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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罪也是一种责任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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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宗皇帝坐在大殿上,眉头紧皱,听着各地来的灾情报告。

“按陛下诏令,这几日关中地区灾民随丰就食,四处离散。有些已前往河西,很可能进入边关地带。”有人上奏道。

“传令边关,严守关卡,不令灾民出关即可,但也不可为难他们。”皇帝下了命令。

接着,他又下令准备祭天,起草罪己诏,祈请上天慈悲。同时决定亲率百官去京师重要的道观、寺院礼拜,为百姓祈福。

“启奏陛下,”有人出来奏道,“陛下体念灾民之心,天日可鉴,况又有先祖老君神力慈护,这场灾祸定可很快过去!实在不必再去拜那些夷邦之神了。”

此人正是数次上表反佛的傅奕,几位崇佛大臣脸现怒色,尤其是萧瑀,已经准备好踏出来反驳了。

太宗奇怪地看着傅奕,不明白他为何到这时候了还想着灭佛之事,当下缓缓问道:“佛法微妙,圣迹可师,且报应显然,屡有徵应。卿独不悟是何道理啊?”

太宗所说的“报应显然,屡有徵应”,显然指的是他童年生病时父亲求佛菩萨保佑的往事,这件事足以让他对佛教产生好感,更何况当年攻打洛阳的时候,他还得到过少林武僧们的帮助,佛教徒对自己夺取天下起了很大的作用,如今自己刚刚登基,怎么可以过河拆桥呢?

傅奕从太宗平静的问话中听出了几分不悦,但他还是昂然说道:“佛是西方桀黠流入中国,尊尚其教之人,都是邪僻小人。既无补于国家,又有害于百姓。陛下圣明,如果下旨取缔佛教,一来可收得大量寺产存粮以丰国库,二来可令数万僧尼相互婚配,生儿育女,以足民强兵。”

太宗微微皱起了眉头:“这么做是不是太过分了?佛道二教各有信众,大家各拜各的神,各烧各的香也就是了,何必如此赶尽杀绝呢?”

“陛下此言差矣,”傅奕道,“夷方之教,误国害民,容之则为害甚大。那些僧人,平日里妄说罪福,其实还不是为了逃役?他们剃隐中,不事一亲,专行十恶,奸伪逾甚……”

“傅大人所言,只怕都是妄自猜测吧?”萧瑀再也忍耐不住,出言讥刺道。

“难道我说得不对吗?”傅奕道,“难道很多人不是为了逃避赋役而出家为僧的吗?”

萧瑀微微一哂,道:“傅大人的意思是说,道士们都缴纳赋税,参与征役了?”

“夷方之教,岂可与先圣先贤相比?”傅奕怒道,“萧大人身为中原之人,放着本土的道教不去信,却去信夷方之教,岂非不忠不孝?”

“好了!都不要再说了!”太宗烦躁地打断了他们的辩论。

所有的人都不作声了,他们也知道,此时皇帝的精力还在这场天灾以及与东突厥即将爆的战争上,与这两件事无关的争论只会让他更加烦恼。

见两位大臣都不再说话,太宗也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他想,眼下的当务之急是,不管采取什么手段,先尽快结束这场灾难,让百姓们安定下来,才好腾出手来准备对东突厥人的战争。至于傅奕所提废佛一事,说来说去不还是佛道之争、夷夏之争吗?且等这段时间过去,再行定夺也不迟啊。

想到这里,他威严的目光扫视了一下殿中群臣,缓缓说道:“如今天灾频频,不可再起争执,徒惹天怒。佛道二教既各有神祗,何不各自选派仙长高僧,在寺观之中作法,以祈求神灵护佑?”

“陛下圣明。”阶下群臣一起应道。

太宗又将目光转向萧瑀:“爱卿上次所说的那个玄奘法师,朕倒是想见见。卿可让他去庄严寺,主持这场佛事。”

“这……”萧瑀登时呆住了。

太宗剑眉一挑:“怎么?”

“回圣上,”萧瑀硬着头皮奏道,“臣刚刚得到消息,玄奘法师……他……已经出长安了。”

“什么?!”太宗的嗓门顿时大了起来,“出长安?是谁让他走的?!”

傅奕在一旁冷冷地说道:“大觉寺好像不缺供养啊,一个高僧也需要随丰就食么?”

萧瑀只得说道:“回圣上,玄奘法师一向喜欢在各地行脚参学,拜访名士高僧,其为人有些……有些……古怪……平日里独来独往,与任何人都无深交。听说他来长安之前,已经走过大半个中原,师从十余位名僧大德,这一点,长安的僧侣居士们都可作证。臣猜想,他一定又去哪里拜师习经去了。”

“臣倒是听说,这位玄奘法师曾数次上表请求出关,”傅奕接口道,“这会儿,该不会是去了边境了吧?”

“朕谅他没这个胆子!”太宗厉声喝道,“他的上表已被朕亲手驳回,想他不过是个僧人,还不至于违旨西行吧?”

“陛下所言极是,”傅奕恭敬地说道,“违旨出关,那可是死罪。微臣也觉得,他没这个胆量。”

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萧瑀一眼。

“傅大人,”萧瑀忍不住说道,“大唐有律,私自出关者,也就是课以流放而已。怎么到您这儿,就成死罪了呢?”

“连圣上的手诏都不放在眼里,难道还不是死罪吗?”傅奕冷笑道,“再说,现在是什么时候?边关重兵集结,大战一触即。此时出关,只怕还不只是死罪那么简单吧?”

“私自出关该定什么罪,理应由圣上说了算,傅大人岂可越诅代疱?”萧瑀不觉提高了声音。

“你我做臣子的,于国家之事表意见难道不是份内之事吗?再说——”

傅奕停顿了一下,再次用颇有意味的眼神注视着萧瑀:“那位玄奘法师如果没有违令出关,死罪之说自然无从谈起,萧大人又紧张什么?”

萧瑀心中忐忑,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却听太宗已经下令:

“宣道岳法师来见!”

太阳已从地平线上升起,为天边的云层涂抹上了一层亮色。周遭连绵的山林树丛都一一显露出轮廓,远处,茫茫晨雾若卷若舒,如梦如幻。

玄奘牵着心爱的白龙马,默默地站在一座土坡上,回望长安。

时值深秋,正是落叶飘飘、万木凋零之时,到处都呈现出一片寂寥的景色。大风从北方席卷而来,在满目萧瑟的五陵原上奔走呼啸。

然而玄奘并未觉得寒冷,他的心里装着一团火。

没有人告诉他,那个诞生了佛陀的神奇国度究竟在什么地方,离这儿有多远。前方等待他的,是一条布满荆棘与未知的道路,是完完全全不可预测的凶险征程。

年轻使他无所畏惧,无论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他都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

晨雾散去,长安城伟岸高大的城墙在他眼中渐渐清晰起来,城头闪耀着星星点点的光亮,那是守城士兵枪尖上冰冷的寒光。

玄奘虔诚地跪了下来,面向长安,深深一拜。

别了,关中之地,繁华之都。如果佛祖让我见到真经,我会为你祈祷,祈祷我的故国家园,祈祷我的同胞……

他从怀里取出一小块深褐色的麻布,放在地上展平,俯身捧起一捧黄土,放在布包上,小心翼翼地包好,扎紧后揣在怀里。

此一去,关山万里,渺渺茫茫,就让这捧关中的泥土伴随我孤独的旅程吧。

小白龙将脑袋凑了过来,很亲昵地摩娑着他的肩膀,大大的眼睛里闪动着天真的光。

玄奘终于回过神来——我这是怎么了?还没有上路就这么多的感慨,这么多的挂碍。这岂是一个佛弟子所该有的?

苦笑着摇了摇头后,他一个翻身,很轻盈地上了马背。

小白龙明白主人的意思,机灵地转过身,便将他带上了西行的道路——那片当今世上最繁华的都市,就这样被他毅然决然地抛在了身后……

道宣法师很快来到殿上,他知道陛下为什么宣他,一路都在提醒自己要处处小心。

“大师可知沙门玄奘出关一事?”太宗对这位高僧颇有好感,因而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温和一些。

“回陛下,”道岳法师合掌道,“玄奘法师确实曾跟老衲说过,他要出关西行,老衲也曾反复地劝他放弃。怎奈年轻人性喜冲动,前日留下一纸书笺便不知所踪,连老衲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那书笺在何处?”太宗问。

“老衲已经带来。”道岳法师说着,从袖中取出玄奘的那纸书笺。

太宗说:“呈上来。”

早有内官过来,从道岳手中接过书笺,呈给皇帝。

书笺是一张一尺来长的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

固是经来未尽,吾当求所未闻。

“吾当求所未闻……”李世民喃喃自语。

仅仅为了“求所未闻”就留书出走,这样的想法,这样的胸怀,即便是皇帝看了,也是佩服不已。

这时傅奕冷冷地说道:“玄奘既是你寺中僧人,你明知他要违旨出关,却是既不阻拦,也不报官,是何道理?”

道岳法师合掌诵道:“阿弥陀佛!傅大人又怎知玄奘就一定是违旨出关了呢?”

“那么大师说他去了哪里?”傅奕反问道。

“老衲确实不知,”道岳法师合掌答道,“玄奘只是一个行脚僧,临时来我大觉寺里挂单罢了。他一向独来独往,要去哪里,老衲也不好过问。至于说到报官,玄奘持有汉阳王的过所文书在国内游方,天经地义,老衲又凭什么报官呢?”

“一年前的那场佛道辩论,大师不是亲口跟太上皇说,他是你新收的弟子吗?怎么现在又说是挂单僧了?”傅奕冷笑着问。

道岳法师道:“不瞒大人说,玄奘法师拜了老衲为师不假,只是似老衲这等便宜师父,法师于游方参学途中,不知拜了多少!仅京师一地,就有法常、僧辩、玄会等数位大德,皆被他以师礼相待。说来惭愧,玄奘法师的佛学造诣实不在老衲之下,他称我一声‘师父’,不过是敬我年长几岁罢了,似这等临时的师徒关系,老衲又怎好厚着脸皮当真?”

这番辩白倒让傅奕无法可想,只得换个话题:“你说他在国内游方?那么这纸留书又是怎么回事?难道还不足以说明他要出关西行吗?”

“老衲愚钝,实在没有看出,”道岳法师道,“玄奘只是想求所未闻,在国内游方想必也能做到这一点。老衲怎么敢因为一个没有根据的猜测而惊动官府和朝廷呢?”

傅奕见这老和尚强词夺理,正要再讥刺几句,太宗却已不耐烦,将手一摆道:“好了!传朕旨意,命边关各地,严加防范,将那个胆大包天的和尚给我抓回来!”

深秋的渭水坦荡而沉静,让人分不清它从哪里流来,又向哪里流去。

西汉时,渭水上架有三座桥梁,直通长安。一曰东渭桥,为汉景帝所建,接起了长安与栎阳;二曰中渭桥,为秦始皇所造,以通渭北咸阳宫与渭南兴乐宫;三曰西渭桥,汉武帝时为通茂陵而设的,后被称为咸阳桥。

玄奘此时就行走在渭水河畔,极目所见是遍地的风尘,呼啸的西风,干裂的土地,还有饥饿的人群。荒野中时时可见横陈的尸,不少是饿死的,腐臭阵阵传来,令人做呕。

每见一具尸身,他都动手将其掩埋,入土为安,然后诵念《往生咒》为其超度。

他幼逢乱世,见过太多的灾难和死亡,然而这种事情,无论眼见多少次,也总是无法视若无睹。

从长安及附近城镇出来的逃荒大军,潮水般地从他身旁经过。他随身携带着银针和一些应急的草药,一路为灾民们治病。

快到中午了,他似乎并没有走出多远,却已经筋疲力竭,便在渭水河畔找了块平坦的地方坐下,从行李中取出些干草喂马。

接着,他又取出一块干粮,正要吃,一个瘦骨粼粼的孩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泛着绿光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手中的干粮。

玄奘心中叹了口气,将干粮递给孩子,那孩子几乎是一把夺了过去,就往嘴里塞,干粮的粉沫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玄奘赶紧又递上水袋。

七八个孩子见状,立即围了上来,黑瘦的小手一起伸到面前。玄奘手忙脚乱地打开包袱,将干粮分给他们。

接着,又有更多的孩子前来……

本就不多的干粮很快便分一空,玄奘只得又将盘缠拿了出来……

人越聚越多,很多人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终于,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布施了,玄奘望着这些衣衫褴褛,面呈菜色的灾民,不知所措。

一个年轻人跪在他的面前不停的叩头:“大师慈悲,救救我的妻子和孩子吧。”

玄奘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个脸色灰白的孕妇,挺着大肚子躺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在她身边,还有两个骨瘦如柴的小姑娘。

玄奘走上前,将两根手指搭在那妇人的手腕处,只觉得脉息微弱——很显然,这不是病,只是饥饿所致。

现在,只需要一口粥就可以救回她的性命。

“可是,贫僧真的什么都没有了。”玄奘难过地说道。

在众人饿狼般的目光中,他打开了自己的干粮袋,袋口向下,里面确实已经空空如也。

一位精瘦的老人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了过来:“大师慈悲,你的这匹马,就可以救活很多人。”

“它?能救人?”玄奘有些惊讶地看着小白龙,这匹漂亮的马儿已随他走过大半个中原,却从未用来耕种过。

再说,就算它有这本事,以现在这情况也来不及啊。

当玄奘把困惑的目光再度转向灾民时,不禁大吃一惊!

很多人都在看着小白龙,原本已被饥饿折磨得有些呆滞的眼睛又重新焕了光彩,那是一种绿色的饿狼般的光彩!这光彩令他感到恐惧,甚至有些心虚。

“这么大的一匹马,够吃好几天的了。”他听到有人小声地议论着。

“是啊,好久没沾过油腥了……”

接着是更多的咽口水的声音。

玄奘呆住了,恐惧像梦魇一般攥住了他的心,令他透不过气来!

他从来就没有想过小白龙也是可以吃的东西,对他来说,那是一个充满灵气的生命,是能够用充满温情的眼神同他进行交流的朋友。

“不……”他搂住他的马,无力地说道,“你们不能吃它!它,它没有做错什么,它不该死……”

老人欲言又止,那个年轻人还在不停地磕头,额头已被他磕出了血。在他的身后,更多的人加入了磕头的队伍。

玄奘无助地望着灾民们,他们拖儿带女,面黄肌瘦。放眼望去,还真是一只牲畜都没有,显然,能吃的都被吃了。

他又转身望望小白龙,这匹跟随他从汉川到益州,从益州到长安,又从长安西行至此的漂亮的马儿,此刻也正安详地看着他,目光温暖而又柔和,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即将大难临头。

八年的相处,人与马之间早已建立起了牢固的相互信任。

玄奘心中一酸,他知道,马的生命力比人要强得多,而小白龙在这方面更强过一般的马。它还不到十岁,这个年龄就如同二十八九岁的人一样,体力、精力、智力都在顶峰,是最黄金的时期。靠吃干草和谷糠,它一定能在这场灾荒中活下去!

人可就不一定了,如果找不到稳定的食物来源,就算吃了这匹马,也顶多再维持三两天的生命,最终还是难逃一死。

佛说众生平等,为什么一定要小白龙去死,去救那些或许根本就救不活的人呢?

可是,面对这些灾民,他又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原本流畅的语言变得结结巴巴,好像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错:“它,它是我的……朋友……求求你们,别吃它……你……你们……吃我吧。”

昔日佛陀可以舍身饲虎、割肉喂鹰,自己这副臭皮囊又有什么舍不下的呢?

那老人摇摇头,道:“法师是个修行者,吃了你岂不造了莫大的罪孽?”

“贫僧是自愿的,”玄奘从老人的口气中听出,此事似乎可行,不禁松了一口气,“贫僧愿替你们承担罪责,就算要下地狱,也是贫僧前去!”

老人看着玄奘道:“法师心地慈悲,愿效佛祖舍身,当真可敬。只是,不知法师有多少肉身可以舍弃?难道法师真的以为,舍弃了肉身就能保住这匹马吗?”

玄奘被问住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老人叹了口气:“小老儿这一生不知经历了多少灾荒,灾荒年头人吃人,实在没什么稀奇,我当年就是个‘菜人’,也差点被人吃掉。”

“菜人?”玄奘心中一抖。

“那可有些年头了,”老人抬着头回忆道,“莫说本朝,就是前朝都还没有建立呢。到处都在征伐打仗,偏偏关中又连年大旱,赤地千里。很多人实在没法子了,只好易子而食,他们把被吃的孩子叫做‘菜人’……”

玄奘想起那年的洛阳,也曾有过易子而食的惨剧,一颗心揪得更紧,曾经以为早已愈合的伤口又开始滴血……

老人倒是很平静,声音舒缓,像是在讲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小老儿那年也就十一二岁吧,父亲拉着我的手,走了很远,然后把我交给了一个陌生人,而那个人也把一个孩子交给我父亲……”

说到这里,老人停顿了一下,看着玄奘愕然的眼神,惨然一笑:“师父是想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吗?”

玄奘没有说话。

老人道:“其实很简单,那人把我带到了一间小茅草房,捆在一根木桩上,回头就要取刀来杀我……”

他抬起头,回想着当时的情景:“可他已经饿得没有力气了,捆得一点儿都不结实,而且举起刀就倒下了,再也没有起来……”

说到这里,老人凄然一笑,饱经苍桑的目光中满是悲哀的神色:“说来也真奇怪,我当时明明知道自己就要被当做菜人吃了,竟然一点儿都不害怕,是真的不怕。好像,那就是我的命运一般……那个被交到我父亲手中的孩子也是一样,眼中只有茫然,没有恐惧,我们都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那孩子后来怎么样了?”玄奘费了很大力气,终于问出了一句话。

“还能怎么样?”老人惨然一笑,“他没我那么好运,回家后,我还吃到了他的肉……”

玄奘只觉得一阵晕眩,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

“法师觉得不好受?”望着这位年轻僧人苍白的面容,老人轻轻问道。

玄奘紧紧闭着嘴,没有回答。幸亏现在是空腹,否则他一定会吐出来。

老人惨然一笑:“其实,吃人的人心中更不好受,永远也不会好受的。那段日子,我们一家都精神恍惚,觉得自己是罪人,睡梦中看到地狱之门已经为我们打开了……唉,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吃人呢?”

“万不得已又怎样?!”玄奘痛苦地质问道,“难道万不得已就可以吃人了吗?”

“如果不吃人,大家都会死,”老人平静地说道,“吃人至少可以活下来一部分。”

“活下来又怎样?”玄奘仍觉得不可理喻,当年净土寺也曾断粮多日,可没有谁想过要去吃那些因饥饿而死去的师兄弟,更不用说吃活着的人了。

就算俗家人的想法与出家人不同,可毕竟都是人,是同类,怎么吃得下去?

“活下来,不还是行尸走肉吗?”玄奘忍不住问道,“老施主说过,吃过人的人,一辈子都不会好受的!”

“是啊,是真的不好受,”老人道,“可是,既然有机会活着,谁又愿意死呢?”

玄奘一时无语,在他看来,用一生精神上的痛苦去换取肉体短暂的几十年生存,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但他实在不想去反驳了。

老人的目光再次落在了小白龙身上:“吃人不好受,吃马就不同了……法师啊,你说你愿意舍身,可是那样的话,我们心中会永远背负着罪孽啊!”

“是啊,”旁边有人小声地说道,“马毕竟是畜生啊……”

是啊,玄奘悲凉地想,到了所谓迫不得已的时候,吃人都没了罪恶感,何况吃马呢?

其实,以玄奘的辩才,完全可以同这位饱经风霜又颇懂佛法的老人就此问题展开一番讨论,但此时的他已经完全没有了这份心情,人间的苦难早已将他的心压得无法呼吸了。

已经在河边喝过水的小白龙慢慢走过来,它看上去极为安详,用天真的大眼睛与主人对视着。

玄奘默默地抱住马儿的脸,轻轻抚摸着,他的手在抖,心中便如被千万根钢锥刺中一般,痛得他眼前黑,恨不能立即死去。

他知道,如果自己拒绝这些灾民的要求,灾民们当然不会强迫。可是看眼下这情形,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吃人,那些骨瘦如柴的孩子们,那些不幸失去父母的孤儿,将会是第一批牺牲者;

如果他答应这些灾民的要求,交出小白龙,不管最终能不能救得了他们,至少可以使他们吃人的时间向后拖延几天。小白龙高大健壮,不管是吃还是卖,都能顶几十个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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