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不平静的武德九年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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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闷热而又令人焦燥的夏天,许多修行者的心态都受到天气和朝廷压力的双重影响,开始变得浮躁起来。
和玄奘同去攀山的僧人数量越来越少,大家都说,朝廷已经打算灭佛,是绝对不会同意僧人们出关的,还是好好想想一旦被勒令还俗该何去何从吧。
的确,这些日子,僧人们最关心的就是皇帝的《沙汰佛道诏》何时付诸实施,诺大的京城,只保留三座寺院,这也就意味着,至少有七八成僧人将会被强制还俗。
对此,僧人们毫无办法,只能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这几乎是不可抗的命运。
在生存的压力面前,戒律变得极为脆弱,很多僧人开始为未来的还俗生活做准备,京城各大寺院里几乎每天都在丢东西,初时还只是些面粉、衣服什么的,后来就有人开始偷拿法器,甚至连佛像身上的金屑都有人刮,对此,一些老僧深感痛心。
但也有些修为至高之人,在此等情形下继续着自己的修行,他们心如止水,以自己的行动为弟子和信众们做出表率。
对于这些大德,玄奘深感敬重。他游学四方,早看到佛门内部存在的各种问题,看到了那表面辉煌的背后隐藏着的越来越多的痼疾。精通医术的玄奘,却对佛门的疾病束手无策,因为这些痼疾都是由来已久,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有这么多问题存在,爆是迟早的事,朝廷的诏令只不过起到了助缘的作用。
佛法凋零,人心丧乱,如果能到佛国取到真经,用真正的佛法来浸润人心,或许可以挽回这一切吧?
玄奘从未像现在这样,急切地想要出行。
他仍在等待,等待着朝廷对他的表文的批复,与此同时,继续为西行做着各方面的准备。
为了让小白龙也得到锻炼,他每天白天骑马出城,先策马跑上一圈,再将小白龙单独放在外面,然后自己去攀骊山;傍晚下山后再召回白马,去波颇大师处学习梵文经典。
在这段日子里,他也看到了一些高僧为保护佛教而采取的相对积极的作法。
就在智实圆寂不久,庄严寺沙门静琬大师也示寂了。这位老法师性格内向,多年来一直呆在骊山之上独自潜修。
前些日子,他突然返回庄严寺,宣布即将示寂,并告诉寺中僧人,他在骊山的草棚中留下了许多经文。
大师往生后,庄严寺的僧人们并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庄严寺藏经阁的经文多得数不清,这位脾气古怪的老僧又能留下什么孤本不成?在这样的非常时刻,寺中杂事实在太多,谁还顾得上这个……
只有玄奘依言来到大师在骊山的修行之所,那是一个偏僻山谷中的草棚,一溜排开。玄奘推开柴门,刚一进去,顿觉呼吸都为之一滞!
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的石经,沉重的石条上刻满经文。原来,这些年来,大师竟然一直都在刻经,所刻石经已满七室!
面对那一块块浸满心血的石经,玄奘感慨万分,他知道,大师这么做的目的,可不是为了积什么功德。很显然,他在数年前就开始担心有法难降临,于是提前采取了行动,将大量经文刻在了石头上。
大师期望用这种方式,尽可能地使这些经典避开王难,流传后世……
玄奘在草棚中住了一夜,他用自己的心灵同这位一直寂寞地刻着石经的老法师对话。
在空明的禅定中,他进入弥勒菩萨的兜史罗天,见到了这位大师,他问大师:“真的会有法难生吗?”
大师微笑不语。
清晨,玄奘披着一身晨露,走出山间的草棚。
行不多远,竟在山巅处见到了一位故人——
“何弘达居士!”
多年不见,这位占星家竟一改往日的懒散模样,换上了一件干干净净的术士长袍,过去那头总是披散着的长也整整齐齐地束了起来,三络胡须飘在胸前,整个人看上去颇为爽利。
唯一不变的是,站在山顶处的他,手中还提着他那只宝贝酒壶。
见到玄奘,何弘达也非常高兴:“小和尚,快上来!”
玄奘将小白龙牵到离山顶不远的一处开阔地,让它自行吃草。自己则爬到山顶,仔细打量着这位久未谋面的占星家:“能在这里见到居士真是太巧啦,居士这些年来过得还好?”
“还不错吧,”何弘达笑道,“你说巧,我却不觉得巧。前天夜里,山人我夜观天象,就知道定能在这骊山之上见到一位故人,因此昨天傍晚特地赶在城门未关之前出了城!”
玄奘微微一笑,盘坐下来:“居士还在占星么?”
“不占星,还有什么好做的?”何弘达也在玄奘对面坐下,“长安可是个好地方啊,朝廷又重术士,我在坊中开了家占星馆,每日里忙都忙不过来,不得已,干脆收了几个弟子,替我看着摊儿。”
“怪不得看居士的模样都比以前不同了。”玄奘笑道。
“哪里不同?”何弘达问。
“我观居士现在有了几分仙气。”
何弘达哈哈大笑。
“小和尚的模样不是变化更大?”他眯着眼睛打量着玄奘,“虽说佛相我还没有见着,不过长高了,也壮实了许多。上次我见到你的时候,你才这么大点儿——”
说着,他伸手在胸前比划了一下:“现在倒好,比我都高了。”
其实何弘达身材瘦小,十年前的少年玄奘都不见得比他低,现在的玄奘站到他面前,足足高出他半个脑袋。
“居士收了得意弟子,可喜可贺。”玄奘合掌道。
“啥弟子,一群伙计罢了,”何弘达叹道,“占星是需要悟性的,不是谁都能学。唉,我这辈子遇见的最有悟性的小子,就属你这小和尚了,要是你肯做我的弟子……”
“居士又在说醉话了。”玄奘笑道。
“我可没有讲醉话!”何弘达晃了晃手中的酒壶,解释道,“山人昨晚真的是观了一夜的星象,就是为了算算跟你这小和尚到底有没有师徒缘份。唉,可惜啊可惜……”
他遗憾地摇了摇头。
玄奘倒觉得好笑:“这种事情也需要算?居士可真是喝多了。”
“小和尚别把话说那么满,”何弘达斜了他一眼道,“你难道不知道当今圣上下诏沙汰僧道的事吗?这道诏令一旦实施,七八成的僧人都得还俗!山人就是算算,你这个小和尚是否也会被勒令还俗?”
“结果如何?”玄奘问。
“结果?嘿嘿,结果就是,如果王命真下来的话,你铁令是要还俗的!”
听了这话,玄奘心里一阵难过。
何弘达算得准不准暂且不说,但说自己定会被勒令还俗却是八九不离十。上次辩论他已经让皇帝很不爽了,在大觉寺的那番谈话更是火上浇油,再加上连续上了两次表文请求出关,都没有得到批复。看来,当今天子极有可能借这次沙汰僧道之机,逼他脱了这身僧袍!
“那又怎么样呢?”他低低地说道,“就算寺院被拆毁,经书被梵烧,僧人们被逼还俗,佛依然是佛,玄奘也永远是佛门弟子。王命再大,也有他不及的地方。”
他又想起李渊那双渴求长生而不得的眼睛,那种绝望的目光,好像是求着这个小和尚说谎似的。玄奘坚信,就算自己被勒令还俗,都不会有那种绝望的感觉的。
但不管怎么说,他心里还是有些伤感,脱了僧衣倒没什么,这毕竟属于外相,只是取经求法的心愿,今生怕是难以实现了。
“你这小和尚,可真够执著的,”耳边传来何弘达无奈的声音,“我就不明白了,这当和尚有什么好的?”
见玄奘神色黯然,他又笑道:“好了,现在你不用担心了,这道诏令怕是来不及实施了。”
“为什么?”玄奘抬起头,奇怪地问道,“当今天子的诏令,怎会来不及实施?”
何弘达又做起了他那招牌似的动作,提起酒壶往嘴里灌了一口,然后神秘地一笑:“这事儿啊,想必你佛是知道的,又或者就是他安排的也未可知,但他不会告诉你。”
“你少故弄玄虚,”玄奘脸一板,“快说!”
“好,好,跟你说便是,”何弘达又往嘴里灌了一口酒,压低声音道,“朝廷内部就要生一场地震了。嘿嘿,外战结束之际,便是内斗开始之时。此言真实不虚啊!”
玄奘脸色一沉,他当然明白何弘达这话的意思。
“难道大唐也逃不过这个宿命吗?”
“当然逃不过,”何弘达笑道,“人性如此,谁都逃脱不了。”
他自得地喝着小酒道:“要说这事儿拖得时间可不短了,早该到了见分晓的时刻。说不定就在今天,又说不定已经有了结果。这可是天机哦。”
说罢悠哉游哉地躺了下去。
玄奘猛地站起身来,转身便要下山。
“你现在下山,怕是进不了城的!”何弘达在他身后喊道。
但玄奘头也不回,牵了小白龙就往山下走去。
“这小和尚,猴急的性子,还学佛呢。”何弘达笑着,又往嘴里灌一口酒,便再次躺在了石头上。
长安西部的延平门前,一大群准备进城的人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城门紧闭,士兵比平常增加了数倍。
“听说了吗?”有人小声地议论,“太子跟秦王打起来了!太子一刀砍死了秦王!”
“错了!”另一个人说,“是秦王砍死了太子!”
“不对不对,是秦王用箭射杀了太子!”又有一个人过来插言道。
“不会吧?”有人感到不可理解,“他们可是亲兄弟啊,怎么会打起来?”
“切!”前面那人不屑地说道,“皇宫里哪有什么亲兄弟啊?都是你死我活的!”
“管他谁杀了谁呢,这跟咱们老百姓又有什么关系?”
“谁说没有关系了?”一个老人慢悠悠地说道,“城门不开,你想进却进不去,里面的人想出又出不来。你说有没有关系?”
“说的是啊,”人们忧愁地说道,“看来今天这城门是不会开的了,咱们就别呆这儿傻等着了。”
……
人群中陆续有人离开,又不断有新的人过来,相互打听着城中的消息,有些人显然有急事,坐立不安,满脸都是焦急的神色。
玄奘呆立片刻,决定去别的城门看看,他骑上小白龙,从城西的延平门一口气跑到城南的安化门。谁知这里士兵更多,聚集在城门口的老百姓也都在纷纷议论着城里生的变故。
这一天,正是武德九年的六月四日,震惊朝野的玄武门之变爆,皇太子建成和齐王元吉双双被杀,秦王世民夺取了政权。
听着众人的议论,又看了看紧闭的城门和门楼上全副武装的士兵,玄奘知道,今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进城了,只得再次转身离开,回骊山找那个牛气哄哄的占星家去了。
“居士是怎么知道朝廷有变的?”一见何弘达,玄奘便忍不住问道。
占星家神秘地一笑:“我何弘达是谁?天上的二十八宿都跟我是亲戚,有什么事情看不出来?”
“贫僧不信。”玄奘直截了当地说道。
“信不信由你,”何弘达晃动着手中的空酒壶,看上去洋洋得意,“但山人只能这么讲。”
他转过脸,看着玄奘,用少有的正经口气意味深长地说道:“虽说天地万物广博无尽,世事变化却也不是完全不能揣测。怎么样小和尚?愿意跟我学观星吗?”
玄奘摇摇头:“佛家信命不认命。”
“好一个信命不认命啊,”何弘达懒洋洋地躺在石板上道,“你或许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未必能改变众生的宿命吧?”
玄奘心里一动,走过来坐在他的身边:“那你能否看出,我最近想干什么?”
“这你可给我出难题了,”何弘达坐了起来,“你一个小和尚,脑袋瓜子又灵便,我怎么知道你想干什么?”
说到这里,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半开玩笑地说道:“哦,我知道了!这段日子佛道的口水仗打得不可开交,差点让你们佛门遭受到灭顶之灾啊!小和尚该不会是心中怀恨,在想着该怎么灭了那帮道士吧?”
“阿弥陀佛!”玄奘诵了声佛号,“佛门弟子,先要做的是自心清净,怎么可能想这个?你猜都不好好猜。”
“我向来是不会好好猜的,”何弘达美滋滋地晃动着酒壶,“还是小和尚自己说吧,你想干什么?”
“我最近想西行,居士既然会观星象,就请帮我看看,能不能成行?这一路上顺不顺利?”
“西行?”何弘达终于放下了酒壶,皱了皱眉毛,“长安往西可就到秦州了,那儿的佛法也不算昌隆啊,比长安差远了。你去那儿干嘛?”
“不是去秦州,还要往西。”
“再往西?兰州?凉州?那不就过了黄河了?”何弘达笑道,“听说河西一带突厥人闹得凶啊,还有吐蕃人……莫非小和尚想去从军?”
“居士不要瞎猜了,”玄奘道,“贫僧要去的地方,是天竺。”
“你说什么?”何弘达的眼睛立即瞪得老大,差点把酒壶给扔了,“就是……那个生出了佛爷的地方?”
玄奘垂目不语,算是回答。
“我说小和尚,你没烧吧?”何弘达伸手便去摸玄奘的脑袋,被玄奘轻轻避开。
“西行取经是玄奘自少年起就有的夙愿,玄奘已经两次向朝廷具表,申请过所出关,现在就等批复了。”说到这里,他突然看到何弘达略带嘲弄的目光,立即想起了一件事,“是了,如今朝廷出事,新君即将登基,我可能要第三次上表了。”
他第一次将朝廷的事情同自己的事情联系起来,心中说不上是喜是忧。喜的是,一旦新君登基,很可能便不会沙汰佛道了,自己的上表也有可能得到批复;忧的是,朝廷生了这么大的事,不知道会不会祸及百姓?
看着玄奘认真的神色,何弘达总算明白他不是在开玩笑,心中越觉得难以理解:“我说你这小和尚,是怎么了?好端端的,不呆在庙里念你的经,却要大老远地跑去找一个虚无飘渺的国家,你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
“居士方才还说,世事变化并非不能揣测呢,再说玄奘只是让你帮忙看看而已,居士若是不肯,那就算了。”
“谁说不肯了?”何弘达笑道,“看看当然是可以的,不过你一个小和尚,又不是什么帝王将相,天上可不一定有你的星啊,到时候看不出来,可莫怪我不灵。”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居士肯看,玄奘就感激不尽了,怎会责怪居士?”
夜幕降临,清凉的山风赶走了白天的暑气,吹在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舒适自在。
玄奘与何弘达依然坐在山巅上,头顶是晴朗无云的天空,漫天的星斗就环绕在他们身周,构成了一副美丽而又魔幻的画面。
“小和尚有点门道啊……”何弘达仰望星空,有些难以置信地说道,“从星象上来看,你的这次西行,应该是没啥问题的。”
“真的吗?”如此好的预测,玄奘倒有些不敢相信了,“居士白天还说,我非帝王将相,天上没有我的星呢。”
“所以说你邪乎呢,”何弘达道,“怪就怪在天上还真有你的星!该不会是——”
他扭头看了看玄奘,压低声音,坏笑道:“你将来会做皇帝吧?”
玄奘吓了一跳:“你这神棍,胡说些什么?!”
何弘达哈哈大笑:“放心吧小和尚,山人平常是喜欢开开玩笑,有时无聊了,也骗骗出家人玩儿,可还真没骗过你呢。”
玄奘轻轻舒了一口气,他是佛教学者,明白缘起性空的法理,原本不相信算命占卜之事。但只要是人,总归还是喜欢听些吉言的。
更何况,眼前这个占星家确实有些邪门,他的预测常常惊人的准确。
“山人再帮你看看啊,”何弘达兴致勃勃,又把眼睛瞄向了星空,“嗯……你大概骑着一匹红色的老马,瘦瘦的,鞍桥上有块铁……”
“这也能看出来?”玄奘更觉惊讶。
何弘达又得意起来:“山人早跟你说过,二十八宿是我亲戚,常跟我一块儿喝酒的!你当我这个占星家是沽名钓誉来的吗?”
“原来是大仙,失敬失敬。”玄奘合掌笑道。
何弘达也毫不客气地拱手:“好说好说。”
“不过这回大仙可看走眼了,”玄奘道,“我会骑小白龙去的。它可是既不瘦,也不老,毛色更不是红色的。”
“小白龙?就是你那匹漂亮得不象话的马?”何弘达一指在他们身下不远处安详入梦的小白马,“名字倒是起的挺好听,可我怎么看它活不了多久了呢?”
“大仙莫开玩笑,”玄奘不高兴地说道,“马可以活到三四十岁呢,小白龙才九岁,正值青春鼎盛。”
一匹马五岁成年,从这时起一直到十五岁,是它建功立业的最佳年龄。十五岁以后开始走下坡路,二十岁以后开始掉牙,从此步入暮年。若无天灾人祸,多数马可以活到三十岁以上,甚至有的能活到四五十岁。
九岁的小白龙相当于人类年龄的二十七岁,绝对的黄金时期。
“莫非真看走眼了?”何弘达揉着眼睛,嘟囔着,“不过从星象上看,你骑的确实是匹红马啊……”
夏季气候多变,本来还好好的天气,突然就乌云密布,满天星斗皆无。紧接着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霎时间,处于山巅处毫无遮拦的两人一马就被浇成了落汤鸡。
“快跑!”何弘达抱着脑袋就往山下冲,“呆在山顶易被雷击!”
这道理玄奘也懂,两人狼狈地冲下山顶,躲进树林。
雷声震耳欲聋,距他们不远处的一棵树不幸被击中,冒出了火苗,睡梦中的小白龙被惊醒,恐惧地嘶叫起来。
看来,这片树林也不是什么安全之处,玄奘说声“随我来!”便将一路上不停抱怨的何弘达领到了那个看上去颇为隐秘的草棚。
“呼~呼~”何弘达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进草棚就岔了气,大叫起来,“这么多的石经!小和尚,你刻的?”
“居士太高看玄奘了,”玄奘一边将马牵进草棚,一边说道,“这些石经都是大德静琬留下的,大师是担心一旦生法难,纸质经文难以保存。”
“天哪!执著的和尚还真是不少。”何弘达用力拧着衣角上的水,惊叹道,“乖乖,这得刻多长时间啊?”
玄奘默然不语,心中充满了对这位高僧的敬重。
何弘达饶有兴味地从这些石经面前走过,一面欣赏,一面不住地摇头赞叹道:“在石头上刻经,啧啧,这功夫下得可真不小!不过,山人我说句晦气话啊,经文写在纸上固然不易保存,刻在石头上就好些了吗?也就是安慰安慰自家罢了。这些东西刻起来困难,毁起来却是轻而易举!真要是有法难,你当能保得住吗?”
“这个我也知道,”玄奘忧郁的目光扫过这些石条,“玄奘想将这些石经运到一个隐秘一点的地方去保存,这样至少安稳一些。”
“安稳?哪里安稳?”何弘达笑问道。
“比如,山洞什么的。”玄奘一面说,一面看着何弘达。
何弘达被他的目光吓了一跳:“小和尚!你该不会是想让山人帮你出苦力吧?”
“这算什么苦力?”玄奘道,“搬这些石经总比刻这些石经要容易得多吧?居士就当陪玄奘松松筋骨,不好吗?”
“不好!”何弘达大叫起来,“松松筋骨?你说得倒轻巧。这么多石头,要搬到何年何月?!再说了,他刻经费不费劲关我什么事儿?我是个占星家,不是和尚!”
“你这个占星家也就这么回事了,”玄奘淡淡地说道,“连快下雨了都没占出来。”
“谁说我占不出来?我只是没注意而已!”何弘达急辩道。
玄奘认真地说道:“贫僧把居士带到这里来,就是当你是自己人了。居士方才也说了,要摧毁这些石经其实是轻而易举的。”
何弘达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小和尚是怕万一出什么事儿,我会把这地方说出去。放心啦,怎么说佛门对我也有些恩德,我何弘达虽说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却也不是忘恩负义之辈吧?”
“好吧,”玄奘微微一笑道,“居士不想搬,就不搬吧。过几日城门开了,我叫几个师兄弟过来一起搬。”
何弘达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悻悻地说道:“吓我一跳!小和尚可真是用心不善!”
玄奘在骊山上住了两日,估计城中局势应该稳定了,便同何弘达一道下山。
“看到那座烽火台了吗?”何弘达指了指远处骊山绣岭的最高处,“那便是‘烽火戏诸侯’的典故的出处了。”
“哦?”玄奘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原来这典故生在骊山。”
据说西周晚期有一位暴君周幽王,为搏宠妃褒姒一笑,在无战况的情况下竟派人点燃了烽火台上的烽火!各路诸侯以为天子有难,急忙率兵赶往镐京。褒姒站在城楼上看到诸侯的狼狈相,开怀大笑。诸侯们得知自己被戏弄,愤闷不已。
不久,犬戎入侵镐京,幽王点燃烽火。诸侯以为天子再次戏弄他们,都不理会烽火警报,结果周幽王被犬戎所杀,西周灭亡。
由周幽王,玄奘又想到了当朝天子。身为帝王,确实是人间福报的顶点,可最终又能怎样呢?如果说当年幽王罢命之际,还会有些许悔恨的话,却不知当今天子在得知亲生儿子为争夺皇位自相残杀的消息时,做何感想?
“小和尚想什么呢?”何弘达见他面色凝重,忍不住问道。
“我在想,那位刚刚失去两个儿子的天子。”玄奘道。
“想他做什么?”何弘达笑道,“老百姓失去儿子的更多,不比天子更可怜?”
“说的也是,”玄奘叹道,“能当上天子是有很大福报的,陛下希望永远这样,他拒绝面对死亡。在大觉寺里,他曾向我问起长生之道,我说没有,他非常失望,甚至了脾气,对我说:‘你们解决不了我死的问题,却还要冲淡我生的乐趣!’”
何弘达哈哈大笑起来:“这位天子说话可真是直截了当啊,怪道要下令逼你们这些和尚还俗呢。不过你这小和尚也是,你就顺着他的话说几句,哄他高兴一下不就完了吗?要我说,陛下没当场拿下你的脑袋,还算他是个明君。”
玄奘苦笑:“陛下不明白,就算真的长生了,他也不见得能永远当皇帝。佛说世事无常,即使生在帝王之家也不能逃脱因果的法则。天子是有福报,可再多福报也有用完的一天,福享尽了,后面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这话说的是啊,”何弘达道,“难怪你们佛祖要舍太子之位出家修行呢。”
“居士错了,”玄奘正色道,“佛陀这么做,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一切众生!”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长安城高大的城门出现在了眼前。
望着那雄伟的城门楼,玄奘心中暗想:不知天子现在是否醒悟?他还想长生吗?就这样一直活着,真的是一件很有乐趣的事情吗?
长安城内,人们都在悄声议论着前两天生的事情。
一位来大觉寺上香的居士心有余悸地对玄奘说:“太可怕了!我一早出门,就看到满大街上全是兵士,挥动着武器驱赶行人。幸好住的离大觉寺近,拐个弯就过来了,在佛祖跟前,心里总归踏实些!听人说啊,玄武门附近全是血,太子和齐王两家,上上下下都被秦王给杀绝了!”
也有胆子大甚至对此事件感到兴奋的人,描述起来绘声绘色犹如亲历:“太子看到秦王时,拨马就往回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秦王提着弓箭就追了上去。要说齐王才真够窝囊,想朝秦王放箭,连拉了三次弓都没拉开!秦王就不同了,力挽强弓,弦拉满月,一箭就射穿了太子的后心!”
这些话里明显有添油加醋的成份,但玄奘还是感到极度的震惊。
当年隋帝国的杨广就是靠动政变上台的,宇文化及诛杀杨广时,这是最现成也是最有力的一条罪名。没想到历史这么快就重演了,难道新兴的大唐王朝也要像隋帝国一样短命?难道刚刚松了一口气的百姓又要经历一场血腥的灾难?
一念及此,玄奘便深感忧郁。
幸运的是,李世民毕竟不是杨广,他有着极高的政治智慧和手腕,很快便控制住了京城的局势和舆论,长安百姓的生活基本没受这场政变的影响。
而且,出于稳定压倒一切的原则,他又取消了父皇那纸尚未实施的《沙汰佛道诏》,在以父皇名义布的《诛太子建成齐王元吉大赦诏》中特别指明——
“其僧、尼、道士、女冠,宜依旧定。”
波颇密多罗那里,新皇也允许调派高僧前去相助译经,又将监阅之人换成朝中信佛的居士。
这位来自天竺的波颇大师终于可以不用再被人整天缠着显什么“神通”了,他很高兴地对玄奘说:“我觉得,秦王很好,懂佛教,比老皇帝,强!”
玄奘只有苦笑,波颇大师毕竟是个外国人,很多事情,他不明白。
不久,李渊下诏,立秦王世民为太子,并代皇帝处理一切政事。
又过了几日,李渊以年迈为由,正式将皇位传于太子,自己则当上了太上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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