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换人 (第2/2页)
时间流淌,史书记录着历史,但是并不是所有历史都会被写进去,并且撰写史书的人往往只会写他希望后代看得到的东西,很多东西,无论好坏,明明天天发生,时时发生,甚至影响巨大,但是因为某些刻意的失忆,短短几十年再去说给后人听,可能孩子们都不会去相信了,就好比此时此刻一岁半的蕊蕊正在看到的事。
蹒跚学步的蕊蕊已经比出生时长大许多,虽然她还是黑黑瘦瘦的像个没烧完的火柴头,她亮晶晶的眼睛上面也明显有个比别家孩子都要饱满的额头,但是大人们不知道的是:这个小姑娘,在六个月学会说话之后已经默默地开始能理解大多数成年人的语言内容,且现在的她已经知道“自己”这个概念了。
得益于母亲刚坐完月子就恢复得很好,家里又有停不下来的奶奶,人高马大的爷爷,还有个小脚青衫却十分灵活的曾祖母,一家六口人,现在足足有五个劳动力,且以往的庄子在几个月内被划分成了“街道”,原有的国有厂子虽然没了,却搬来了更大的海外工厂,这使得整个李家都有了使劲的地方,他们很快在工厂的各个岗位找到了用武之处。
彼时家中最年长的老太太当时只有六十多岁,被叫做爷爷奶奶的也只是还没满四十的青壮年,更不用说有了孩子的夫妻俩,要是能上大学,她们也都是还没毕业的年纪,就在蕊蕊生长的一年半之内老李家飞快地越过了温饱线,不再为基本的吃喝而担忧。
往常各自忙碌的一家人,也难得地在工作时间聚在了一起,围拢在一张从倒闭的国有厂子拉来的一张偏质量非常不错的原木桌上吃饭,吃饭的那间空屋子也是大儿子结婚的那年父子俩自己在院子里加盖的,暂且能叫它餐厅。
餐厅桌子旁的空地上,是一张手工痕迹明显的小铁床,这床并不好看,却十分结实,边沿被焊了四个废弃弹簧制作的围挡,蕊蕊静静的不哭不闹地站在里面正大光明地看大人们开家庭会议,她能听懂大概,虽然还不会做出反应,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反应,大家都很平静地在说话,她也就很平静的好像桌边的一个摆件。
此前这个家庭每一次“大事”讨论也都不会避开这个孩子,按照他们的概念来讲这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而已,说得不好听的,是个还没有开化没有灵魂的小东西,所以一些该不该避讳的他们从未避讳过,自然也就不知道,现在在旁边咬手指的小姑娘皱着眉头的严肃表情不是她原本每天的正常神色,他们所说的,“女孩”“不要了”“不行”“管得太严了”这些关键词,已经完全被这个小丫头听到并且完全理解了。
人说早慧必夭,一岁半的小孩要是真的听不懂也就算了,偏偏她听懂且被这言语的意思吓到了。
被吓到的小孩清楚地明白,自己的家人们这时要准备抛弃另外一个未出生的女孩,皆因为又是一个女孩儿总不能再放在已经有了新男友的爷爷的妹妹名下。
果然没过两天,新媳妇便被一辆轮子比小孩儿高的木板车拉回了家。
在小女孩有生以来的短短一年半内,她那年轻的母亲在头胎月子结束之后就一直专心地在一家服装厂工作,每个月也只有两三天的休息日,而这一次的“小月子”是她第一次有机会这样长久地陪伴自己的女儿。
因为头天晚上亲眼看见母亲流了血,红黑色的血里似乎还有什么东西一起流出来,那东西被放在一个崭新的白色搪瓷盆里,极其鲜艳又浓烈,神态如常的奶奶自觉地挡住男人们的视线主动将其端到院子里伴着一些废弃的旧报纸烧掉了。
火光挣扎之中,报纸和什么东西的灰烬一起笔直地升到夜色之中,未燃尽的金色火光像星星一样闪烁了几下,便暗淡的消失在空气中。
这一切都被单独放在铁架床上的蕊蕊看得清清楚楚,当看到奶奶端着那惨白色的医用搪瓷盆去院子的时候,她甚至扶着栏杆站了起来。
“奶奶!”
奶奶已经点燃了旧报纸,她常年劳作导致的粗糙皮肤立刻在漆黑的小院里被照亮。
一直坐在客厅门外的老太太也用树干一般粗粝的手挡了一下曾孙女儿的眼睛。
一家人都当做什么也发生的正常生活着,却没想产妇没有出现异常,小女孩却连夜就发起了高烧,这场猛烈的高烧也因为家人的忽视直到次日清晨早饭时间才被发现。
从小叫做丫丫的时候蕊蕊就一直不哭不闹,没生过大病,小两口也是第一次养孩子很多基本的常识都十分缺乏,因而这场高烧被发现之后也没有引起什么重视,只是在原本就已经厚重的衣服上面又加了一层棉袄,农家原始的“捂汗”行为直接火上浇油,一岁半的蕊蕊很快就肢体僵硬痉挛抽搐,口吐白沫且双眼上翻,倒是这时一家子老少才重视起来。
一家人慌慌忙忙把孩子送到就在马路对面几米距离的部队附属医院之中,专业的军医没时间责备这一家子大马哈,在奶奶的惊讶阻拦未果之中用酒精将差点被高热烧坏的孩子救了下来,当天就让孩子退了烧,面对这一家人退下一线的军医耐着齐心给他们科普,这一家子新上任的父母长辈这才明白,昨天刚送走一场,今天因着他们的操作差点又要将养了一年多的这个也送走。
高热虽然退得及时,可是并不明显的后遗症还是发生了,在家人们没有查绝的情况下,孩子的唯一优点:那一双明亮的瞳孔比以往暗淡很多,原本白的发青的眼白也趋向正常人的普通眼白,在一众灰扑扑木然无表情的农村孩童倒显得和谐了。
在某个跟朋友们聚餐回来的深夜里,蕊蕊21岁的“父亲”悄悄地翻墙回了家,偷偷上床的时候看到了躺在妈妈身边十分清新地看着他的女儿,父女俩第一次平等地对视了几秒,年轻的男人伸出一根手指比了一个“嘘”的姿势,他成功避开了妻子的审问,也注意到了自己第一个孩子似乎有些不一样的地方。
睡前他想了很久,突然想起他还上学时学习的那篇课文。
“泯然众人矣,对,就是泯然众人矣。”
他微微转身去看,果然蕊蕊还在吃着手指躺着,一双看着他的眼睛毫无神采,醒了也不哭不闹,他动了,这小姑娘才看向他,脸上毫无表情,没有一点电视里的孩子该有的灵气。
他们原本并不对这个姑娘有所期待,农民生了一个这样的孩子,倒也没有什么可惋惜的,有力气,不残疾就行。
此后接连数年,这片地区几经规划,新的政策在这里实验、改进、推广,日子竟然以一种老李家人想象不到的速度好起来,他们在饥荒年代出现的家族,从老太太这一辈就是为了一口的可以不顾一切的,有了工作之后想象不到的好生活渐渐改变着整个国家,生活逐渐平稳,青壮年们每天开心的迎接一个又一个变化,经历着一轮又一轮认知的洗礼,就算每天都有繁重的工作,可是新的布料,买得起的家电,轰隆作响的摩托车,被粉刷一新的老屋,种种都在肉眼可见的变好,唯一不完美的反而就是这一家的下一代。
已经好几年了,户口本上“孙子”这个位置还是空着,新人不来已经让一家人的生活不能称作完美了,原有的大孩子却从一岁半之后每年都会生出一些措手不及的意外来。
高热惊厥、腮腺炎、血管瘤……
三次抢救,两次手术,幸而经济上面已经宽裕起来的老李家也已经不再捉襟见肘,他们在蕊蕊多次的意外之后他们迎来了连续两年都生龙活虎的健康女孩,自认为终于学会了养孩子并且把孩子养的还很健康的老李家人常常唏嘘感慨生养孩子的不易,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个整日追鸡撵狗的活泼小孩虽顶着自家孩子的身体和名字,里面却早就换了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