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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付汝般若舟 (第2/2页)

腊八这天一大早,玄奘起身先熬了粥,盛上一碗供在竹庵中临时设下的佛龛前,然后自己做早课。

早课后,他把剩下的粥盛出来,便去叫伊伐罗出来吃饭。

这时候,他才现老胡僧不见了。

在他的床上,玄奘现了一片长条形的写满梵文的树叶,大约半尺来长,四指宽。之所以一眼就看出是树叶,是因为那上面有很多或粗或细的纹路,类似树叶的筋脉。

玄奘小心地拈起这片树叶,感觉轻若无物,至于上面那些弯弯曲曲的文字,他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一看就明白了——这便是伊伐罗口授给自己的那篇《三世诸佛心要法门》。

而这片树叶显然也不是中原的植物,难不成是真正的贝叶经?

玄奘小心翼翼地将这片贝叶翻到背面,立刻现,上面竟歪歪斜斜地写着几行汉字——

为法忘体,甚为稀有。然此去天竺,十万余程。道涉流沙,波深弱水。朝行雪岭,暮宿冰崖。树挂猿猱,境多魑魅。路途多艰,去也何如?我有三世诸佛心要法门,师若受持,可保来往。

紧接着下面是一佛谒:付汝般若舟,慈悲度一切。普贤行愿深,广利无边众。

这佛谒的大概意思就是:我送你一条智慧的小船,让你能够慈悲心普渡一切众生,希望你能像普贤菩萨一样知行合一,大誓愿,利益无边众生。

这么神龙见不见尾的到底是要闹哪样啊?玄奘心说,你这个老师父,连中国话都说不利索,自己走了也不吱一声,可别出什么事啊!况且这大冬天的,你有什么地方可去吗?

玄奘越想越不放心,立即下山去寻。

走了几家老僧常去的茶肆,都说没见着。

茶肆里的老板、伙计见玄奘一脸担忧的样子,都安慰他说:“法师不用着急,那老和尚人老成精,没人害得了他!再说他一个胡人,能大老远地跑到中国来,走路的经验绝不会少,不会有事的。”

玄奘又委托一些居士帮自己找,也没找着,这个奇特的老胡僧仿佛人间蒸了。

再看他留下来的东西,就只有一部梵文短经,也没说自己要去哪儿,看来是不想让玄奘去找他了。

外来的游方僧人通常都有几分孤僻,否则也不会背井离乡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或许伊伐罗觉得,自己教给玄奘的东西已足以报答救命之恩,那么随缘而来随缘而去,不需要解释什么。

玄奘只能叹口气,虽然心中有些失落,他还是很快地调整心情,开始研究这部写在贝叶上的《三世诸佛心要法门》。

这是一部他既能看到文字又知道音的梵文经典,而且按伊伐罗的说法,是真正的天竺梵文。因而对玄奘来说,具备极高的研究价值。

山间竹庵,昏黄的油灯下,那片略呈淡黄色的贝叶经摆放在书案上,细细的叶脉清晰可见,仿佛还带着生命的气息。

这是来自遥远佛国的气息——那个曾经以为仅存在于传说中的遥不可及的西方佛国,就这样在他的面前生动起来。

玄奘执一枝细毫,比照经上的文字,照猫画虎地将上面的梵文抄录在一张毛边纸上,抄完后又细细对照一遍,确定无误后才放下笔。

他在心中默诵了一遍老胡僧所授的梵音经文,再与眼前原文逐一比对,思忖着其中的含义……

不知不觉,灯油燃尽,“啪”地一声熄灭了。

奇怪的是眼前并未变黑,经文仍历历在目。玄奘抬起头,这才现,天不知何时已经大亮了。

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棂,一股带着新鲜露珠的草木香气扑面而来,令他的精神不觉为之一振!

窗外山风阵阵,鸟鸣啾啾,伫立窗前,深深吸一口清晨寒冽的空气,只觉得胸中无比的畅快。

一夜未眠,他却不觉得疲累,内心只有一个热望,想要对这天地山川畅怀一诉的热望!

太阳升到树顶上了,石壁上的霜已经开始融化,朝阳温润的金光笼罩着山间的林木,也遮盖住了布满落叶的山路。

玄奘踏着覆霜的苔藓走出竹庵,来到一座小小的石台上。

他清秀的面庞显得恬静淡泊,一袭宽大的僧袍被这浩荡的晨风吹得鼓荡起来,呼呼作响,竟与周遭幽静的山林,清亮的鸟鸣,极为和谐。

眼前,群山绵延如海,似佛法哲理般浩瀚广阔,又深遂莫测。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也沁入到群山巍峨的形态之中,引证着自然和人生的不可思议。

就在这波动的山间雾霭之中,玄奘轻抬衣襟,趺坐下来,进入禅定。

他背后的那座山间小庵,在清晨的雾气中似隐似现,如同一个孤独的灵魂在努力地挣扎,想要挣脱大地,向无限的太空飞翔,寻找永恒的栖身之地……

一个多月后,玄奘感到自己对梵文以及这部短经有了更多的了解,于是他开始着手翻译。

这是玄奘一生中翻译的第一部佛经,这部处女作同时也是他的代表作,是中国佛教史上极其重要的经典!

伊伐罗称其为《三世诸佛心要法门》,玄奘将其译成汉语,命名为《般若波罗密多心经》,简称:

《心经》

此经据说极为灵验,因为在后来的西行路上,玄奘经常把这部《心经》拿出来背诵——

每遇厄难,便忆而念之四十九遍,皆获护佑,有如神助。

其实,单用灵不灵验来评价这部《心经》,实在是贬低了这部经。

这是佛教经典中篇幅最短、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一部佛经,是六百卷《大般若经》的精髓之所在。从它转梵为汉的那一天起,千余年来一直流传不衰,成为中国佛教文化史上最重要的元素,也是小说《西游记》中唯一原文抄录的一部佛经!

《心经》的汉译本有十一个版本,常见的有七种,名称各不相同。

在这些译本中,以玄奘的译作最为通行。其文字简洁流畅,节奏分明,朗朗上口,易于持诵。在中国佛教各宗各派中,皆被选入朝暮课诵。

一千三百多年的时间里,它不仅是佛教徒和居士们的必诵之经,甚至很多民间人士也喜欢诵读。

很多人以为,《心经》是玄奘从印度取经归来后,在长安城组建译场时翻译的。甚至有人认为,是在李世民病危时,玄奘专门为弥留之际的皇帝翻译的。

但是,近些年来的现,否定了这个说法。

由于奘译《心经》最为简短也最为流行,所以历朝历代有很多人都喜欢抄录,这些人中不乏名人。据说抄写《心经》有大功德,因而有很多帝王和学者都曾专门手抄《心经》,流传于世。

而最近现的最早的手抄本《心经》,是唐代著名书法家欧阳询抄写的。

这部《心经》的手抄本流传至今,落款上清清楚楚写的是贞观九年,也就是公元635年。

玄奘于贞观元年秋天起程从长安出,直到贞观十六年才起程回国,贞观十九年到达长安。而欧阳询则在贞观十五年,也就是玄奘回长安的前四年就已经去世。

也就是说,这部流传千年举世闻名的《心经》,乃是翻译于玄奘离开长安之前!

事实上,到贞观九年欧阳询抄写《心经》之时,这部佛经的中文版已经在全国大规模流行了。而在那个交通和通讯技术都不达的年代,要使一部作品大规模流行,是需要时间的。

奘译《心经》有很多显著的特点。

第一个特点是,去掉了佛经中必有的序分与流通分。

这么做,一方面更加突出了经文的主体内容,另一方面又模糊了具体的说法境界。

或者说,他根本就是要让人们将这部经当作咒语来使用。

比如,遇到危难之际,一张口:观自在菩萨……要比一张口:如是我闻,一时……来得更加直截了当,信仰的愿力也会更大。

这也间接证明了此经是玄奘独立翻译的,而不是通过译场。否则他决不可能将序分和流通分整个去掉。要知道,他译场中的那些助译大德可不是摆设。

第二个特点是精练。

全文只有260个字,以七个“空”字接十七个“无”字,高度凝炼了佛学真谛,诠理深奥而又微妙。

比如梵文原版中有这么一段,译成现代汉语应该是这样的:

眼睛能看到的形相是空的,虚空正是形相。形相与虚空没有不同,虚空与形相没有不同。形相,是那些虚空。虚空,是那些形相。

玄奘的译文是: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简简单单十六个字,将色与空的关系干净利落地表达出来,而且朗朗上口,易于持诵。

前面那句梵文本的后半部分:“形相,是那些虚空。虚空,是那些形相。”玄奘略去不译。

因为玄奘的译文:“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已经把这层意思表达了出来。

而且梵本原文的这句话也有不确切的地方,“形相,是那些虚空”,这句话没有问题,但说“虚空,是那些形相”,就不确切了。虚空也可以是感受、思想、潜习、认识等等。

所以,玄奘略去不译,是完全正确的。

从这里就可以看出,有时候直译不一定好,意译也不一定不好。

印度人的思维方式,和中国人不尽相同,所以翻译时还是应当进行适当处理。

佛学是一门很高深的哲学,而翻译外国文学最难翻译的就是哲学,因为哲学代表了一个民族的思维方式,很难从另一个民族的语系中找到与之相对应的东西,翻译的难度可想而知。

玄奘二十岁出头时,其译笔就已经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他在翻译方面的天才在这部短短的《心经》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其文字纯净透明、简洁有力、如诗如歌,充满了音韵之美。

读《心经》,不仅仅是修行证境,更重要的是,可以透过这些文字,看到一颗纯净高贵的灵魂。

奘译《心经》的第三个特点,在于对经名的敲定上。

一个“心”字,当真是一字千金,千古不易!

其它译本无论是《大明咒经》还是《陀罗尼经》,突出的都是密咒。“陀罗尼”是咒语的意思,咒为经之心,所以把“咒”翻译成“心”也是可以的。

不但可以,而且很绝!

因为这么一来,既点明了经之内涵,又契合中国佛学主旨,堪称是点睛之笔,妙不可言。

佛陀置教,为安人心。

中国佛学的内在缘起,与《心经》密切相关。

心者,亦道亦俗,亦教亦学。无论教内教外、出世入世,都离不开心的问题,都有安心的需求。

自从玄奘翻译了《心经》之后,心的概念得到了进一步的强调和突出。心经者,心即是经,心无挂碍则见性成佛。

所以,一篇简短的《心经》成了佛教史上阅读人数最多的经典。

玄奘又回到了空慧寺,回到了讲经说法的狮子座上。

他开始讲解自己翻译的《心经》,越来越多的人为之倾倒,并将他的名声传播到长江中下游一带。

吴蜀荆楚,无不知闻。

然而,随着他的名声越来越大,越传越广,他心中的困惑也越来越多。

在益州的这些年,玄奘差不多把四川各地所有的佛经都一网打尽了,益州的每一位高僧他都执经请教过,可是很多问题还是无人能够为他解答,这些问题越积越多,令他困惑难安。

玄奘毕竟是玄奘,他知道尽管自己在四川乃至整个西南地区声名显赫,但若留在这里,也仅仅是讲经说法,作为一名高僧受人尊重供养而已,很难再有什么进益。

蜀地已经满足不了他的求知欲,他决定离开成都,游学四方,遍访名师,求证佛法。

说来也巧,就在他计划出川游学之际,一个偶尔的机会给他指出了方向。

一日讲经结束,一个商人上前对他说道:“法师讲得太好了!只可惜弟子明日便要返回荆州去了,今日特来向法师辞行,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再听法师宣讲妙理?”

玄奘觉得奇怪:“贫僧听说,梁帝萧铣盘踞江陵,与唐皇对峙,长江水运不通航已有多年,居士如何去得荆州?”

“原来法师还不知道,萧铣已被唐朝大将军李孝恭和李靖平定了!”那荆州客商兴奋地说道,“现在,整条长江水路已然畅通无阻,我等也可返乡了!”

原来,玄奘在益州的这几年里,新兴的唐王朝先后削平了窦建德、王世充、李子通等割据势力,接着又破梁师都、刘黑闼、徐圆朗等军阀,至此,李唐政权已基本稳定。

“阿弥陀佛,原来如此,”玄奘也由衷的感到高兴,“居士得以重返故乡,当真可喜可贺!但不知以后是否再来益州?”

“来,当然来!”那客商爽快地说道,“我打算把这里的蜀锦运到荆州去,肯定能卖个好价钱!然后再把荆州的好东西拿到益州来。有佛陀保佑,这生意总该很兴隆的!”

看来,这是个生意头脑颇灵的商人。

“如此说来,我也打算到赵州去做这份买卖,”站在旁边的另一个商人说道,“闲来还可听听高僧讲经,既挣了钱,又积了功德,一举两得。”

“有玄奘法师在此,你还上哪儿去听高僧讲经啊?”又有一位接口道。

赵州商人尚未答话,旁边又过来一位:“你们都不明白,要听高僧讲经,最好是去长安!那儿毕竟是京城啊。听说唐王在长安修建了好几座大寺,会昌、胜业、慈悲、证果尼,每一座都庄严宏大!朝廷又建了十大德制度,供养极其丰厚,全国各地的名僧都扎堆地往长安去了。”

“那又怎样?”赵州商人不服气地说道,“我不知道什么十大德,只知深法师在赵州,正在那里设坛讲学呢。”

“檀越说的是道深法师吗?”玄奘心里一动,忍不住插问了一句。

“正是,”那个赵州商人兴奋地说道,“奘师也听说过道深法师?”

玄奘点头,他早就听说了这位大师的名头,知他对《成实论》颇有造诣,只是一直无缘相见。如今听了商人们的议论,不禁心向往之。

多年来,他一直抱持着远行求法之心,以前是担心战乱,如今全国平定,自己还有什么理由不去各地访求名师,结识学友,而要继续呆在这里坐享安乐呢?

“我想去赵州,从道深法师学习《成实论》。”一回寮舍,玄奘就找到长捷兄长,将自己的想法和打算告诉了哥哥。

“去赵州?”长捷显然吃了一惊,“四弟,你没烧吧?路途遥远、战事未宁,去那里做什么?想学《成实论》,蜀中难道没有高僧可资请教吗?”

“道深法师对《成实论》的研究独步天下,为各大德所不及。”玄奘解释道。

“那又怎样?不过是一部经论而已!”长捷法师道,“佛门经典浩如烟海,有必要仅仅为了一部经论跑那么远吗?”

“有必要,”玄奘平静地说道,“学贵经远,义重疏通。若只在一处钻仰,终究难明真谛。”

长捷有些不快:“学贵经远,那也要等天下太平了才行,你现在冒冒失失地出川,只怕学不到什么,反而招来祸事。”

“玄奘听一些客商说,梁王已被唐王所平,天下粗定,不仅长江水运已然通航,就连京师长安也已重开法席。二哥,我们走长江水路出蜀,沿途可探访请益各地名僧,然后,再北上返回长安。到那时,各地高僧必定齐聚京城,可容你我从容问学,那样岂不是很好吗?”

长捷一摆手,道:“你说得倒轻松。不错,如今唐王已经据有天下,但也制定了新的关禁律仪。律云:各地僧侣必须定止在一个地区,非经核准,不得远行。如今各处水陆等关,均有门禁,行人来往皆须持有公文。你要出川,可有过所和关验吗?”

玄奘怔了一下,这些年来,他潜心于佛法之中,于这些世俗之事确实不及兄长知道得多。

长捷又道:“你在益州受戒,便是益州之僧,若无过所公验便不得离开益州,否则就是私度关津!私度关者,徒一年;越度者,加一等。你要如何?”

“我们可向益州有司申请过所公验,”玄奘道,“二哥不是与他们常有来往吗?只要我们申请,有司定会为我们放过所的。”

长捷法师摇了摇头:“我可不像你这般异想天开,净冒些孩子气的想法。再说益州安静,衣食无忧,是个学法修道的好地方。我为什么要离开?”

见玄奘有些惊讶地看着他,长捷不禁长叹道:“四弟啊,你还是太年轻了。当年我就说过,留在长安等待局势的明朗,你却为了求学硬要入川,我心中一软便依了你。如今我们好容易在蜀地扎下了根基,也有了些许名气,你却又要出川!为何这般呆不住呢?你说长安是京师,那又怎样?长安有一百余坊,成都也有一百余坊;长安有东市和西市,成都也有东市和西市。哪点比长安差?”

他说得不错,成都的西市,又称“少城”,是城中之城,乃是益州商业和手工业荟萃的地区,大街夹着小巷,大铺连着小摊,货物像山峦一样重重叠叠,花样像星星一样密密麻麻。

见玄奘不再说话,长捷法师只当说服了他,于是接着劝道:“况且关中冬日苦寒,哪里比得上蜀中气候温和,四季有不谢之花,八节有常青之草?”

玄奘越来越觉得自己同二哥说的不是一回事,他只能报以苦笑:“成都当然很好。可是,二哥你难道不觉得,对于现在的你来说,这里已经太闭塞了吗?”

“我没有这种感觉,”长捷道,“我们要学的东西这里都有,经、律、论,什么都不缺;佛、法、僧,哪样也不少。何必四处漂泊呢?就在这里潜心研读不好吗?”

玄奘摇头:“可是我觉得,继续留在这里,已经很难再有进益了。”

“你还要什么进益?你读的书已经够多了!”长捷教训他说,“佛法不仅仅是理论知识,更需要亲身修证。经论学到一定程度,就应该身体力行,实际修行了。”

“可修行又是什么?”玄奘质问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广游博览,横洞百家。这难道不是修行吗?”

一阵沉默。

许久,长捷才长叹一声道:“四弟啊,我明白你的想法。可是,我们当年历经千难万险才从关中来到这里,你在此求学,在此受戒,在此拥有了众多敬奉你的信徒,好端端的又何必离开,四处漂泊的找罪受呢?”

玄奘默默地望着这位将自己带入佛门的二哥——他风度高雅,身材魁伟,像极了父亲,而这些年来对他的照顾和保护更像父亲;他才华横溢,不仅精通佛学,还长于老庄,又善讲说,益州路总管酇国公窦轨、益州行台民部尚书韦云起都对他极为钦敬,常与其谈玄论佛。

在益州人眼里,清雅的谈吐,美妙的诗文,渊博的知识,是这对兄弟法师共同的优点。而他们又各有所长:长捷极具名士风格,玄奘则在悟性和机敏上更胜一筹。

在益州的这四五年时间里,兄弟二人接触亲近了众多的名僧大德,研读了大小乘经论和南北地论学派、摄论学派等各家学说,名望日高,他们被益州人誉为“陈门双骥”,在成都传为美谈。

玄奘心里清楚得很,现在他们兄弟已经在益州的佛教界站稳了脚跟,拥有了极高的声望。并且,由于益州这些年未受战火的侵扰,生活同其他地方相比,也要富庶和安逸得多。

显然,哥哥是留恋这些才不愿离开的。

兄长无意离开,玄奘自是不能勉强,但他自己却不肯放弃出蜀游学的念头。

既然哥哥不愿走,那就自己走吧。玄奘开始向益州府尹申请过所和公验。

然而益州府拒绝给玄奘过所,在他们看来,年纪轻轻就获得“三藏法师”称号的玄奘已经是益州的名人,长江中下游一带,几乎无人不知他的大名,因此,绝不能放他离开。

很多听过玄奘讲经的人也都这么认为,玄奘不仅精通佛家要典,还通晓医术,经常给人治病,他容貌俊秀,口才又好,有着非常高的人格魅力,因此很受当地人士的仰慕,他们悄悄向官府请求,不要放走玄奘。

“我就知道,益州府是不会给你过所的。”一个月后,看到玄奘黯然的神情,长捷法师淡淡地说道。

“二哥,这就是你的不是了,”玄奘不悦地说道,“你不肯离蜀也就罢了,为何非要阻止我离开?”

“我可没有阻止你。”长捷法师道。

玄奘不信:“长江水路已经畅通,许多商人向益州府申请过所公验,都很快得到批复。玄奘不过是一介僧伽,想要出蜀求学,自问并无什么不当的理由。如若兄长不曾从中作梗,为何益州府单单不肯给我过所?”

“不关长捷法师的事,”叶丹参恰于此时到来,听到他兄弟二人的争执,当即插言道,“是益州的僧俗各界一致认为,‘陈门双骥’理应留在成都。”

“如何?”长捷看着玄奘问。

玄奘心中沮丧不已,默默坐了下来。

长捷走到他的身边,语气沉缓地说道:“四弟啊,自从你随为兄到净土寺出家,我们兄弟就从未分离过。家门不幸,父母早逝,就剩下你我兄弟二人,又何忍骨肉别离?”

“二哥是否知道慧持大师别兄赴峨眉的故事?”玄奘轻声反问。

长捷一时语塞,他住在空慧寺,又怎会不知这座寺院的建造者的故事——

慧持大师是东晋名僧慧远的胞弟。那一年,他随兄长南下,先居于荆州上明寺,后又前往庐山。

晋隆安三年,慧持要辞别兄长入蜀,慧远苦留不住,于是叹道:“人生都爱欢聚,只有你愿意离别,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慧持忍悲道:“如果贪恋人间欢聚,当初就不该出家。现在既然舍弃尘欲,寻求正道,那我们就以西天弥陀净土为目的吧。”

于是兄弟二人洒泪而别。

后来慧持大师振锡西来,涉险无数,而抵峨眉。传说山上沉香塔旁的老僧树,就是大师入定之处。

再后来大师下山,在成都建龙渊精舍,并栖止于此。四面八方的人都仰其厚德,纷纷前来皈依,这才有了这空慧寺。

丹参见长捷沉吟不语,只当他已被玄奘说服,赶紧说道:“法师还是替我们这些俗家人想想吧,锦儿最近听奘师讲经入了迷,一日不听就浑身不自在,如果奘师于此时离川,只怕她心中会很难过的。”

玄奘叹道:“还请居士转告尊夫人,蜀中大德众多,皆可讲经说法。况修习佛法,讲究的是闻、思、修,其中自身的修证最为重要,单靠听法师讲经是不能得证的。”

“你到处乱跑,就能得证了吗?”丹参瞪着眼问,“我说你这小和尚,怎么这么喜欢折腾呢?”

他还是禀持了幼时的习惯,一不高兴就喊玄奘为“小和尚”。

玄奘知道自己一时很难说服他们,于是不再多说什么,合掌施礼后,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寮舍。

丹参却不肯罢休,追过来继续喋喋不休:“你当初离开洛阳是因为兵祸丧乱,离开长安是因为没有讲席和法筵。可是你现在要离开益州是为了什么?你现在在成都,又安定又自在,法筵、经书、高僧大德,一应俱全,什么都不缺,你为什么还要离开?你到底想要什么?”

是啊,我到底想要什么?

无论是长捷法师还是丹参,都没有真正了解过他,其实,他想要的东西在他十一岁时就已经说得很清楚很明白了:

意欲远绍如来,近光遗法。

在佛前燃上一柱香,再从书架上取下一卷经书,玄奘在案前迦趺而坐,静静地诵读。

香气枭枭中,他的心逐渐平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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