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古来白骨无人收（七） (第2/2页)

在她告诉师父她要入世之时，景阳川便问过她为何非要入世。

当时的她沉默了良久，方回道：“为了普天之下，再无我和他这般的人。”

景阳川深感惊诧：“只是如此？”

她道：“这个问题问天下士子，他们皆会答，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是圣贤教的道理，也是我父亲执着一生以命践行的道理。”

站在衡阳山顶，俯瞰群山苍翠，远处炊烟袅袅尽是百姓烟火。伸出手去，天穹地宇似乎触手可及。

“天地太辽阔，天地无心，以生物为心。我何其微渺，凭何敢为天地立心？但愿守正持道，勿违本心；泱泱生民待圣贤立命，圣贤亦是生民之一，民胞物与，爱己爱人，我若求正道，亦会为天下万民请正道；往圣绝学，铭刻于心，继之才可求道；而天下太平……”

“天下太平之日，寰宇安定，海晏河清，万家团圆，各得其所，自不会有我与他这般的人于血海深仇中身不由己，坎坷飘零。”

他们的命运，是天下大部分人命运的缩影。

景明月沉默不语，陆寒渊知道她心中已经想明白了其间的利害关系，

山顶的烈风吹落的景明月的帷帽，陆寒渊帮她将帷帽重新戴上，柔声道：“夜间寒气重，你先回去，我隔一会儿再离开。”

“为什么不一起走？”景明月望向陆寒渊为皇昭司立的灵牌，“你想再留上多久，我都可以等你。”

陆寒渊摇头道：“我们不能总是一起走，我的身份不合适。”

景明月知道陆寒渊在顾虑什么，刚想开口说“我不在乎”，却马上意识到他一定会回复她一句“可是我在乎。”

他比她自己更在意她的声名。

“替婚一事，已污大人声名，自此往后，万万不敢毁。”

他说他在污她声名，他说他不敢毁，他明知道他不在乎，却还是要把自己摆到那么低的位置……

景明月双手从陆寒渊的衣领处无力松开。

仰头望月，但知长风渡月千万里，却再也回不到十几年前的燕郡暮霞村。

“当时我自己定下这个名字，并非取明月圣光皎洁，不染凡尘之意，只念纵使寒夜孤渊，人心中总要有一线光亮，支撑我们走下去，以待天明。”

景明月翻身上马，山风劲烈，却不能摧折她笔直的背脊半分。

“陆寒渊，你记好了，你我从来不是彼此的负累，纵使身份的枷锁约束我们，世俗的眼光评议我们，但我们所思所念如这山风，永远自由。”

景明月策马离去，一路雪尘，陆寒渊恍惚回到那年古道西风，他在漫天黄沙中送别恨无常时的情形。

那年她坚定地说后会无期，千回百转后他们在那场衡阳夜雨中重逢。

如今的景明月比数年前的恨无常更强大，坚定地告诉他他从不是她的负累，告诉他她不惧身份世俗，所思所念皆如山间自由的风。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明月皎皎，照在来去交错的痕迹之上，陆寒渊的唇牵起苍白的笑，深深吸进山顶凛冽的空气迫使自己清醒。

小九想要的自由是每日游手好闲，做全大坤最有名的话本先生，写各式各样好看的话本子，在全大坤开满属于她的胭脂铺子，首饰铺子，糕点铺子。

他答应了她，结果食言了，使她不得不肩负起大坤沉重如山的国运。

他能予她的自由便是，不要纵容自己的妄念毁她清誉。

陆寒渊不知在山顶站了多久，直至那道雪白如玉的身影进入辽阳城门后，他才抬起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