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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对面山上的影子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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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末的草原还下着漫天大雪。我们的越野车顶着厚厚的雪絮,我和亦风穿着城市早春的短袖T恤,来到了泽仁家的源牧上。泽仁夫妇出门相迎。

仁增旺姆一脸惊讶:“你们上次说要去狼山上的小房子住,我还以为你们开玩笑!现在离雪化还有两个多月,那屋子结着冰呢!我们草原人住着都冻得受不了,你们还真去啊!”

一开车门,冻风就把车里的暖气掏空了。亦风打了个寒战,摩擦着光胳膊取暖。“放心,我们领教过。”说着,他跳下车,从塞得满满当当的后备厢里拽了两件羽绒服,扔一件给我,自己边穿边说,“今天雪太大,车不敢开上山,明天雪停了得想办法把这一车东西都弄上山,搬进小屋子去。”

“行!你俩今天先在我源牧住下。”泽仁绕着越野车转了一圈估计行李多少,“明天我和儿子牵两匹马来帮你们驮。”

第二天一早,我们便把车开出院子,等着泽仁父子过来一起进山。

没多久,一个小男孩牵着一匹马走了过来,用藏式汉语问:“你是亦风?你是李微漪?”

“哦呀!”(是啊)我俩点头愣神儿。

“我叫萝卜,是来帮你们搬家的,走吧。”

“萝卜?……你几岁了?”

“五岁。”

我傻了,泽仁说今天叫儿子一起来帮我们搬家,不会是这小萝卜头吧?

“走啊!”孩子用小手拽着亦风的衣角。

亦风低头一看,那小鬼鼻涕都快流到嘴边了,亦风掏出纸巾,说:“我帮你擦擦吧。”

萝卜一吸气,收涕入鼻:“没了。你不去吗?得南旦安稳囧勿(那我就先走啰)。”

这五岁小孩还不到马肚子高,亦风只当他在开玩笑,谁知萝卜当真牵马走了。

萝卜把马拽到牛粪堆边,自己站到粪堆上,往马背上一扑,揪着鬃毛就爬到了马背上,那马连鞍子都没有。萝卜一踢马肚子,“嘚嘚嘚”就往山里跑。

没大人跟着,这还得了,亦风急忙追赶:“土豆!不是……萝卜,站住!危险!”

“没事。”泽仁来了,“这娃四岁就会骑马,不用担心,他还自个儿骑到扎西牧场去玩过。”

从这里到扎西牧场可是翻山涉水啊,草原散养的孩子果然粗放。一排乌鸦从我俩脑海里呱呱飞过……我们不约而同地回想自己五岁的时候都在干啥。

“你儿子真牛!”

“哈哈,他不是我儿子,他是我外甥,这才是我儿子贡嘎。”泽仁笑着指了指身后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走吧,咱们出。”

亦风把车开到山脚,卸装备。萝卜早就在山下笑嘻嘻地等着了。

贡嘎把行李捆在马上,萝卜人小身轻不占马背,轻松策马便驮着行李上山了,反倒比泽仁牵马上山来得快。我在小屋把行李暂时理顺码放。仁增旺姆则忙着在山上捡牛粪,准备生火。

两匹马上山下山几十趟,到太阳快落山时总算把所有东西都搬进了小房子。

我、亦风和泽仁父子坐在行李上休息啃干粮,仁增旺姆屋里屋外地忙活。

聊天中,我们才知道,泽仁的外甥萝卜的名字写作“诺布”,他还没上学,会的汉语不多,但是他热情活泼,表达欲.望特别强,他听说我们要搬家,自己就来帮忙了。我依然喊他“萝卜”。小家伙以貌取人管我叫阿姨,看见亦风满脸花白胡子楂就管他叫爷爷,泽仁一脚踢在萝卜屁股蛋儿上:“这是舅舅的兄弟,你该叫叔叔!”小鬼依言改了称呼,不过更多的时候还是“亦风、微漪”地直呼我们的名字。藏族人没有姓氏,只有名字,出生后活佛为他们起名。他们没那么多称谓规矩,除了直系亲属用敬称之外,兄弟姐妹叔伯朋友间都直接叫名字,或许是亲属太多算不过来的缘故吧。

泽仁的儿子贡嘎一得空休息就掏出手机玩游戏,话也顾不上说。他的手机很时髦,里面还录有一些草原歌手的小视频,藏族人能歌善舞,年轻人都喜欢拍下他们弹唱的视频留着慢慢回味。亦风取出摄像机招呼贡嘎:“你瞧瞧这个,用摄像机拍出来的镜头更漂亮,以后我教你用,你就可以给姑娘们拍MTV了。”

贡嘎一听来了兴趣,凑过脑袋来看摄像机的液晶显示屏。

“这个还能看得很远哦。”亦风说着又拉长焦距套住对面山头上的经幡,连经幡上的文字都能隐约瞧见。

“牛×!”贡嘎一高兴脱口而出。我一愣,他还知道这词儿?

泽仁脸一沉:“瞎说什么,好的不学,那可是经幡!”说着双手合十,在额头一靠,替他儿子的失言谢罪。贡嘎吐了吐舌头,悄悄玩摄像机,不敢再乱说。

泽仁跟我小声聊起他这个儿子。“贡嘎嫌草原闷得慌,自己偷偷跑到大邑去玩儿了半年,也不跟家里联系,前些日子,我才把他抓回家。”说到这里他笑了,“年轻人都喜欢去外面开眼界,他们喜欢大城市,不想在草原待。”

萝卜啃着压缩饼干直夸:“太好吃了!”

“好吃你就多吃点儿。”亦风笑着抓了几块塞进萝卜衣兜里,又好像在嘀咕给自己听,“吃上几个月你就不会这样说了。”

我找出几套新头灯送给仁增旺姆,又给她示范开启和充电方法。

“这东西太方便了!”仁增旺姆珍惜地关上开关,生怕浪费了一点电,虽然草原上的电都来自于每家每户的太阳能板,但牧民依然很节约能源。

“还有呢,”我搬出一箱石蜡,“你们以后用这个引火,比汽油安全,而且耐烧,一会儿你试试。”

“好。”仁增旺姆把头灯揣进怀里,出门捡牛粪准备生火烧水。

泽仁看着满屋稀奇玩意儿:“你们这是一个太空站啊,这么简陋的小房子,放这么多东西,连门锁都没有,要不我给你们找一条狗守着吧,我亲戚家正好有只小藏.狗要送人,虽然才两个多月大,但已经能看家了。”

我一阵高兴,我本来就喜欢狗,在这草原上有只忠狗做伴,既安全又可慰藉孤独。我正想答应突然又伤感起来:“还是算了吧,我不知道这次会在草原住多久,也许过两三个月,找到格林我们就会离开了,现在一个格林都叫我牵肠挂肚了,再养一只狗,我怕走出草原的时候又舍不得他,城市是不能养猛犬的。况且,我们在这里观察狼,如果有狗唬着,狼只怕就不来了。”

泽仁劝道:“草原上没狗可不行啊。别说那些盗猎的到处游窜,就是偷牛贼也挺多的,回头看见你屋里没人没狗,顺道就进来了,有狗看家他们要顾忌得多。要不你再想想,我让亲戚把狗给你留一留。”

我低垂着眼皮犹豫不决,亦风明白我的心情:“这事儿过几天安顿下来再说吧。”

萝卜的小脸蛋贴着玻璃:“你们瞧那只小红鸟老在窗户上扑棱啥,下雪天找不到吃的吗?”说着啃下一块压缩饼干,扔出窗去。

红鸟对饼干无动于衷,还是停在窗边歪着脑袋朝屋里看。那鸟儿长得很漂亮,有少女的手掌般大小,前额、头顶、后颈呈青灰色,黑脸儿小嘴,金红色的身体在夕阳中像一团燃烧的火焰,乌黑的翅膀和尾巴闪着金属光泽,展翅间两块白色翅斑格外显眼。

“那是北红尾鸲,也叫火燕,吃虫子的,不吃你的饼干呢。”我也注意他们一天了,是一对儿鸟,雌鸟颜色浅一点,他俩老是飞到窗户上探头探脑的,我出屋他们就飞到围栏上点头翘尾地嘀嘀咕咕叫,我进屋他们又飞到窗前看,耷拉着翅膀,脚不停地抖,好像很着急的样子。这会儿又隔着玻璃啄萝卜的小脸。

正说着,屋后捡牛粪的仁增旺姆叫了起来:“微漪,你快过来看看。”

众人闻声出屋。屋后,仁增旺姆指着墙边的铁炉子:“我刚才想搬炉子进屋,哪知道这里面有一个鸟窝呢!”

呀!我又惊喜又稀奇,小心翼翼地揭开炉盖往里瞧。炉膛里,一个草编的精致的圆形鸟窝,窝里垫着柔软的绒毛,四颗拇指指甲盖大小的鸟蛋静躺在巢杯里,泛着天水碧色玉石般的柔光。那对火燕飞来飞去叫得声嘶力竭。懂了!这炉子原本是放在屋里的,一个多月前泽仁修整漏雪的屋顶,帮我们做入住的准备,他取烟囱的时候,就把安装在烟囱下的炉子暂时挪到屋后放着,这对鸟儿就在这儿一拜天地,二拜炉膛,生娃了。现在眼看人回来了,他们预感到覆巢之灾就要到来,难怪急得上蹿下跳。

仁增旺姆问:“咋办?晚上零下二十几度,一夜就能把人冻瓷实,这炉子不能不用。”

若换在城里,区区“鸟事”不值一提,或许这窝鸟蛋正好给小孩作玩具,但是小萝卜一点儿没有要掏窝玩儿蛋的意思。信奉藏传佛教的原生牧民从小教育孩子爱惜生灵,众生平等,人与动物在这草原上各取所需,非不得已不得打扰动物。这也是我最喜欢他们的一点—有信仰。

我重新盖好炉盖:“先别动它,咱给他们解决住房问题。”

我回屋用木头和泡沫板钉了一个箱子,在箱侧开了一个乒乓球大小的洞,洞口下方横插了一根筷子,作为鸟儿回巢时的落脚点。萝卜捡来碎布和羊毛,把箱底垫得暖暖和和。孩子毕竟是孩子,小萝卜特别想看小鸟怎么孵出来。我也动了好奇心,于是在箱顶装了一个微型摄像头。我们把箱子拿到屋后,将鸟窝轻轻捧出来,当着鸟爸鸟妈的面把鸟窝放进“新家”,把巢箱替换在炉子的老位置上,算是“拆迁安置”。仁增旺姆把箱子盖严遮好。

火燕夫妇紧张地看着我们挪窝,直到人都回屋了,火燕才试探着飞过来。雄鸟在窗口盯着我们放哨,雌鸟停在巢箱洞口的筷子上向洞里张望,又伸脑袋进去看了看摄像头,确认安全,才咕咕叫唤着进箱子孵蛋了。雄鸟歪着脑袋看了我们一眼,半垂着翅膀,上下摆摆尾巴,冲我们点了点头,飞走了。

“阿妈你看,我们对小鸟好,他们懂的。”小萝卜满心欢喜。

亦风看着摄像头传回的鸟窝里的图像,赞道:“好灵性的鸟儿啊,这是我们第一个邻居哦。”

“这箱子比原来的铁炉子更暖和。”泽仁笑道,“你们这么爱护鸟儿,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吧—狼渡滩的水泡子里住着一对黑颈鹤,就离我源牧小屋不远。这几天他们也忙着在水中央筑巢,他们下的蛋可比火燕蛋大得多呢,”他伸手一比,“比我的拳头还大。等他们筑好窝下了蛋,我带你们去瞧瞧。外人我不告诉他们,因为黑颈鹤是我们的神鸟,能预知天气还能治病呢。小时候听我爸说如果有人骨折了,就到黑颈鹤窝边祈求,然后在鸟蛋上面画一条黑线,神鸟以为卵要裂开,就会从远处衔来一种接骨石,放在巢中。人们将这个接骨石偷偷地取走,就能治好骨折。”

我和亦风惊喜万分,黑颈鹤是世界濒危的高原鹤类,是与大熊猫、朱鹮齐名的珍稀物种全中国也不过几千只。他们每年三月到若尔盖大草原繁殖,九月左右迁徙到云南过冬。因为数量稀少,又多在人难以穿越的沼泽或水泡子里筑巢,所以即使经常出入草原的专家也很难找到他们隐秘的巢穴,现在能在高原一窥神鸟宫殿,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送别泽仁一家,我支起钢丝床,还支在从前靠窗的老位置。再回到故居,真好!原以为回小屋的第一夜会激动得睡不着,哪知道白天搬家太累,头一沾枕头就爬不起来了。

牛粪火不耐烧,晚上炉火一灭就冷得像冻库。我缩在被窝里抖,蒙眬中,我感觉亦风起来加了好几次火,还灌了个暖水瓶塞到我被窝里。

直到凌晨时分,我才坠入梦乡,梦见格林回来了,一个劲儿地挠门扒窗户,还从窗户上扔了一个闹钟进来,吱吱喳喳响个不停。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曙光初照,屋里哪有什么闹钟,但叽叽喳喳的叫声还是不停地从上方传来。我站在床上伸手一摸,隔着布做的软顶棚,摸到房梁下面全是软酥酥的鸟巢,手能摸到的地方不下几十个窝。

我乐了,光着脚丫子跳下床,一推门,扑扑啦啦惊飞一大群鸟!红色的火燕、褐色的家雀、宝蓝色的椋鸟、蓝额红尾鸲、褐背拟地鸦、百灵、伯劳……数以千计的鸟儿,有的在小屋前的雪地上啄食小萝卜昨天扔的干粮和我们搬家时撒落的大米,有的在屋檐下钻进钻出,有的在屋顶晾晒翅膀,有的在围栏上梳理羽毛,有的准备出外觅食,还有几只鸟儿竟然借着烟囱口的余温烤鸟屁股……一挥手、一转身便能引得鸟儿们在身边群飞起来。晨雪轻飘慢落,一片纯净天地中,全是金色的小翅膀扇得雪珠子乱飞!

“哇!太漂亮了!”亦风裹着羽绒服出门看,顺手把袍子往我身上一披,他乐坏了,“昨天没留心,原来我们有这么多邻居!”

草原上没有树木,鸟儿们往往以人居为家,狼山下就这么孤零零的一个小房子,竟然成了鸟儿们的集体宿舍。亦风又舀了一大碗米往雪地上一撒。鸟儿四散飞开,继而又争先恐后地聚拢来啄米,有只鸟儿还大着胆子在我肩上歇了一脚。鸟与人亲近得像童话。我赤脚踩在凉幽幽的雪地上,犹如置身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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