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外传 斩龙 (第2/2页)
柳虚的眼里没有寻死的意思,但是他的病也随之加重了许多。他呆呆地看着柳令月,失去了生机的他,现在看向自己的女儿就如同看到了一头怪物。一头永无休止,永远让他恐惧害怕的怪物。如果不是因为嫉妒女儿那倔强高傲不服从命运的抬首,自己又如何会沦落到丧失尊严的田地呢?
柳虚看着柳令月冷傲的面孔,突然觉得她是比天上龙王,地狱阎罗,诸天仙君更加值得信奉,尊敬的存在。于是在柳令月的循循善诱下,他也向柳令月表达了自己的愿望。希望复兴柳家,让柳家成为天下一流。柳虚强烈地能感觉到,眼前这个陌生到已经完全不像自己女儿的存在,一定可以完成这个可悲的夙愿。
最后,柳令月站在了苏醒的柳文台的面前。蒙受创伤和阴影的柳文台紧握着拳头,愤怒已经把这个向往义气,热爱山水画卷的小男孩扭曲到了狞狰的模样。柳令月一边拥抱着他,一边轻拍他颤抖的背脊让他安定下来。
姐姐这几年的变化,柳文台一直看在眼里没有评价过,但是他知道自己的姐姐是稀世罕见的人物,他偷偷观察她锻炼到血汗俱下的时候早也已经把姐姐捧到了更高的位置。柳文台轻声呼唤着姐姐,柳令月也轻轻呼唤着他的名字。
但是这对姐弟明白,他们不可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若无其事地过活。他们两个心中所想的,仅仅只有颠覆这个残酷的天下而已。
柳令月把父母的悲愿告诉了柳文台,柳文台也诉说了希望复仇的愿望。他向柳令月保证,自己以后的人生将一字不差地听从姐姐的命令,相信姐姐的一切判断,愿意为此付出一切。
“你真的愿意做任何事?付出一切?”柳令月脸上冷冽,心中却也些许惊诧。
“是的,我相信姐姐。姐姐一定能完成爹娘和我的愿望的,只要能帮到姐姐,什么事我都愿意做。杀人也好,自杀也好,付出自己的一切乃至生命我也绝对不会有半点迟疑。”柳文台坚定地看着柳令月,“我自小便想贯彻我心中的浩然正气,但如今早已被屈辱所摧毁。我相信姐姐能做到任何事,我愿意为姐姐付出一切。”
“那如果,数年后,我要设计一个你我死斗的故事。我将试图全力杀死你,你若是能全力存活下来,你会用什么东西帮助我,加强这段戏文的可信度?”
柳令月锋芒一转,直接了当地测试弟弟此刻的心智。
而柳文台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是颤颤巍巍地伸出了自己因为握拳而不断发抖的右手。
“我的右手,是画画最重要的东西。”柳文台眼里含着血泪,决然地与柳令月对视着。柳令月立刻抱住了他,默默念叨道“好孩子,好孩子。”
柳令月心中那些早已破损的情感既为柳文台超过自己预想的觉悟而喜悦着,也在此刻感到了无尽的悲哀。她想,若是自己的弟弟健康正常地成长下去,应该就会像辰儿那般吧。
自己的亲生弟弟已经绝对不可能再做一个正常人了,柳令月的私心仍旧希望着,苏辰可以替柳文台走那段属于普通人的幸福之路。
而在泪水如潮的夜色褪去之后,姐弟二人开始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准备。猩红色的宝剑从炉灶中淬炼而出,书生剑的名声开始在四海传播。从那一刻开始,柳令月与自己内心中最柔软的一面————苏辰十年没有再会过。她如同烟火短暂又强烈的人生,也再也没有一秒钟是浪费的。
“呼........呼.......”在艰难到压抑不住的呼吸声里,有一个少女在隔板之下听到了脚步声。这脚步的主人仿佛感知到了自己的心跳,在缓慢地走向自己。少女已经没有办法再屏住呼吸了,她已经闭气了太久太久,浑身上下都是病态的血色,她五体上的血脉都暴起,映衬着她苍白憔悴的脸。她已经在浓厚到令人眩晕的血腥味中,躲藏了太久太久。在这个小小的隔板之下,她双眼发晕的同时窥探着外面。她知道,她是全村唯一的幸存者,但是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已经在这层隔板之下蜷缩了究竟多少时间,是一天还是两天?是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浑身上下的麻木让她失去了对世界的感知,她也不知道来人到底是屠村的凶手,还是前来救助自己的好人。
“怎么.....可能得救......”她甚至连在脑海中对自己说话,都是断断续续的。
如果能从那个家伙的魔爪下救出自己的人,恐怕只有住在天宫里的神明吧。少女如此想着,她对于死亡的恐惧和对于凶手的恨意让她用力弯曲了自己的手指。然而除此之外,她什么都做不到了。
“啊!!!!哈......哈......”没等她混沌的头脑继续想下去,瞬间保全自己遮蔽自己的隔板就被一把恐怖的巨剑挑开,少女浑身控制不住地惊恐颤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稍微清澈一点的空气,随即用力闭上了双眼。
片刻之后,她发现自己没有死,恐惧着,缓慢地睁开了双眼。与她混沌脏乱的双眼四目相对的,是另一位少女的眼睛。眼前这个手持重剑的少女,看起来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似乎只有13,14岁。她的面容绮丽如画中仙子,但与自己对视的冰冷眼神又仿佛透露着真正的残酷。两个少女的会面是如此不和谐的画面,直到柳令月向她伸出手,她才小心翼翼地迎向自己的恩人。随后在拥抱中看到了柳令月身后站着的数位高大的大人。他们也是一样,双眼空洞如同死物,好似人生的意义,只有追随眼前这个矮小却拖行着巨剑的少女。
“我叫柳令月,你叫什么名字?”柳令月轻抚她颤抖的脑袋。
“我叫钟小南......”
“可怜的孩子,这么小就失去了一切。要不要做我的人,姐姐可以满足你的愿望。”柳令月轻轻放下钟小南,用双手扶持着她缓缓卸力,强行要求她站稳,“条件是,你要像后面的哥哥姐姐们一样,舍弃自己的从前,做簇拥月亮的星星,做燃烧旧时的柴火。”
钟小南不懂面前这个成熟的少女是什么意思,但是此刻的她,明白什么是复仇。她从身后那黑压压的人群里,读到了无数和自己相同的眼神。他们也想复仇,他们也想粉碎些什么。钟小南想起凶手的背影,想起自己父母亲朋惨死的模样,用尽全力把自己的下嘴唇咬到稀烂,从破碎的鲜血中拿到了疼痛的刺激。摇摇晃晃地从将要摔倒之中站了起来。
“把你的魂魄,借我一用。”看到钟小南流下血泪依旧不屈的样子,柳令月终于是说出了一声温柔的话语。而钟小南只是用尽全力地点头,随即晕倒在了地上。
后来,因为年纪太小,柳令月将其改名为夏玉。夏玉在外面和柳令月表演着侍女和大家闺秀的戏码,在无人处则是尽心尽力地辅佐着柳令月的计划。比起柳令月宏大到残酷的理想,夏玉只觉得自己的悲愿有点渺小到可笑。
“你是说,你只想让凶手杀死你,并不想亲手杀了他?”柳令月和夏玉谈到这个话题的时候,却没有很惊讶的样子。
“还望小姐原谅我的愚蠢。”夏玉立刻跪下,她对柳令月有着发自内心的虔诚。
“每个人复仇的方式和理念不同,大家可以聚集到我的麾下是我的荣幸,我自然也会尊重每个人的想法。毕竟我最开始的时候就跟你承诺过,会实现你的愿望的。”柳令月没有生气,而是平静地拉起了夏玉。
夏玉红着眼眶,向柳令月陈述了自己的理由。柳令月则是轻轻点头,然后用力拥抱住了夏玉。即使柳令月依旧是面上没有太多风云变幻,夏玉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爱,是虚伪的对待棋子的爱也好,是真挚的,宛如姐妹一般的爱罢。只是因为能感受到爱,她就愿意献上自己的一切。
“我是一个幸运的人啊。”柳令月突然说起了夏玉平常很难听到的话,关于她自己的想法。
“从十岁和文台定下这个悲愿开始,我就几乎是不择手段的。贩卖毒药,胁迫他人,圈养私兵,收纳江湖人士。我甚至想过去卖春来换取钱财,可惜我的身体因为超越极限的磨练和病症,早已不成人形了。对我而言,那些女孩子家的事情都无所谓。只是我偶尔也会想,如果我没有带你走上这条绝路,你会不会.....”
“我生是小姐的人,死是小姐的鬼!”夏玉激动地抱住柳令月,她知道柳令月身上还残留着温暖的人性,正是因为这份温暖,才让她变得极端的冰冷。
“所幸,我遇到了很多敢于站出来奉献一切的人。我还解开了师父留下的谜题,获得了他留下的宝藏,还有舒家巨富的帮忙。”柳令月用手摩挲过夏玉的头发,柳令月的力气实在太大,夏玉时刻能觉察她的小心。
“你我都是伤心之人,虽然不能见证彼此的结局,但这个过程是我们一起走过的。”柳令月始终没有像夏玉一样流泪,而是保持平静地看着她。
在聊这些平常无法开口的话语之前,她们还在表演着重温着最后的主仆时光。一旁的水豆腐被挥洒下的月光照耀得晶莹剔透,它在余光里提醒着二人得重新回到装模作样的假象之中。
可是夏玉罕见地耍性子,多和柳令月对视了几秒。她们四目相对,一如初见那刻一般。
夏玉想起了小时候和自己定过情的男孩子,名字里有个穆字。但是这些斑驳的记忆也因为血污模糊了。
夏玉想起了自己的村子,是匕首世家的村子。无论是匕首的技法和工艺都是独一无二的,她还和父亲犟过嘴,凭什么他传授武功总是藏私。
夏玉想起了就在自己面前的柳令月,如果是她。如果是她的话,如果是对自己如此残酷的她的话。那么一定......夏玉歪着头,想起被救出的那个夜晚,眼前不止有惨绝人寰的污垢,还有清澈到涤荡这一切的洁白月光。
在收集拥有同样梦想的才人途中,柳令月一直都是孤独的。
她的身后逐渐有了太多太多追随的人,但没有一个人是真正与她并肩而行的。在逐渐变得钝感从而失去身为常人的知觉时,她就已经做好了这个打算。因为武艺高强,因为身体畸形扭曲,因为无恶不作,不择手段,因为此间的诸多因果,她也只是偶尔怀念起小时候天真烂漫的日子。为了完成这些愿望,她制造了许多行走方便的假身份,暗中兜售毒药的蛇蝎女人,与天机会小头领暗中交易的商人,还有以大侠之姿,君临整个天下的“老爷”。其间,与舒家的渊源,与崔颐在天一楼留下的机关都有颇多联系,只是在这个进程中,老爷却意外地结交了一个朋友。
身着红衣的面具人在钦佩中没能跟上白衣飘飘的男子,两人比试轻功的佳话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被奉为禹城的美谈。只不过,智者往往都是忧愁的,身为老爷的柳令月看穿了苏惊鸿身为侠盗,梁上君子的身份,而苏惊鸿也在试探中摸索出了柳令月独到步伐的特征。
不过,苏惊鸿是一个散漫惯了的人,二人只是在无人能临的高处相互以琼浆对敬,在每个柳叶飘摇的时刻交流轻功的一些心得。
“你放水了。”老爷在一次对谈中提到,“为了呵护我的美名,你也是用心良苦。”
柳令月服下沉烟丹后的声音没有任何破绽,是稳重低沉的男性嗓音。而笑起来面若暖阳的苏惊鸿只是摆了摆手,掩饰了自己的尴尬。随后他毫不在意又漫无目的地看向了远方。
当他的目光投射到那璨光的尽头时,他无拘无束的笑意终于收紧了涟漪。
“我要去完成一份危险的工作,很有可能有去无回。”
苏惊鸿平日从来不谈这些,这让柳令月很是意外。他只有在最初与自己结识的时候提到过禹城剑客排挤歧视其他兵器的事情,那日的他宛如一个置气的孩童,让人感到可爱又可笑。如今他话语里有丝丝点点的迷惘,自己只觉惊奇。
“甚至,我不知道这么做是不是对的。”
苏惊鸿意外地打开了话匣子,这让戴着面具的柳令月直立起了身子。她只是因为难得的败北而欣赏这位友人,实际上并没有全面地认识过他。小时候苏辰在柳家游玩时也很少见到过他的身影,只听得长辈间夸赞他是一个温柔阳光,闲散自由的人。
“所以,如果我以后遭遇了不测,可以请你帮助一下我弟弟吗?”
温婉又动听的声音极具感染力,这让柳令月很难拒绝。因为在轻功造诣上的惺惺相惜,柳令月和他之间的交往可谓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从来没有任何深入过对方的生活。这次苏惊鸿意料之外的开口,让柳令月稍微有些惊讶,果然,再如何潇洒的人心中肯定也有牵挂。并且她知道苏惊鸿所说的弟弟就是苏辰,而苏惊鸿却没有说穿这一点。
“那么.....这就是你的愿望吗?”柳令月全然没有问工作和不测这些字眼的来由,完全相信着友人的字句。她用老爷的声音,缓缓地对朋友说出了那个她一生包容的字眼。
结果苏惊鸿却再次展露了温和的笑容,用朋友的语气向正经紧张的柳令月打趣道:“愿望什么的,太沉重了吧。我不会让挚友承担这么沉重的理由。就当我的一次有偿委托,至于报酬,就用这个来支付吧。”
他在轻笑间吹起了自己从腰间抽出的短笛,风沙和尘土,落霞和孤烟,皑皑的白雪和夹道的繁花,无边无际的色彩在他美妙的笛声中编织着梦幻的余音。柳令月先是被他的话说得怔住了,又接着沉醉在了这一片优美的艺术之声中。在这一瞬间,背负着互不相知的沉重枷锁的二人,少有的放松了下来。
一曲完毕,苏惊鸿用幽幽的眼睛看向短笛光洁的表面。
“还有一个笛声不在我之下的人,如果以后有机会的话,我引荐给你认识吧。”
说到此人,苏惊鸿的眼中满是轻松欢娱的思慕。被这样洒脱恣意的人所感染,柳令月不禁点点头。她相信苏惊鸿为梁九王做事是有原因的,于是她没有说破这一层。苏惊鸿也迟迟没有细说他弟弟的事情,只是相信着老爷的为人,观察着禹城在暗中汹涌的变化。
“时候不早了,我先走了。”沉烟丹的时间快到了,柳令月提起自己血红的衣角,转身从高处离去。她知道自己漫长的计划很快就要迎来揭晓的一天了。她也不必多问,因为苏辰始终在自己心中,即使没有与苏惊鸿的友情,她内里最柔软的部分也不会让她置之不理的。
而苏惊鸿望着老爷一袭红衣离去的背影,只是轻声细语地开了口。
“再会了,柳令月。”
时间回到柳令月刚满十五岁时。
柳家后院外传来了不知名的鸟鸣,那啁唏又刺耳的声音将月色衬托得瘆人而幽暗。院子的墙壁上早已没有了先前那些图案,而是一览无余的空荡中出现了细密的血渍。
柳令月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发现自己经常和血打交道。因为所谓的力量,不外乎就是技,铁,血三位一体的东西。而这次被力量抛洒到高墙上,留下了不少血迹的人,不再是柳令月,而是她的父亲柳虚。
柳虚行尸走肉般地过了好多年,现在他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了。他预感到自己糟糕的人生即将终结,于是向柳令月发起了挑战。柳虚惊讶于柳令月的成长,更加惊讶于自己变成了一副空壳。每败下一招来,他就会更加思念自己的妻子,后悔自己为何没有早点随她而去,而是屈辱地活到了现在,见证到了一个怪物的成长。
但或许,菩萨救不了自己,龙王救不了自己,只有真正的怪物才能拯救自己吧?柳虚这么想着,抱着杀死柳令月的决心攻了过去。用尽毕生的功力,使出了所有的杀招,然而柳令月只是在轻松地玩弄和戏耍他一般,反倒是他因为不断的败阵,即使柳令月已经手下留情,他也已浑身浴血。
“那我要被拯救什么呢?”想着这些,柳虚更加义无反顾地冲杀了过去。柳令月只是扭腰耸肩,就能闪过他的招式。甚至单手将他提起,无所谓一般将他甩了出去。
“是自尊。”柳虚抓起地上的泥土,疯狂地用力,让泥土和灰尘塞满了自己的指甲和指缝,“是自己根本就全部失去了的,那可悲的自尊啊。”
柳虚心脏狂跳,虚汗狂流,他明确地感觉到自己连今晚都活不过去了。他向柳令月摇摇头,示意她不要想办法救自己的命,让他解脱吧。柳令月也是心领神会地向他点了点头。
“那么,把你的身体,借我一用。”柳令月还是如同赴约一般,说出了这句送给柳虚的答案。
柳虚只是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承认自己输了。
“月儿,你到底想做什么。即使我这些年一直闭门不出,但是你所做的准备,我都看在眼里。你到底想怎么做?”柳虚终于鼓起勇气,又一次用父亲的口吻向柳令月问话。
柳令月先是沉默了一会,然后拔出了那把深藏在月章之中的自锻宝剑,如同泣血的赤色骄阳,如同朱砂的艳红之花。此剑一出,风云变色,柳虚不禁睁大了双眼。在薄薄的浅光之下,它如同五彩祥云的美虹,但是其中的血色暴烈而刚强,又仿佛是为了断绝诸天的邪气之剑。
“此剑,名为断虹。”柳令月慢慢地用手指从鲜红的剑身上滑过,“名为断虹,实为斩龙。”
柳令月将这把气势磅礴又鬼魅怪异的剑振于腰间,尔后在口中吟诵着什么,便让自己的背影随着这抹血色消逝在了月色的笼罩之中。而她所说的每一字每一句,自觉大限将至的柳虚忽感清窍畅通,听得一清二楚。
“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