉默了很久,她明了自己缺少了什么,这些年走过很多路,杀了很多人,但她始终在渴望一些注定无法复得的东西。是的,冥冥之中她已有预料,这个和美好无限贴近的词,早在世上不复存在了。江琮的手忽然一下子握得很紧,寂生也停止了诉说,只有夜雨滴落,仿佛无穷尽。泠琅轻声问:“原来的北堂已经离世了?”寂生念了声佛:“依小僧之见,是的。”泠琅没露出什么哀恸或是不可置信的神色,她偏过脸,望着雨帘出神。寂生低低道:“那是很久以前,我刚被选上这个位置,一日我收到消息,是主上要我到某处领命。”那是个秋日,寂生按照时间到了,对方却不在,只有一间空旷屋室,屋中间放着张桌子,桌子上堆了些纸张。他知道会主酷爱这种惑人眼球的手段,总之,他并不轻举妄动,只跪在在那里等,什么也没看,什么也没想。”但某些事,不是寂生不想知道就能不知道,忽然有风吹来,一张纸就那么轻飘飘地飞来,落在面前。年轻的杀手第一时间闭上了眼,并且保持着这个姿势——大概过了一刻钟,终于有人从他身边经过,带着很浓厚的血腥味。“睁眼。”沙哑粗粝的声调,不知是伪装还是天生,它淡淡传来,却有十足威严。寂生于是一睁眼,但映入眼帘的,是那张摊在地上的纸,上面的图形线条,一览无余。能担任北堂的杀手必该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只用一眼,他便再也不会忘记那张脸。更何况,男人立在他身前,又说了一点话。“图上的人,是上一任堂主画像。”“她和你一样,也是个不太纯粹的杀手,有牵绊,也有顾虑。不过,我喜欢用不纯粹的人,这就是你在这里的原因。”“但是牵绊太过,便成了愚蠢,她结局很不好,我希望你不要步她的后尘。”这些话几乎在明示着什么,至少按照青云会主人的行事风格,绝没有让能用之人活着离开他手下的道理。泠琅安静地听,手依然被江琮扣着,温温凉凉地紧贴,好像这样能传递一些力量。她问:“你说,她用匕首?”“是的,前任北堂杀过很多棘手目标,这些事迹都被装订记录,稍微打听,便
能得知那些人当年的死状、创口。”“你如何知道她的名字?”“那张画像上便有。”“……还有别的什么信息吗?”寂生略微摇头:“这就是全部。”泠琅复又沉默,她往后靠了一点,倚在江琮肩上,怔怔地说:“匕首很好。”“刺客也很好,这若是她自己选的路,又有什么不好呢?”她对江琮说,“不必担心我,我如今能知道这些,就已经很高兴了。”火光逐渐熄灭,她沉入睡眠,梦中空无一物。再醒来的时候,雨还有一点,日光清透洒落,鸟鸣阵阵。记不出半日就能走出鹰栖山,寂生说,不若就在此处分别,江琮一行人先行离开,他呆上片刻再走,以掩人耳目。泠琅没什么异议,青云会的眼线遍布各地,即使在偏远的陈县也要小心防范。等雨停歇的间隙,她想去弄点干净的水,江琮却接过水囊,自己纵掠而出,往山谷中的溪流去了。阿绸尚在深处沉睡,洞口处,泠琅和寂生相对坐着。晚些出了这座山,便谁也不认识谁。他们兵刃相向过,也同生共死,互相诋毁嘲讽,也在夜雨中聊一些心事。但天已明,分别仍旧是分别,这种萍水相逢的际遇,泠琅很喜欢,也很习惯。寂生忽然说:“我见过刀者。”泠琅看着他。僧人垂眉敛目,他眉眼生得很深刻,在此刻显得十分沉静。他说:“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在东海,我没有进入青云会,甚至还没杀过人,只是个会两招棍法的少年。”“你应该知道我想说什么,刀者曾一夜之间火烧东海十二寨,荡平为恶一方的水匪,而那一夜,我就在寨中,在关押俘虏的木笼里。”寂生的表情陷入怀念,他唇边浮现了一点笑:“如果换做任何人,他同样永远忘不了那一夜的刀者——淡青色的刀锋,怜悯、慈悲,可以斩杀,可以捍卫。”“我很难忘记他的刀,更难忘记这份恩情。杀手在成为杀手之前,不过是个普通人,他甚至会想着报恩,会默默追随心中旗帜般的角色,即使注定云泥之别。”“明净峰上,我先看到你,再看到刀,最后才看到入海刀法。我想,云水刀可以在任何人手中,但入海刀法不会。”泠琅听出名堂:“所以你说我是刀者的女儿,其实是在诈我?”寂生微笑:“正是如此。”泠琅赞叹:“真是好诈。”寂生依然在笑:“离开鹰栖山,我会去复命,接下来有什么任务,谁也说不准。”他定定地注视眼前的少女:“你很信任那个人吗?”泠琅略怔:“那个人?”寂生平静道:“如果我是你,会立即离开他,离开京城,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即使这是徒劳无功,也好过危机四伏的现在。”泠琅笑了一下:“特意挑在他不在的时候说,这是对我的忠告吗?”“是。”“因为我是刀者的后代?”“是。”“怪不得,其实昨晚,你根本没有
必要说那些。大师,你好像总是在做多余的事呢。”寂生垂目微笑:“的确。”泠琅起身望着树林,她只是轻声:“多谢。”步声由远及近,一道身影翩跹着落地,而身后,陈阿绸也揉着惺忪睡眼起身。真正的分别之际到来,反而没什么话要说,泠琅冲寂生抱了抱拳:“珍重。”僧人淡笑着施礼:“珍重。”无需说再会,心照不宣的默契。三人行走在沾满露水的林木中,不过短短三十步,就已经看不见那个青灰色的影子。过了午时,前方终于有炊烟袅袅,立在树梢眺望,可以看见山脚稀稀拉拉的屋舍。立在陈县不宽不窄的街上时,泠琅终于有了恍如隔世之感,她对着酒肆旗幡喃喃:“我感觉自己不认识字了。”江琮温声:“如此,今日的菜便由我来点。”“那可不成。”酒足饭饱,陈阿绸在客栈中休息,他们去找寄养在别处的马,马儿们看到二人,皆喷着响鼻,摇头晃脑,十分激动难耐。泠琅叹息记着抱住马头:“葱儿,我的葱儿,多日不见,你怎得肥胖了一圈?我喜欢瘦而有力的,你得好好努力。”江琮凉声道:“知晓了。”“我同葱儿说话,你知晓什么?”“我替它回答。”二人牵着马转了几圈,买了点路上用的东西,途径集市,一名黝黑的少年正守着酒摊,见他们来,面上十分惊奇。是之前为他们领路的阿泰。“洪水,吓人!你们出来,很好。”沽酒翁闻声而出,看到眼前人也十分欢喜,一定要送一葫芦新酿的酒。泠琅装模作样地客气了两下,就敬谢不敏了。回到客栈,泠琅宣布:“我要送阿绸去明净峰,比起祁州,杭州反倒近一些。”江琮把购得的事物一一收捡好:“便如夫人所言。”泠琅又说:“等到了地方,我要和老朋友们叙叙话,至少会歇一晚。”江琮给杯盏内注入温茶:“一切全凭夫人心意。”泠琅咳嗽一声:“我此前说,沉鹤一直想上京看看,如果正好合适,那我们便一道回去。”江琮淡笑着把杯子递到泠琅唇边:“夫人想这么办,就这么办。”泠琅就着他的手,喝了大半盏,感叹道:“今日竟比较不出哪个葱儿更乖一些。”江琮抬起手指,在她唇边轻轻擦拭:“若要比较呢?”泠琅并不觉得自己唇上有东西,但这个人每次喂完水,都会来这么一遭,好像已成惯例,不做不行。她抓住他的手:“那个肥一点的葱儿更乖,他今天帮忙驭了很多东西。”青年低笑着靠近,气息洒在她脸庞:“另一个也很能驭东西。”直到翌日天明,二人才从房中走出。那厢,陈阿绸站在后院,已经把九节鞭耍了半个时辰了。泠琅站在二楼观看,女孩的身体依然消瘦,长时间的艰苦生活终究带来了痕迹。但无论是抽鞭时绷直的手臂,还是回旋时平直的肩,都充满了勃勃生机,
她站在那里,像骤雨后依然挺立的新竹。花了不到三天时间,他们便在明净峰山脚下勒马。彼时已初见暮色,到达山门时,定已经天黑了,三人不过多停留,只扬鞭纵马,于山道之上疾驰。路过茶摊时,泠琅有意往那边瞥,却没见到那支棱着露出的半面旗。也不知是未开张,还是其他原因。上次还是盛夏光景,如今再来,已经满山秋意。夕日渐浓烈,踏着一地橙红金灿,泠琅远远地便望见了那道古朴山门。以及山门下,正抱着剑百无聊赖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