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第2/2页)
四下无人的时候,奶奶突然悄悄告诉我:“孙子,你念错啦。是蘑菇溜哪路,意思是你是哪个山头哪个绺子的。”
这是土匪黑话,老师都不知道,奶奶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怎么懂?
她还告诉我,正晌午时说话,就是姓许的,晌午的午加一个言字旁……
老奶奶懂土匪黑话,我就更觉得古怪了。
演过了土匪大麻子,我稀里糊涂的五年小学也混过去了。奶奶的保管员生涯也告结束。
从生产队退回家,奶奶似乎很失落。经常坐在炕上,给大家讲过去于家大院六指爷爷打胡子的故事。据她说,当年那个传奇般的六指爷爷,一匹大青马一杆水连珠枪,在哈尔滨长春之间可以畅行无阻,大小匪股无不退避三舍。于家大院也是远近闻名的“响窑”,先后曾有三十多个胡子被打死在大院墙外。还有无数千奇百怪,光怪陆离的胡子故事,比如拿局(组织起匪股)挂柱(进入匪窟),上马劫道,绑架勒索,靠山倒、靠家流,端窝压裂子等等。但讲得久了,听得多了,年代相距越来越远,人们都把那当成了闲话故事,不再信以为真了。
读中学的时候,爷爷油尽灯枯离开了人世。爷爷刚烧过百天,奶奶心脏病突发也去世了。
我掰开她紧攥着的右手,里面是一瓶速效救心丸。如果吃下去她不会死,可是她没有吃,她是有意要去找爷爷的……
爷爷奶奶留下的遗物,都被大家分了。留给我的只有两箱子医书……
直到参加工作,四处碰壁,撞得鼻青脸肿,才想起来不如当初不读书,跟着祖父学医术。一技在身,谁也不敢欺负。
于是我打开了那两箱子医书。
箱子里除了《伤寒杂病论》《衷中参西录》之类的铅印医书之外,还有不少线装书。最令我注目的是几本用糊窗纸订成的手抄本。
手抄本有四五种,看纸的颜色,年代有远有近,但绝对都是解放前写下来的。最厚的是《医宗金鉴摘要》。砖头一样,厚厚的四大本!
这是学中医的捷径。我决定从这部书看起……
可是看了前面十几页《脉学》,再往下内容就不对了。不但让我疑惑,简直就令我震惊!
字迹娟秀,柔中带刚,一看就是女人的手笔。可里面记录的事,不是如何治病救人,而是铤而走险,杀人越货!
是旧中国东北绿林道上诡谲莫测,步步惊心的胡子轶事。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爷爷行三,别人为什么称奶奶为“四奶奶”了。
爷爷这个人本来就是个医术不错的乡村中医,平生愿望不过是治病救人,赚钱养家。
可是生逢乱世,爷爷从日俄战争前后到八一五日本自投降,他死了三个老婆,曾四次当胡子,最短的不到一个月,最长的十来年。奶奶是日本人投降那年,他从一个汉奸手底下救出来的。
破笔记上,所写的内容断断续续,虽无头绪,但却能大致理清一个又一个野蛮诡异、仇杀吮血、惊天动地的故事。
柔美委婉的新闻叙事中,每隔一段篇章就有几页夹页,蝇头行楷苍劲峭拔,叙事行文,霸气老辣,有赵孟頫的气势!显然是爷爷的补笔。
四大本的最后一页写着:民国三十八年冬,大军出关,乾坤定矣。
却是用钢笔写的。
闲话传说,竟然确有其事!
那笔记似乎有着超乎寻常的魔力,我刚读了两页就仿佛融入了那厚厚的发黄的书卷里。沉迷在那个既淳朴又凶险,既扑朔迷离又历历在目,既遥远得如云里梦里,又贴切得如亲力亲为,狼烟滚滚,义薄云天的世界里!
在四奶奶的笔记卷帙里,很多人物地方都似曾相识,可是又非常陌生,以前绝对听都没听说过。比如说辫子国,那时候只有大清子民都留辫子;罗刹国,关东老百姓通常把沙俄侵略者叫老毛子;鬼子国,都知道那是日本鬼子的国家;八路国,是当时老百姓对解放区和新中国的民间称谓……。还有一些诸如棒子国、胡子国、崴子国、腚眼子国、等等称谓更加莫名其妙。有些地域山岭,感觉明明就是那里,可是不论翻哪个年代的地图你就是找不到!有些人物事件都已大白天下,但说无妨,可是笔记里偏偏要学绿林道的方式,给他一个很有特色的代号。比如笔记里面说的雨淋头,明显就是张作霖;伸弓子就是张学良(绿林切口六为伸);吞天子就是吴俊山吴大舌头……
事情事件都很熟悉,都有正史资料记载。可是按笔记里的记载,到史书中一个都找不到,根本没法对号入座。
这些笔记不能当史料,但我很难断定它就是闲话故事。读着读着,那些地方,那些人物,都能在读过的史书里找到影子……
四奶奶没有写历史小说的才能,那她在回避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