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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了,屋外全是嶙峋怪石与树影,月光照得四周阴影幽深。
魏东辞坐在简陋的屋子里,正闭目养神。他今晚并未胜利见到金爵,被葛流风单独关到了此地。
门口响起一丝异动,有道人影鬼魅闪进屋中。
他眉目不抬,似毫无察觉。
“公子。”来人抱剑站到他身前,淡淡的月光笼来,依稀照出这人花白的头发。
“佟叔,查得如何?”魏东辞开口。
“没有找到金爵踪影,葛流风、马昆和雷尚鹏倒是都回来了。”佟叔嘴唇动了动,声音直传入魏东辞耳中。
“岛上情况如何?”他又道。
“与公子猜得一样,不过……”佟叔思忖片刻才复开口,“西边宅中关押了一批夷人,我今夜过去时发现有人藏在暗处窥探。她察觉到我的气息就逃了,应该不是金蟒岛的人。”
“能察觉你的气息?这人身手不弱。岛上还有别的人进来了……”魏东辞略一沉吟,吩咐道,“佟叔,你能再寻到此人吗?”
“应该没有问题。”
“好,那你找到那人跟着他,看看她是敌是友,图谋何事?”
“可是……公子你的安危……”
“放心吧,我不会有事,凭金蟒岛的人还杀不了我。”魏东辞挥挥手,又闭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 啊————————————
☆、景爷
来金蟒岛的第一夜, 霍锦骁在村外的密林暂时落脚。她对刚才察觉的那股气息仍旧存疑, 金蟒四煞的功夫虽然不弱,但肯定没有达到那般境界。对方应该对她也有所察觉, 不过并未出手,与她一样也选择了暗中观望,这意味着……他可能不是金蟒岛的人?
若是其他岛的人, 情势便有些复杂。
这趟她来金蟒岛, 为的是探取岛上消息以配合许炎,包括金蟒岛的船力兵力,粮草与武器情况。海战与陆战不同, 多先以远距离攻击为起,弓弩投石火器,若是装备精良,更有火炮轰击, 威力巨大,再来便是战舰战舰艏加装精铁撞角冲撞敌船,若然无法撞沉敌船, 再行接舷跳帮近身战,这是大多数海战战法, 然而海上风向、船队阵型、战舰优劣又影响着每场战的作战战法。
金蟒岛的强大处在于这么多金爵四人都以抢掠为主,所有人力财力都用在建造战舰之上, 故而金蟒岛的战舰数量十分庞大,这一点是平南岛比不上的。平南岛的战力虽不弱,但祁望这些并不主要发展战力, 而是均衡全岛各方实力,所以在战力之上稍逊金蟒。
东海传闻,金爵拥有铁甲玄武舰,足可称霸东海,但见之者甚少,见到的人都已被他杀尽,此船威力巨大,船身坚实难以撞沉,船头撞角尖锐,船上战械齐全,是金蟒岛的秘密杀器。
霍锦骁想先找到船坞查探此事。
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压着,她思絮极杂,到后半夜才沉下心运气打坐,歇至天明。
天亮时分她在林间打了只山鸡,又在林间寻到条浅溪,她便在溪边就地生火烤食山鸡,又用清水净脸,再将所有痕迹掩埋后才起身预备去村中打探消息。
才在林中走了几步,霍锦骁便听到阵匆促的脚步声。她侧耳听去,来人脚步虽急,可步伐不稳,似乎腿脚有问题,隐约间还有惊急的呼声。
“娘——”
她很快跳到树上,只见树叶微动,她人已掠往声音响起的方向。不多时,她就停了动作,蹲在树上。前方不远处的大树粗壮树杆下吊着个鹤发老妇人,那老妇人还没死,应是才上吊不久,正脸色紫涨、面容狰狞地挣扎着。一个年轻男人站在树下,双手抱着老妇人的腿嚎啕大哭,费尽全力想将老妇人从树上放下,可他右腿已瘸,使不上力,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
霍锦骁不假思索地掷出段树枝。树枝化作飞刃,从绳上割过,老妇人落到地上。年轻男人一愕,惊疑地看了眼身后,很快就回神抱起老妇人,又是掐人中,又是揉心肺,嘴里直哭着喊:“娘……您醒醒!”
他怀里的老妇人缓了几口气后才悠悠转醒,哀戚开口:“你救我做甚?为何不干脆让我死了?”
“娘,是儿子不孝,您有怨冲我撒就是,都是儿子的错……”这男人说话间竟跟着红了眼,一手从地上攥了把泥土枯枝在掌中,将牙咬得死紧,强忍着泪。他生得高壮,国字脸,有着海边最常见的铜色肌肤,看着端正英挺,可惜就是瘸了腿。
“我不死也是拖累。家里只剩下你我两人,若连你也出事,我一个人还活着做什么?还不如先走一步,去地下和你爹做伴。”老妇人抹着眼,泣音大作。
“娘!”他似乎想到什么,哀求般唤了母亲一声。
“我活到这岁数已经没有盼头了,只希望你能好好活着。你想做什么我拦不住你,大不了都是一条命,你要去,我就一头碰死!”老妇用力揪紧他的衣领晃起。
他痛苦地将手里泥土散去,手揪上头发:“娘!这么多年,他们都逼着我们,我们妥协退步,他们就步步紧逼,把人往人绝路上赶。进村时这群禽兽杀了多少人,连爹也死在他们刀下,这仇我就咬牙咽了五年,苟且偷生就是为了一家人平安。”
他说着用力捶自己胸口,又道:“可如今,他们变本加厉!大姐被他们抓去糟蹋,最后自尽而亡;二磊去岁被拉去做苦役,死活不知。现在小妹好容易藏到了十五岁,又被他们抢走……我咽不下这气啊。娘你瞧瞧,村里如今还剩下些什么?女人被他们抢走,男人被拉去做苦役,剩下我们这些老弱病残还要给他们种粮食喂这些禽兽。娘,我不甘心!”
“你不甘心?难道我能甘心?可你能做什么?莫非你忘了上次你为你大姐出头,结果被他们打去半条命和一条腿?你根本拼不过他们,就算把我这们这些老弱病残都集合起来也不是他们对手。儿子,听娘一句话,别冲突!”老妇苦劝道。
“娘,爹是新燕村村长,我是他儿子,理当为村子着想,再这么下去,我们都没活路了!”他还想劝他娘。
“我不管,我只要你活着,今晚你要敢去南山庙,我就死给你看。”老妇人不肯听他的劝,又要寻绳起身再吊。
他胸膛起伏几番,强压下心中急怒,只能妥协:“好了,娘,我答应你就是。不去南山庙!不出头!不闹事!”
老妇人这才安静下来,想想却又攥着儿子的衣裳狠狠哭起来。
到底也心有不甘,可始终无能为力。
霍锦骁却在心中暗暗记下地名。
南山庙?
————
因清晨听到的这番对话,霍锦骁这日并未去寻船坞踪迹,而是在村中暗中查探起来。
关于新燕村的事,在来金岛之前她曾听过些。当初金爵兄弟四人先是抢掠村子而后才占岛为窝,村里不少人都死于这伙强盗的屠刀之下,而后活下来的村民又被其奴役,在金蟒岛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雷老二的残忍手段她见识过,因而她可想而知,新燕村村民在这伙人的压迫欺辱下过着何种日子,而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五年,也不知他们是如何熬过来的。
她在村里查探一番,就已看出金蟒强盗的种种恶行。
这地方可谓水深火热,处处煎熬。
村里已经没剩多少女人,田里干活的也多是老人。整个村子除了昨日看的海盗窝之外,所有的屋舍都残破不堪,每个人脸上都像蒙着灰,目光黯淡,毫无生气。
就像那村长儿子所言,村中青壮年都被抓去替金蟒岛的强盗做各种苦力,女人但凡长得周正些的都被强盗掳去,剩下的和老弱病残者一起垦荒种地,种粮食蔬菜供养这批强盗,而每年种的粮食几乎尽数被抢去,村民自己连一年的口粮都留不下。
活着,不过是垂死挣扎、苟延残喘。
霍锦骁在暗中看得连番攥拳,如此恶行,但凡还有一丝血性的人都看不下去。她自小虽跟着父母踏足过许多地方,但也从未见过这样绝望的地方,心内翻腾可想而知。
————
夜幕渐渐降临,她藏在村长家边的树上,盯着村长家的房子。
岛上村民似乎有所企图,而村长的儿子便是牵头之人,霍锦骁想瞧瞧他们要做些什么。
海风呼呼而过,吹得树簌簌作响,天色沉如墨,村中烛火尽灭,有个人影摸着门缝悄悄地出来。
霍锦骁唇角一翘。
白天时她就见这人眼里不甘未熄,便料想他答应母亲之言只是权宜之计。
果不其然,他偷偷出门,往岛上某处疾奔而去。
霍锦骁不动声色地悄然跟上。
————
南山庙并不在海岛南边,而是在金蟒岛靠海的小山上,里边供奉的是南山娘娘。这庙被树石掩着,很久没有香火,显得破败荒芜,却是个遮掩的好地方。
此时庙里庙外火光隐隐闪动,好些人影晃动着聚在一处,有人踩在庙前的石墩上高高站起,从怀里抽出血红布条扎在额上,厉声喝着:“金蟒恶贼霸我村子,杀我村民,辱我姐妹妻女,作恶多端,让我们村生不如死,我大磊已经忍无可忍!就算拼了这条命,我也要和这些禽兽作个了结!谁要跟着我,就绑上它,咱们一起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也算对死去的父老乡亲有个交代!”
这领头说话之人赫然就是白天霍锦骁遇见的男人,他自称大磊。
“杀!”站在庙外的众人将手中火把往高处举起,各自掏出布条扎在额前。
群情激愤,霍锦骁却暗自叹气摇头。
都是些老弱病残者,年轻人没几个,总人数也不多,要如何去和金爵、雷尚鹏的人斗?不过白白送命罢了。只是由此也足见这些强盗将岛民压榨到何种地步,真真可恶。
“大伙听着,今日我们在此集结,只为报仇,替村子寻条活路。我大磊是个瘸子,不是什么有能耐的人,但今天我愿意站出来给大伙起这个头,只为了让大家能团结起来。日后不管是谁,只要能杀了金蟒四煞,就是我们新燕岛的新主人!我大磊就心甘情愿给他做牛做马!”大磊继续喊道。
“杀了金蟒四煞!杀!”群情越发高昂,都跟着吼起。
霍锦骁却越发蹙眉。深夜聚结,本就要瞒过岛上强盗,他们竟在此吼起,虽能激发战意,却同样容易被人发现。这些人空有豪气却无谋略,要想成事太难。
她正想着,忽然间庙外草丛一动,两三道人影掠过。
有人惊叫而起:“不好,有人跟到这里!”
“是李四重他们,这些叛徒、败类!”
“快抓住他们!免得他们回去通风报信!”大磊从石墩上跳下,他腿脚不便,只能指着令人速追。
村民们很快追去,可那几人逃得太快,不多时就跑远,眼见没影,众人正惊急交加间,风声忽起。树影间掠过鬼魅似的暗影,以迅雷之势扑到那三人面前,也不见怎么动手,可转眼间逃出的三个人就被打趴在地,连哀嚎声都没发出就再起不来,也不知是死是活。
村民们看呆,疑心鬼神,大磊从旁夺过火把,壮着胆子走向前,只看到火光中清瘦黝黑的少年。
少年面貌平平,脚踩在李四重身上,一双眼亮得像星星。
“你……你是何人?”大磊惊问道,他没见过此人。
霍锦骁看着周围的火光一眼,突然扬起手。风劲裹着石头,分往数地扔去,只闻得“噗噗”几下闷响,庙外的火把灭了三之其二。
“你们这么大阵仗,还没等起事就已经把海盗引来了。”她这才出声提点也们。
村民们已惊呆,都不敢出声,大磊惊疑不定地看了她两眼,心里想起一事,突然道:“你……你是白天救我娘的人?”
白天割断绳索救下他娘的,也是刚才那手功夫。
“举手之劳罢了。”霍锦骁淡语道。
“你不是金蟒岛的人,来我金蟒岛所为何事?”大磊眸中闪过异色,一瘸一拐地走到她面前问道。
“这我不能告诉你们,不过你们行事要再谨慎些,不是每次都有今晚的好运气。”霍锦骁踢踢被打晕的三个人。那三人穿着比村民们好一些,此时都委顿在地。这三人她白天查探时曾见过,原是新燕村的恶霸,海盗占岛后他们为了活路就投靠海盗,替金爵他们监视着村民动向。
她说完话,转身就要离去,不妨身后的大磊却扑通跪下。
“恩公,求你救我们!只要你能杀了金蟒四煞,替我们报仇,从今往后就是我们新燕岛的主人,我们都听你的!恩公,求你了!”大磊说着将头重重往地面磕去。
他病急乱投医,想着她既不是金蟒海盗,悄然入岛必有图谋,肯定不是金爵一伙,武功又高强,若能留她出手帮忙,总好过他们一群老弱病残拿命去填。
村民们见状跟着他跪下,霍锦骁大惊,往后退了半步,忙道:“你们起来说话!”
大磊哪肯起身,直将头撞得“砰砰”作响,没两下就红肿渗血。
她只好出手,将人从地上强硬托起,嘴里道:“你先让他们起来!要杀金蟒四煞不是件容易的事,就算我武功再高也没用。”
“他们已将村子逼到绝路上了,就算我们愿意忍,也活不下去。恩公,求求你!”大磊死活不松口。
霍锦骁瞧着跪满地的村民,有老有少,有些更是孱弱不堪,望她时黯淡的目光里隐约透出亮光,像天将明时分那缕光芒,让人不忍掐灭。她想了想,开口道:“这样吧,你让村民先起来,各自归家,我与你从长计议,再作打算。你们今晚鲁莽了,极易被人察觉。”
“恩公这是答应了!”大磊惊喜非常,又领着从人连磕了三个响头,这才起身按着霍锦骁的吩咐将人散去,又把李四重几人捆紧,嘴里塞上布,关进庙中,命人日夜看着。
霍锦骁见着村民慢慢散去,方与大磊回了他家。
也罢,她正好有事要查,若能得村民相助,也会事半功倍。
————
“不知恩公高姓大名。”大磊将人往自己家领,一边敬道。
“我姓景。”霍锦骁跟在他身后走着,目光却向四周扫着。
“原来是景爷。我是朱大磊,景爷叫我大磊便是。”大磊毕恭毕敬道。
霍锦骁眨了眨眼,老听别人被叫爷,今天她自己也被人称了一声“爷”,那感觉……
不自在。
正想要他改口,她眉间神色却又一凝,脚步顿止。
“景爷,前面就是我家了,怎么停步?”大磊不解道。
霍锦骁向他暗道了句“别说话”,自己却朝着茫茫夜色朗声道:“前辈,你已经跟着晚辈很久了,不知可否现身一见?”
从日暮时分起,她就已察觉有道似有若无的气息跟着自己,她原以为是错觉,可就在刚才,旷野寂寥,那气息忽然浓烈,她再无法忽视。
这阵气息,与她在海盗窝里所察觉的一模一样。
此人只跟踪她,既不出手也不出声,也不知意欲何为,突然是敌是友。
“前辈?”她又喊了句。
那气息却又凭空消失了。
人已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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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魏东辞仍静坐屋中,佟叔悄然而至,将今日发生之事一一禀告于他。
“哦?那人要帮岛民杀金蟒四煞?”他沉默地的完所有事之后才开口,眉目在黑暗中透着莫测的锋锐。
“不知真假。”佟叔据实以答。
“可能是平南岛的人。我打听到了,祠里关押的夷人是吴新杨,是平南岛祁望的好友。金蟒岛对平南虎视眈眈,以祁望的能耐,势必不会坐视不理,这人可能是他派来的。”魏东辞略思忖后淡道,“佟叔,你继续跟着此人,找个机会问问他,要不要与我们合作,诛杀金蟒四煞。”
“是。”佟叔才刚领命要退,屋外突然传来匆促脚步声。
“快!人在这里!”外头呼喝声响起。
作者有话要说: 都是剧情……大概……无聊了?
☆、合作
小屋的门被人推开, 外头晃进无数灯火, 魏东辞睡眼惺忪地从床上跳下,惊惑地看着带人进来的葛流风, 道:“三当家,这是出了何事?”
葛流风指着他喝道:“带他走!”
身后两个海盗上前,一左一右架起魏东辞, 他惊道:“三当家……”
“大嫂犯病了, 让你去瞧瞧。”葛流风走到他身边,揪起他的衣襟冷道,“大哥已经回来, 你可小心着治,若是治好了,爷给你赏;若是治不好得罪了大哥,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 听明白了?”
“明白了。”他点头。葛流风这才松手,命人将他带走。
房门再度掩上,烛火消失, 屋里陷入黑暗,佟叔这才从阴影里走出, 自窗口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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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东辞被葛流风的人带到祠堂旁边的大宅外,有人在他眼前蒙上黑布后才领着他往里边走去。宅子里的路很复杂, 虽然眼被蒙着,但他也能察觉这宅子与普通宅院不同,院子似乎暗合了一些奇门遁甲阵在其中, 稍有踏错便走不出去。
走了盏茶时间他才停步,布缝下透进些火光,他已室内。
有人从他眼前取下布条,屋里火光亮堂,刺得他眼睛发涩,他眯了眯眼,看到间雅致非常的女人屋子。百鸟朝凤的镂空拔步床,蜀绣的双面牡丹屏风,石榴花的妆奁,四周幔帐重重垂落,墙角的铜炉里散出幽幽馨香……来之前魏东辞就听人说金爵对这个妻室宠爱有加,如今在这海盗窝里能见到如此雅致的房间,更可证明金爵对此女的宠爱。
床上幔帐半垂,笼着躺在床上的女子,模样瞧不清楚,只能看到散落满枕的鸦发。
床沿坐了个男人,穿着暗色的绸衫,头发半放,手里正拿着素帕往女人额上轻轻擦拭,听到身后传来声音他才转过头。魏东辞有些意外,金爵与外间那些海盗不太一样,他身材颀长清瘦,蜜芽色的皮肤,眉目秀雅,有些江南男子的清俊,却无文弱之气。
“听说你是大夫?”金爵开口,平静和善,毫无戾气。
“回大当家,在下略通岐黄。”魏东辞回答他。
“我妻子有头风之疾,今夜又发作,疼得厉害,有劳先生替她诊治。若能得治,金某定有重赏。”金爵话说得客气。
“大当家客气,在下不敢当。”魏东辞上前两步,看着床上的人又有些犹豫,“大当家,男女有别,尊夫人……”
“无妨,我这里不讲外头那套,你只管医便是。”金爵淡言,回身将女子手腕从被中拉出。
有人搬来杌子放于床前,魏东辞便依言坐下,一手捏着袖口,另一手按上那女子脉门,也不多看她的模样,只沉心把脉,片刻之后他又道:“在下想看看尊夫人的脸。”
金爵便往旁一让,沉默点头,便有丫头上来将幔帐撩开,魏东辞这才认真看那女子的容颜。床上的人瓜子脸儿柳叶眉菱角唇,眼下有颗小小泪痣,生得不算十分貌美,却是惹人怜爱,此时她正半闭着眼,额上覆着薄汗,双手将被攥得死紧,脸色煞白,甚是痛苦。
魏东辞道了句“大当家,夫人,得罪了”便探过手去,将女子眼睑往下一翻,看了几眼才松手。
“如何,可能治?”金爵站起,沉声道。
“夫人此症,可是不分时辰头疼?发作时从眉冲到目窗如有钝物锉凿,百会闷疼,后脑如坠重物,同时还会四肢冰凉,心悸惊阙,视物模糊?”魏东辞指着自己头上几处穴位问他们。
床上女子疼得不说话,只冲金爵点了头,金爵眼里便现喜色,朝魏东辞道:“先生高明,正是此症。”
“可治,不过需要些时日。如今夫人疼得紧,不如在下先替夫人行针以缓她苦楚。”
“有劳先生了。”金爵忙请他出手医治。
魏东辞却又摇头:“大当家,在下的药箱……”
海盗打下他们那艘船时,把船上的东西都搬空了,连他的药箱也不例外。
金爵马上会意,疾步向外唤来葛流风,命他去取魏东辞的药箱。
葛流风很快就将药箱取来,魏东辞接过后打开,药箱内脉枕针包绷带并各种瓶瓶罐罐塞得满满当当,他将针包取出放于床沿展开,一尺来长的布囊里插满了长短粗细不同的金针,针尾缠着铜丝,针尖最细如牛毛。
“先生……”金爵见他取出一支针,又有些怀疑。
“大当家可信我?”魏东辞道。
金爵看了眼女子,点下了头。
魏东辞不再多说,拈针寻穴,下针极快,片刻功夫,就在女子头上连扎数针。
金爵看着她攥紧的拳松开,面容有所松泛,竟给自己一丝笑容,便知她的痛楚得已缓解,心中稍安,看魏东辞的眼神便不同了。
那女子疼得倦极,此时痛楚已解,不由闭眼睡去。
金爵便又问道:“先生,她这是什么病?”
魏东辞摆摆手不回答,人从床前走下来,在屋里四下寻看一番,走到了铜熏炉前,伸打开炉盖,指腹沾了些香灰搓开后放到眼前细看,又嗅了嗅。
“先生?难道这香有问题?”金爵疑惑不解,跟到他身边,忽然警醒道,“莫非有毒?”
刚问完他又自语:“不可能,送到此处的东西,不论吃的还是用的,都预先查过,确认无毒才能送来。”
“不是毒,是蛊。”魏东辞蹙眉道。
“蛊?”金爵神色微变。
“嗯。这东西在南洋夷国被称作降头,而在我大安南疆,则被称为蛊,是门驭虫控魂的邪术。这香料里面被人添加了金蝎尾、瘤蟾涎与三彩蛊卵,经焚烧后被人嗅入体内便会扰人魂神,引发头疼,久了便会叫人产生幻觉,疯颠至死。”魏东辞缓缓解释道,“想来尊夫人已用此香有段时间,症状颇沉,大当家快将此香撤去,我会给夫人开个方子,配合金针刺穴法,一个月便可根治。”
“多谢先生。”金爵闻言却未松眉,又道,“蛊?这里为何会有蛊?谁要害她?”
“这个在下就不知了。祸事既然因香而起,大当家不妨查查香料源头。对了,大当家请伸手,在下也替你号个脉。”魏东辞道。
“怎么?”金爵不解。
“大当家疼惜夫人,相必常宿于夫人屋中……”
“我没事。”金爵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蛊蚕食身体,并非立时致命之物,大当家身强体健,不像夫人久居深闺身体娇弱,又常在外行事,症状一时不显并不奇怪,而且……此蛊会在男女欢爱之时直入骨髓,若我没有估计错,大当家如今应当偶感双臂微麻,使起刀来力不从心,指节遇雨便胀酸?”魏东辞道。他话说得不疾不徐,语气浅淡,眉目安然,叫人不知不觉就把话听到心里。
“你怎么知道?”金爵大奇,神色亦不再平静,手也伸出。
魏东辞便知自己说中了,他默不作声地把了脉,才道:“大当家,放心吧,问题不大,待在下替你开个方子,喝上一段时间便无碍。”
金爵收回头,不动声色盯着魏东辞。
许久,他才道:“有劳先生了。”
魏东辞微一颌首,自去研墨开方,金爵已走到外间,唤来下人问及香料一事。
“夫人的香料用的向来是二当家送的。”
魏东辞听到外头下人的回复,笔尖微顿之后便很快写了方子。
————
霍锦骁住到老村长家里,屋舍虽陋,总算有瓦遮,不必再餐风露宿。大磊娘见家里藏了个陌生人,虽然害怕,不过得知她是救自己的恩人之后,倒也没将她赶走,只是日日叮嘱她不可外出。
她一住就是四日。这四日她昼伏夜出,查探金蟒岛的地势与港口码头情况。
说来也算是误打误撞让她遇上大磊,大磊爹原是新燕村村长,家里本就收着金蟒岛岛志与舆图,甚至还有附近海域航图,她一开口说要查这些事,大磊就将这几样东西交给了她。而在其他村民的协助之下,她夜里很快将岛上大部分哨点与沿岸情况探查完毕。
如此一来,倒让她心生愧疚。
诛杀金蟒四煞她没把握,此番来岛也只是替祁望收集消息,顺便找机会接近雷老二报仇,并没打算大开杀戒,如今村民这般看中信任她,反叫她心内难安。
“大磊,你们想过没有,就算杀了金蟒四煞,他们人那么多,随时都能有第五煞、第六煞,村子情况并不能改善。报仇只逞一时之快,可往后呢?”
霍锦骁正伏案看图,将夜里踩的岛上哨点一一标注在舆图上,大磊蹑手蹑脚地给她送了碗糖水红薯进来,她见他满脸矛盾,既想问她,又怕打扰她的模样,不由叹气问他。
“景爷……你……是平南岛的人,对不?”大磊忽然道。
“怎么说?”霍锦骁挑眉。
“我猜的。你在舆图上标注的地方,都是岛上的哨点,你又打算查探船坞情况,若不是打算攻打金蟒岛,断不需这些东西。平南岛与我们岛之间向来不太平,最有可能开战的就是平南岛了。”大磊虽然冲动鲁莽,也非蠢人,这三日看下来,心里也有些数,再加上最近岛上都在传言两岛之间要开战,他更将两者猜到一处去。
霍锦骁并不回应这个问题。
“景爷,如果你是平南岛的人,那么你们一定有能力打败他们,到时我们愿意依附平南岛。”大磊压低声道。
霍锦骁指腹抚过舆图,沉默不语。这事并非她所能决定,平南岛与金蟒岛是否开战那是祁望的事,先前祁望便提过,海神三爷想留着金蟒牵制平南,并不赞同两岛开战。
她忽然想起祁望,要是他在这里就好了,便能教她如何行事了。
————
哨点已经踩探完毕,下一步她便要查探船坞。船坞位于靠海的平坡上,平时都有海盗严密把守着,外人难以进入,里面的人也难以出来。根据大磊提供的消息,在船坞里做苦役的村民进去后就无法出来,哪怕是病死累死在里面,尸骨也不还回。金爵等人将村民关在船坞与武器库等处,除了要他们做苦役之外,另一原因也是以这些人性命为质,防止其他村民们逃离金蟒岛,所以除了打败金蟒海盗,村民们没有别的出路。
霍锦骁今晚除了要夜探船坞外,还要找一个人。
大磊告诉她,新燕村有位名为苏寻浪的造船高人,也被关进船坞替金爵办事,此人见过玄武舰,亦替金爵改良过此舰,若能找到他,便可知道这玄武舰的弱点所在。
越接近船坞位置,海浪声就越大,她站到附近的崖上远远眺望,已能看到坡上巨大的船坞与点点火光。
忽然一阵风动。
有人站到她身后。
霍锦骁不必转头也知道是谁。这个人已经暗中跟了她五天,既无惧她的察觉,也不作声,不阻止 ,只是跟着。她初时心中还惊疑,后来发现两人功力相差太远,她在人家眼皮下无所遁形,也不是他的对手,她也就丢开手不管,只做自己的事,随他跟去。
今夜不知为何,这人竟然现身了。
她转过身,看到来人,有些惊讶。眼前是个垂暮老者,头发花白,佝偻着背,身着一袭粗布衣裳,面容枯皱,若非他怀中抱着剑,她会以为这是个普通老人。
“晚辈见过前辈。不知道前辈名号是何?一路跟着晚辈又是为何?”她向他抱拳,以晚辈自居。虽说他收敛气息,浑身上下没有透出一点武者气势,但她心底分明,这人功力深不可测。
老者开口,声音像粗糙的老树杆:“老朽已隐于江湖,名号不提也罢。今日现身,是因我家公子有些话托老朽转告小兄弟。”
“你家公子是何人?”霍锦骁奇道。
老者摇摇头,不答只问:“我家公子问,你可有兴趣与他合作,诛杀金蟒四煞,铲平此地海盗?”
霍锦骁双瞳一缩,心头骤跳:“你家公子何出此言?铲平海盗,凭何?”
“凭你平南岛的实力,凭我家公子的手段,凭新燕村村民,三者合力,里应外合。”
“里应外合?你家公子在海盗窝里?”霍锦骁大惊。
“你要合作吗?”老者不回答她,只要她的答案,态度极为强硬。
“我都不知道你家公子是何人,为何要信?”霍锦骁心中虽惊,面上却不显。
“公子说了,为表诚意,他先送你一份大礼。吴新杨明日一早就会出航去见许炎,你手上的消息若想传出去,可借这个机会。”老者面无表情道。
霍锦骁心头怦怦直跳。
这人好生厉害,不仅猜出她的身份,竟然还能想到吴新杨。
这辈子,除了魏东辞,她还未遇过第二人能让她觉得自己被人掌控在手,这种感觉……并不好。
她的目光瞬息冷却,淡道:“他想怎么合作?”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老者道。
霍锦骁握紧了拳。
————
三日之后,吴新杨见到许炎。许炎已带了二十艘战舰压至金蟒海域,吴新杨是乌旷生派去的说客。霍锦骁的消息已连夜交到吴新杨手中,经由他带到了许炎手里。
许炎将这消息转给祁望,祁望并非如外界所知那般还在平南岛,他悄然随舰已到金蟒海域。
除了金蟒岛的舆图和布防图之外,还有金蟒海盗船力与一份玄武舰的船图并战舰的优弱说明。祁望只看了一遍就放下,却把霍锦骁的信来来回回看了三遍,目光越发冷凝。
“阿炎,这里的事你照看几天,我要去趟金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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