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那就一起沉沦 (第2/2页)
走到一楼的时候,他在楼梯口遇见一个戴着渔夫帽的男人在抽烟,嘴角有道长长的疤。
他不动声色地与其擦肩而过,低头了条短信给陈警官:银河丽湾11栋,聂远在跟我。
完后,他将手机收起,慢慢向车边走去。
那个男人果然也跟了过来,并且听着脚步声,似乎离他越来越近。
姜廷东站定,突然转过身来,一拳挥过去,对方勉强躲过大半,却还是被砸中颧骨。
“警惕性挺强的嘛。”聂远龇牙,摸了摸脸。
“姜成元派你来的?”
“你管谁派我来的,你只知道今天是你的死期就行了。”聂远袭来,姜廷东连续几个闪躲,却感到脑中嗡鸣,眼前的景象有些混沌。
他还生着病,脚像踩在棉花上一样,几乎使不上力。
两人很快扭打在一起,姜廷东用尽全身力气将聂远压在身下,狠狠地击打聂远的头部。
他当初是如何向林泰下的手,姜廷东今天就要他血债血偿。
聂远吃痛,也不示弱,反过来向姜廷东的腹部连出数拳。姜廷东向上缩了一下,却突然觉得胸前一阵尖锐的痛。
只见头破血流的聂远手里拿着一把弹簧刀,刀上满是鲜血。
姜廷东有那么一秒的愣神,他下意识地去摸自己胸口,然后看到了掌心的血红。
他那一刻十分冷静,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整个人扑上去,甩掉了聂远手中的刀,然后死死抱着他不放。无论聂远如何挣扎,他就是不放手。
他感到胸前液体涌动,听到远处警车的警笛声,眼前的一切旋转着模糊着,最终慢慢沦为黑暗。
中级法院里,孔映的医疗事故案二审开庭。
局势继续一边倒向原告方,许多记者已经在准备孔映败诉的通稿了。
待双方举证完毕,靳律却突然向法官提出临时补充证据。
原告律师立刻起身反对:“被告律师未在举证期限内举证,不应该采纳。”
“法官大人,《最高人民法院关于民事诉讼证据的若干规定》第四十二条规定:当事人在二审程序中提供新的证据的,应当在二审开庭前或者开庭审理时提出。所以开庭后提交的新证据,是应当被采纳的。”
“既然是新证据,就看看吧。”法官问,“是什么形式的证据?”
“视频证据。”
“好,开始吧。”
靳律将光碟放入DVD机,很快,画面中出现了宝和医院的手术室,只听站在主刀位置的孔映说道:“这是名骨盆骨折患者,现在我们开始骶骨骨折及半侧骨盆内旋修正手术,请各位配合。”
靳律按下暂停键:“法官大人,如您所见,这是我的委托人为原告父亲做手术时的录像。”
这是孔映在克利夫兰诊所做医生时养成的习惯,无论大小,她的每一场手术,她都会录像记录。来到宝和医院任职后,为避免人多口杂,也出于对患者隐私的保护,她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所以根本没人知道她在记录这些手术。
靳律继续说道:“现在我要快进到手术结尾,也就是我的委托人孔映医生结束手术离开手术室,由金远光副主任接手缝合的片段。相信看到最后,大家就会知道为什么患者腹内会出现那块医用纱布了。”
旁听席的记者们窃窃私语起来,孔映回头望了望坐在旁听席的金远光,后者的脸色早已煞白。
这时候,孔映的手机突然振动了起来。
是颜晰的短信——
廷东哥出事了,刀伤,现在救护车正在路上,速去宝和医院。
孔映冲进宝和医院的时候,正好撞上护士长。
“孔院长,我刚才听说官司我们赢了,是吗?天啊,我真没想到,金副主任居然会为了报复您干出那种缺德事,幸好您录像了,不然……”
“姜廷东,姜廷东呢?”孔映急得连一秒钟都站不住了。
“您说什么?”
“刚才救护车送进来的病人,刀……刀伤。”
“哦,一分钟前刚送去心外了。别提了,我刚才正好在急诊科,眼看着他被抬进来,那血流得,把床单全染红了。您说现在治安怎么这么差……哎,孔院长,孔院长?”
孔映冲进楼梯间,三步并作两步往上跑,终于在走廊里追上了姜廷东的床。
“怎么样了,怎么样了?”孔映喘着气,声音尖厉。
帮忙推床的护士见是孔映,叫了一声:“孔院长。”
“我问怎么样了!”
“开放性胸部损伤,右心室破裂,胸主动脉破裂。”急诊科医生说道。
“谁手术?”
“已经打电话叫温主任来了,估计马上到了。”
孔映去摸姜廷东的手,却摸到了一掌心的血。
她竭力使自己保持冷静,她是医生,生死关头,她不能掉眼泪,她的眼泪也不值钱。
“姜廷东,看着我,看着我。”
孔映抱着姜廷东的头,后者还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听见她的声音,将眼珠慢慢转过来,半睁着看她。
“温沉马上就来,没有他做不来的手术的,你会没事的,知道吗?你会没事的。”
孔映的声音颤抖着,她不知道她是在安慰姜廷东,还是在安慰她自己。
见到孔映,姜廷东的表情变得十分安心,他轻轻地、满足地叹了口气:“还以为……见不到了。”
只不过一句话而已,孔映的眼泪就再也无法抑制。
她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嘴唇咬得全是血,都没能阻止自己痛哭出声。
他有多痛,却还担心再也无法见到她了。
“孔映……”
“我在,我在。”孔映哽咽着,将耳朵俯到他唇边。
“不要哭。”
他又叹,却是温柔,太温柔。
孔武来了电话,想必是听说了官司的结果了。
孔映没有接。
不一会儿,孔武的短信进来了:小映,官司既然结束了,明天就回来上班吧。
孔映只回了一个字:好。
她身旁,是全副武装的颜晰。
手术已经进行了7个小时,外面的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孔映静静地坐在手术室门外,看着警察走来走去。
胸主动脉破裂,死亡率在80%以上,她以前在美国心外科轮转实习的时候,见过许多类似的病人,最终能救回来的,少之又少。
可她除了心焦,毫无办法。
她不断想起姜廷东在电梯里说的那句话:“孔映,是你亲手把我从过去拉出来,你不能一句结束就收回全部,你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回到地狱。”
是她眼睁睁,是她无动于衷。
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远处,匆匆走来一个男人,与在门外的警察轻声交谈了两句,然后把目光落在了孔映身上。
“你是孔主任……哦不,孔院长吧?”男人突然开了口。
孔映隐约觉得见过这个人,却又记不起是在哪里:“你是?”
“我是赵警官,上回您协助过我们调查杀人案。”
孔映想起来了,这个人就是当初来医院找过她的便衣警察。
“你来这儿是?”
“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话吧。”
孔映有些踌躇,颜晰冲她点点头:“你去吧,这里有我。有什么事,我给你打电话。”
“好吧。”孔映深吸了一口气,对赵警官说,“那去我楼上办公室谈吧。”
院长办公室如今是沈婉在用,骨科主任办公室又被金远光占了,孔映只好带赵警官进了空病房。
“之前跟你说的,林泰被害一案,车里的第三人,我们已经抓到了。”
“那个叫聂远的人?”
“对,多亏了姜先生,不然我们也抓不到他。”
“什么意思?跟姜廷东有什么关系?”
“整件事我们现在也不是太清楚,出于某种原因,聂远盯上了姜廷东,想要杀他灭口。还好姜廷东警惕性高,及时报了警。”
“他报警了,为什么还受伤了?”
“是他自己先去追聂远的,我们赶到的时候,他正死死抓着聂远,已经被刺了一刀。”
是什么样的力量,能让他在心脏被插上一刀的情况下,还不肯放过聂远。
“如果您知道任何事,请务必告知我们,这样会对我们破案很有帮助。”
“好,我知道了。”
赵警官走了,孔映慢慢在床上坐了下来。
孔映想不通为何聂远会想要姜廷东的命?
姜廷东搬走的这一个月,他到底做了什么,会惹来杀身之祸?
难道,是那份药物试验报告?
可这件事除了她、姜廷东和颜晰外,根本就没人知道。
孔映想起她和姜廷东在岚桥庄园里画的那张人物关系图。难道这段时间,他一直在自己调查,所以才会引起坂姜制药的注意?
孔映心事重重地回到手术室外。
姜廷东的父亲去年过世,母亲远在美国联系不上,妹妹又下落不明,出了这种事,身为叔父的姜成元竟只匆匆露面了几分钟,然后很快以会议为由离开了。
可不是吗?姜成元一家本就不与姜廷东亲近,倘若这个时候嘘寒问暖,岂不更让人怀疑聂远是他派来的?
夜里十点,手术终于结束了。
温沉和心外科的严副主任从手术室里走了出来,孔映率先冲上去:“怎么样了?”
“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不过心脏和主动脉受创严重,又是大出血,保险起见,要先在ICU观察24小时,再转去普通病房。”
孔映有些腿软,眼看着要跌坐下去,温沉赶忙拦腰抱住了她:“没事吧?”
“没事,没事。”孔映脸色苍白。
“ICU暂时无法探视,你在这儿守着也没用,先回家休息一下吧。”温沉心疼孔映,若是继续这么熬着,身体迟早会垮。
“不用了,我在这里等。”
“孔映……”
“我在这里等。”
温沉见拗不过她,只好默许:“那有什么需要,给我电话。我的休息室,你也随时来用。”
“嗯。”孔映点点头,又拉住温沉,“谢谢你了,我知道如果没有你,他大概早就没命了。”
“我是医生,应该做的。”温沉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况且,我见不得你哭。”
即便他救的那个人,夺走了他毕生最爱。
孔映一夜没睡,早晨回家换了套衣服,就来上班了。
孔武已经叫沈婉腾了院长办公室出来,孔映进办公室的时候正好碰见往外走的沈婉,她礼节性地点点头:“沈主任,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应该的。幸好那件事真相大白了,不然可真是白白冤枉了你。”沈婉似乎没有任何不快,反而拉着孔映的手拉家常,“我听林姐说,我和你爸不在家的时候你回家住过。正好你爸今天出院,你晚上来家里一起吃饭吧?阿姨准备你最喜欢吃的。”
孔映一反常态,欣然应道:“好啊。”
正说着,秘书过来叫孔映:“孔院长,靳律师来了。”
“那我不打扰你了,晚上回家我们再慢慢说。”沈婉拍了拍孔映的手,抱着东西走了。
秘书忍不住插嘴:“院长,你和沈主任感情真好,就像亲母女似的。”
孔映嗤笑一声:“请靳律师进来吧。”
昨天孔映连宣判都没等到就匆匆离席,靳律这番来,是来补充一些审判过程的。
那盘手术录像,完美地证明了孔映无过错的事实,更清晰地记录下了金远光和手术护士故意向患者腹腔内塞入医用棉花的过程。
据说两人被当庭逮捕,即将被提起公诉。
“但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我拖到二审,拖到二审也就算了,还非要我提交临时证据。这段录像,你明明在一审的时候就可以拿出来的。”
“金远光这个人我是了解的,他虽然恨我,但毕竟胆小怕事,能串通护士一起来栽赃陷害我,他一个人做不到。”
“所以,你是想拖延时间,看看背后是否有人指使他?”
“一审之后,就连你都觉得这官司我们要输了,更何况别人?”
靳律觉得孔映的胆子实在太大了,现在说是这么说,可是但凡有一点意外情况,比如法官不批准二审或不采纳临时证据,那可就弄巧成拙了。
到底是多大的事,值得孔映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去做?
“那你现什么了吗?”
孔映在办公桌后坐着,侧身对着靳律,轻轻地敲着钢笔:“一审结束的那个星期,金远光就被扶成了骨科正主任,还进了宝和的合伙人候选名单。我前面去旧金山疗养整整一年,都没人敢提填充我空位的话题,现在事情才出几个星期,我的位置就被人顶替,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你是怀疑宝和医院高层有人要陷害你?”
“陷不陷害,恐怕只有金远光能给我答案了。我打算中午去趟看守所见见他。”
“也好,他现在已经走投无路,应该会说真话。”
“只可惜那个患者了,白白死了。”孔映叹了口气,突然问,“你难道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找你做辩护?我手里明明有录像,随便找个小律师就能搞定的事,找你这个大忙人来,岂不大材小用?”
“我们是老同学……”
“你要好好对阮沁。”
靳律愣了,半晌才出声:“你……你知道?”
“以前只知道她交过一个男朋友,却因为异地而没走到最后。知道那个人是你,是她回国后的事了,有一次我在她房间看到你们的合照。”孔映托腮,“何况,我在法庭上看到她看你的眼神了。”
“不行的,她不肯重新接受我的。我也理解,毕竟已经十几年过去了,是没理由不向前看的吧。”
“那你向前看了吗?”
靳律被孔映给问住了。
她又说:“如果对的人已经出现,就是不能向前看,不能忘的。”
孔映果真守约,晚上六点准时踏入檀香花园的孔家别墅。
这还是她回国后和孔武吃的第一顿饭,又恰逢医疗事故案水落石出,孔武心情极好,这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
饭后,林妈帮着沈婉收拾碗筷,孔武则把孔映叫到书房谈心。
“看到你和你沈阿姨相处得这么好,我也就放心了。以前我一直以为,你是因为接受不了她,才不回家的。”
“你们结婚了,我做女儿的,接不接受,都得接受。”孔映不咸不淡。
“官司那事,是爸爸不对,不该随便停你的职。但你也要理解,爸爸这么做都是为了医院的声誉……”
孔映听得心中不耐烦,打断了孔武的话:“我今天去见了金远光。”
“骨科的金远光?”孔武不解,“他已经被医院开除了,搞不好还要坐牢,你去见他做什么?”
“有些事,我想弄清楚。”孔映走到书桌前,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搁在了孔武面前,“没想到,还真让我听到了些有意思的事情。”
孔映按下录音播放键。
姜廷东苏醒,已是三天后的中午了。他最后一秒的记忆,还是孔映在哭,再下一秒,他就看到了医院白花花的天花板。
颜晰正在椅子上昏昏欲睡,见姜廷东有反应,立即跳起来。
“孔映的官司,怎么样了?”姜廷东哑着嗓子问颜晰。
“你放心吧,赢了,她已经回医院上班了。”
“她人呢?还好吗?”
“与其关心她,还不如关心关心你自己,你可是差点没命了知不知道?”颜晰摇头叹气,“还有,我可是陪了你三个白天,你怎么不问我好不好?太重色轻友了吧。”
姜廷东锲而不舍:“她人呢?”
颜晰翻了个白眼:“我已经短信给她了,她白天上班,晚上守你,已经累得不行了,不要催这么急好不好?”
正说着,孔映就急匆匆进了病房。
接到颜晰的短信的时候,她刚下一台手术,急得连刷手服都没换,就赶到心外住院部来了。
“醒了?感觉怎么样?”
姜廷东见到孔映,露出疑惑的表情,微微转头看向颜晰:“颜晰,她是……谁啊?”
颜晰听到这话,差点没从椅子上翻下去。
孔映脑中警铃大作,又不敢马上确认,稳了稳道:“你等着,我去叫严副主任。”
待孔映出了房间,颜晰哪儿还憋得住:“刚刚还在问孔医生的官司,这会儿就装起失忆来了,你幼不幼稚啊?”
“你要是敢乱说话……”
“我才不掺和你们的事,上次在檀香花园会所,我已经搞得里外不是人了。”
姜廷东露出一脸“你知道就好”的表情。
“那现在是怎样?要我避嫌?”
“你自己看着办。”
不一会儿,孔映带着严副主任来了,后者检查一番,道:“孔院长,我们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出病房,孔映急道:“怎样?”
“没查出什么问题,他身体素质很好,恢复得不错。至于失忆,可能是当时出血过多,脑部缺氧导致部分记忆受损。这样,我先安排个脑CT看看,您先不要太担心。”
“好吧。”
孔映回到病房,正巧碰见重新全副武装好的颜晰:“你要走?”
“我已经攒了一大堆工作,再不回去,社长要把我杀了的。”颜晰偷瞄了姜廷东一眼,“我先走啦。”
正说着,郑浩舜拎着吃的进来了:“颜晰,你是有多懒,你这几天都没工作,居然还支使我买饭。”
孔映疑惑地看着颜晰。
眼看着要露馅,颜晰立即打哈哈:“我是有很多工作啦,是浩舜忘记啦。”
这下轮到郑浩舜不爽了:“喂,我哪有忘记,这几天你本来就很闲啊。”
颜晰扭头看了一眼杀气腾腾的姜廷东,冷汗都要下来了,他一把抓住郑浩舜把人往病房外拖:“廷东哥,我们先去工作了哈,有空我再来看你。”
孔映摇摇头,完全不懂他们在搞些什么。
“你……”姜廷东的眼睛一直跟着孔映转。
孔映在他床边坐下,一脸冷静:“你不记得我了是吗?”
姜廷东一脸无辜地摇摇头。
“我叫孔映,是这家医院的院长,也是你邻居。”她真的没想到有一天,自己要在姜廷东面前做自我介绍。
“我们是朋友?”
“算是。”
“那我……还要在这里住多久?”
“我跟严副主任聊过了,一个星期之后你就可以下床,之后没问题就可以出院了。”
“出院之后,你可以住我家吗?”
“哈?”
“我们是朋友,又是邻居,我出院之后没人照顾我,你是医生,可以照顾我吗?”
姜廷东声音嘶哑,又是一副楚楚可怜的表情。孔映誓,以前的姜廷东是绝对不会做出这种表情的。
孔映忽而想起他受伤那天的情景,他浑身是血,他那么痛,却还对她说不要哭。
如果当初自己不那么狠心,不留他一个人去面对药物试验背后的阴谋,那或许这一切就不会生。
如今,她又如何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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