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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阑京华 第86节 (第2/2页)

谢骛清负手而立,在山门外,像等了她许久。

昨夜她问,能否给她一个机会,劝说姐姐放弃逃走,或至少保下孩子。

“我从恭亲王府离开那夜,对你说过,没法放下枪的缘由。”谢骛清提醒她。

他曾说,他这些年在外最怕看到孩子,怕看孩子拿枪,怕看到小孩子围在一起翻死去伤兵的破衣服,找能拿回家的东西……

“对不知姓名的孩子,你我都有照顾的心思,更何况,那些是和你有血缘关系的人,”谢骛清在湖蓝色的床帐内,靠在床头,对她说,“你我是做了父母的人,这种心情相通。”

……

她跨下数级台阶,跑到谢骛清面前:“万事顺利?”

谢骛清微颔首:“传首关外,血祭同袍。”

他话语中的威严,藏不住、压不下。何未拉住他的一只手,没等再问,谢骛清反手包裹着她的手,握了又握。

何未在他心里,始终有十七岁的影子,强撑自尊面对何家一众人等。谢骛清怕她受委屈,虽然眼前的女人已远胜从前。

“刚才在寺院里……”她轻声道,“想到二叔。”

言罢,她又道:“还想到我哥哥。”

谢骛清凝注她,默了会儿,说:“先下山。”

夜里,警卫员把谢骛清带来的行李箱送到西次间。

多年来,这一个棕皮箱子陪他南下北上,从未更换过新的。箱子四角和边缘的硬皮磨得见了木板底子。

何未怕斯年看谢骛清收拾行李难过,早早叫扣青带女儿去睡,她陪在一旁,安静看着谢骛清把两条长裤和衬衫、皮带摆进去。

“这次倒不远,”她轻声道,“只隔着一道长城。”

谢骛清扣上箱子,坐到她身边:“讲讲你哥哥。”

何未一愣。为何问这个,今日倒是奇怪了。

“你的家人,除了何知行先生,就只剩这个了,”他道,“从未听你认真说过。”

何汝先。

晋老最得意的门生,葬身南洋的一个不知名外交官。如同战乱数十年来为国捐躯的甲乙丙丁,无名无册,无功勋无后代,更无人传颂……

“我哥,”何未在深夜烛光里,回忆那个影子,“是个没人知道的外交官。”

“他……可能不是我亲爹的儿子。我是说,他可能不是何知俨的亲生儿子,”她停住了,揭开一段尘封的过往,须直面失去亲人的伤痛,“何知俨早年娶了不少姨太太,后来,有人总传五房的那个来历不明,这种谣传无法证实,说得多了,大家都信了。”

何知俨既不愿承认姨太太和下人私通,生下见不得光的孩子,又无法容忍一个可能是野种的儿子养在家里,便过继给了二房何知行。

“何知俨怕我哥若非亲生,心不向着他,于是千挑万选,挑了我,”何未轻声道,“我是长房的人,正妻的女儿,在他们眼里,比一个可能不是亲生子的人值得信任。”

谢骛清终是懂了,为何同是一个娘亲生的女儿,却有如此鲜明的远近亲疏之分。如何家长房的算计,何汝先一死,何家航运理所当然要到何未手里。

未料,却是这个早早安排下的棋子,成了最反骨的人。

“还是说我哥,不说何家了,”何未笑了笑,“我哥到外交部没多久,就被派遣去了南洋。因为一次在大学堂的演讲。那天他在外交部的同僚被事情耽搁了,他被礼让到讲台上……”

她看着谢骛清的眼睛说:“讲得就是反军阀。”

在北洋政府内任职,大肆宣传反军阀,也只有何汝先敢做了。书生意气,一时痛快,让一个青年才俊被外送去了南洋。

“我同他到南洋时,没办事处,船运公司的办事处被他分出一半办公,”她道,“他是法学博士,要没有那次演讲,该更有成就的。”

“他是一个十足的绅士,从没发过火,对谁都没有,”何未仿佛打开了回忆之门,什么都想说,以至于讲得乱,没有了章法,“就连我二叔,都曾和人黑过脸,但我哥没有。”

不同于她这个何家二小姐,何家大少爷是个深居简出,不喜人前露面的男人。

哥哥留洋归国后,不久便被派去南洋,很快离世。这样的一个男人在寻常人口中被提及,大多唏嘘两句,便没了下文。

但何未最清楚,她哥哥是个怎样的才子,心怀如何的远大抱负。

……

“他像你一样,自己写过书,有关外交的,”何未遗憾道,“没来得及从南洋带回来。”

“不过他不像你,名声在外,”她轻声又道,“一个不知名外交官写的书,没人想看的。”

第70章 血祭英雄灵(3)

西次间没开点灯,烧了一盏白釉煤油灯。

何家虽做电厂,但她仍喜好独处时,燃煤油灯照亮,这是幼时的习惯。

火苗子浮在灯芯上,黄里包裹着一丝绿意。

绿,总让她想到南洋的日夜,仿佛有海风拂面,潮湿,而又闷热。

哥哥遇难的岛屿过去是西班牙的领地,临海近河,那里有个水牢,海水涨潮时,帕西格河跟着涨水,流入水牢,监狱里的人就要站在水里。

有关那个水牢的一切,是她后来和南洋贵客们闲聊,几个唏嘘当年华侨被困一事,说到那里曾死过外交官。她屏气凝神听着,召应恪从未描述过的往事,在航运公司贵客们高低起伏的叹气声里被涂抹上真实的色泽,有关哥哥死前,最后到过的地方。

“我哥,被逮捕前收到消息,中午电话到召应恪住的公寓,随后就送我们去了海边的小码头,”何未轻声道,“他说下一艘船来找我,说,只比我慢一班船。”

她年纪小,不知生离即是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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