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濯路尘 (第2/2页)
云辞掀起眼皮子打断他:“换一个。”
“不换,就这一个条件。”胥同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腰间的剑,“我就要这把剑,挂我寝宫里当惊鸟铃。”
湛蓝色的法光闪过,云辞将剑收回芥子袋:“我只是一个法修,哪里有什么剑?”
胥同被这无赖样气笑了。
对付无赖就需要比她更无赖,对着天梯凝出一道气势汹涌的魔气:“行啊,我现在就让天下人知道,剑尊飞升失败是他的好徒儿害的。”
双方僵持片刻,最终是云辞败下阵来:“你除了毁我名声,还能做什么。”
“你一个无情道,除了这把剑和名声,还有在意的东西?云辞,恃宠而骄也要有个度,别逼我在有好心情的时候揍你。”
“......”
这人用词就离谱。
胥同收回手:“行了,我看你那师尊也快走完问心路了。再不快点,你和这剑都得当着我面陨落。”
天地倏地失去颜色,无数条墨线在两人周围浮现。
密密麻麻地缠绕,朝着四周那浓重的墨色延伸。
就像是一幅不小心碰倒砚台、还没来得及上色的画卷。
胥同抬手勾住身前的线:“想要海底鼃,就得注入灵气将它们解开。”
“这是什么?”
墨线沾着的气息像是活物,脆弱到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可看胥同的动作,这些墨线延伸性很强。
“你不是最熟悉,苍生的魂魄。”
云辞:?
顿了顿,道:“我一名门弟子。”
“行,我歪门邪道。”
胥同垂眸,灵气透过他的指腹注入墨线中,过了半晌才放开已经变成灰白色的线,“别想着用引星术,这些线会在星辰出现前断掉。”
云辞小心勾住一根,尝试着注入灵气。
方知晓为什么胥同会说这件事天底下只有他能帮忙了。
墨线横跨大陆,所需的灵气繁多,却要精准控制灵气注入速度。
等体内灵力消耗殆尽,也才堪堪把一根墨线点亮。
这两个条件注定得全盛的大乘境才能做。
因为合体境灵力储存量太少,而受伤的大乘境没有那么多力气长时间控制灵气。
灵魔双修的胥同中途休息,看着云辞和她身前被擦拭过的线。
回蓝条需要时间,胥同于是问道:“你就不想问问这魂魄上面是什么?”
云辞认真地操控灵力,等结束才开口:“上面给人的感觉很复杂,我好像体会到了不同的情绪。苦怨哀乐......”
“这都是他们经事后刻在魂魄中的烙印。”胥同重新凝气。
世人常说某件事无法忘怀。
引出的情绪太过,就会在魂魄中留下痕迹。
比如快乐,体会过极致的快乐后,再遇到相同的情绪,就会觉得索然无味。
怨气和遗憾就会因此增长。
刚才的魂魄那些情绪让胥同感到肉麻,放手时他皱着眉,惩罚似地屈指在上面弹了一下。
无人在意的角落,魂魄主人识海突然闪过画面,等回神后疑惑地挠头,低喃着梦里的场景现在真的实现了。
“我们现在的行为,其实有个好听的名字。”
“濯路尘。
“意思是清扫路上的尘埃。路上的落叶堆得太多,当然就不能算一道秋景了。”
云辞跟着默念这个名字,懂得了它的含义。
天魔之气是由苍生滋长的情绪。
身体就像一个容器,装不满就会溢出来,如果强行塞入,容器就会被撑破。
所以苍生才会因天魔之气污染失去理智。
而他们两人现在做的,就是将苍生魂魄那些烙印清洗掉,创造出足够干净的容器,也从另一方面减慢天魔之气重新凝聚的速度。
当然,淡忘和遗忘不同。
苍生还是能记住从前的事,只是不会产生格外激烈的情感。
“确实是个好名字。”
时间缓慢流淌,云辞勾住身前最后一根透着光的线。
旁边的胥同轻飘飘地、语气不知为何带着一丝幸灾乐祸:“对了......有件事忘了说。”
湛蓝色的灵力注入,墨线下迸发出同样的光芒。
云辞只觉得自己浑身一颤。
这才听到胥同后半句话:“苍生也有你自己的一份。”
都是苍生,最后一步,是要云辞自己为自己清洗烙印。
道义让她情感淡薄,名为云辞的那条线才会透着光。
在灵力注入的过程里,魂魄深刻的记忆被她以旁观者的视角重新感受了一遍。
很奇怪的感觉。
诸如苦怨这类的不用多说。
让云辞惊讶的是,原来除改变她性格的事以外,一些小事也能被她魂魄深深记住。
饿得要死时,随意丢在她怀里的半块洁白温热的馒头。
在树洞防备野兽结果不小心睡着的第二天清晨,树洞外被加固的伪装、和出去后看到的第一缕天光。
看着小溪那肥美的鱼流口水时,旁边渔夫送的用树枝石头绑出来的鱼叉。
甚至连她以为全是恶意的三千世界,也有一些愉快的烙印刻在魂魄上。
就像打扫房间,从犄角旮旯扫出了许多充满回忆的物件。
带着惊喜、带着感慨。
她仔细回忆品味,然后轻轻地将它们擦拭掉。
这条路很快扫到头。
云辞睁眼,正对上胥同的视线。
隐身术被撤下,胥同问:“看来收获颇丰。”
“是。”她笑,“忽然觉得这辈子做一个名门正派感觉不错。”
没有法则规定一个人必须做什么事。
救世还是灭世,都是种选择。
并没有正确答案。
但现在,云辞觉得,原来自己不是一厢情愿地在帮助苍生。
苍生也曾在她遗忘的某个瞬间,帮助过她。
随着她坦然放手,视线原本灰白一片的天地亮出道湛蓝色的光。
这道光几乎比天梯还要醒目。
原本在注视魁首证道的苍生诧异转动视线,试图去寻找源头。
天幕那黑压压的乌云被光芒冲散,他们在蔚蓝天空中看到了一抹白色的、挺拔的身影。
似乎只要那人轻抬手臂,就能摸到天宫。
有弟子将手搭在眉间,眯着眼睛努力去辨认。
“瞧着眼熟。”
“这股灵气也很熟。”
“......腰间要是再佩上一把长剑......”
“......!”有人突然激动地重重拍向旁边同伴的肩背,脏话脱口而出,“**!这是云师姐!”
打赢架脱力靠坐在山崖上的曹长老看清人后,毫无形象地倒在地上,血是在吐的,丹药是在一把一把塞的。
心里还在想着宗门一个飞升一个出尽风头,嘿,下届招生肯定能比昆仑山还多。
胥同在旁边看着云辞重新掏出本命剑:“你就这么离不开你的剑?”
“要一起登梯证道,你说呢?”
“啧。”
海底鼃被成功点亮,之前收集的材料自发跃出芥子袋,围在云辞身前。
白色的蜉蝣梦,绿色的晦朔蕈,红色的冰蝉蛊,以及仙霖。
云辞恍然,这几样东西竟然与神兽幻化出来的天柱颜色差不多。
难怪胥同会炼化神兽的同时拱出三界大战呢。
先清理掉一些生灵,使得濯路尘需要花费的时间少一些,再让神兽献祭。
要不怎么说这人善恶难评呢。
想到这,她问道:“是不是如果我没有找到这些东西,你就会顺势杀了我们?”
奉南天搞出的那些事,前期还能说是胥同被封印后没途径知晓。
后来都回家重新当上魔尊了,还能让奉南天在眼皮子底下搞出事。
云辞想不出其他理由。
“你们还需要我亲自杀?”
直白的有点心痛。
天骄榜的因果线要是没解决,确实不用胥同亲自照着榜单杀穿修真界。
“差一滴。”想了想,胥同道,“待会下场雨也行。”
随即挥手,将材料分别送到它们该在的位置。
四道光芒拖着尾巴在流云中留下痕迹。
云辞清楚看见,由夏轻舟献祭加固过的阵盘缓缓下压,摊平那一刻,四方光柱大亮,将外围的天魔之气吸入地底。
溢出丝丝缕缕的黑气复被仙霖蕴含的仙力净化。
没被净化掉的则钻进生灵体中,却因为烙印早被抹去,从而没有什么影响。
“走了。”他打出个响指,红衣在斜阳中更加张扬如烈火,“就当是我发善心,让你出一次风头。长宁那崽子当初刺我一剑,我记仇。”
云辞没挽留。
因为天际有另一道光落下。
她愣然。
考验突兀地开始。
一条长长的道蜿蜒而上,被流云遮掩。
她迈出一步。
前面的劫数无关乎生死、道义和本心。
行至最后她第一次停步。
这次时间有些久,久到雪中盏也忍不住出现。
在看清云辞眼前的场景后,她叹气:“阿辞,你不是已经猜到了,何必为我停留。”
“我总要知道,你为了我放弃了什么。”
“无非是一个躯体,等你越过天梯,我还是有机会的。阿辞,往前走。”
“可你后悔吗?后悔......遇见我。”
“不悔。”雪中盏虚抱住云辞,笑道,“若我心生悔意,现在就该在天宫围观这场飞升。阿辞,千百年换一场同行,我不悔的。”
剑冢选择本命剑确实是凭着缘分。
云辞和雪中盏的缘分来自千百年前,在小渔村的初见。
或者现在该叫雪中盏另一个名字。
余弦子。
余弦子修的是逍遥道,找不到那名叫云辞的女修后,她顺其自然,没再去找。
缘分没到,强求不来。
就这样,正道魁首迎来她的飞升证道。
天宫就在眼前,可是余弦子却突然透过时空看到了云辞的身影。
小小的一个,坚强而努力的活着。
看着小云辞被多年前自己随口一问成为剑尊首徒,看着小云辞被夺舍受尽磋磨,看着多年后不甘陨落的小云辞。
余弦子没有问让她看见这一切的黑影原因。
因果早在冥冥中注定。
余弦子最后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是利用仙术穿越时空,在刚出生的小云辞身上种下万事顺遂的祝愿。她想让小云辞活的更舒服一些。
第二件,她将自己的眼睛挖出,分出一半仙力,交给那道黑影。
第三件,她纵身跳下快要成仙的高台。
小渔村那场把酒言欢,如果自己没机会享受到,未免太过可惜。
画面最后停在余弦子跳下的瞬间。
云辞哑声问道:“成为剑灵,在剑冢里等待千年......我何德何能。”
“我修的逍遥道,”光芒渐渐散去,余弦子恢复成本来模样,那双眼睛依旧紧闭,她浅笑道,“其实这随心所欲的一跳,恰好让我渡了场真仙劫。”
“等送你走完这条路,我依旧是余弦子。”
想到云辞曾在意自己的剑是不是缘分,她补充道,“至于雪中盏,它确确实实是你的剑,不然也不会第一时间选择你,只是我那会没认出你来。”
余弦子和剑灵住在同一把剑里,千年的融合,她们的意识偶尔会串错身体。
所以雪中盏的记忆断断续续。
因为有时候是余弦子,有时候是剑灵。
至于为什么会这样......
“我果然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剑修,连剑灵都打不过我。”
云辞垂眼露出抹舒心的笑:“多谢。”
“阿辞,最后一件事了。”余弦子指着道路另一边,“你证道最后一件事。”
道路另一边是长宁的成仙梯。
天宫高台,闻歆仙再看见云辞竟然还能抬头的那一刻,脸上是难掩的惊恐。
仙人......与凡人好像也没有什么不一样的。
“松明峰剑诀最后一式,你想看看吗?”云辞微微偏头,问道。
“好啊。”余弦子让开,“你要是不和剑灵共同作战补偿一番,真正的雪中盏该飞出来再把我从天梯上踹下去了。”
最后一式往往是收剑之招。
松明剑诀也不例外。
和第一式一样,第七式不比花样,只凭剑意。
浩荡不可阻的威压,将想要逃跑的闻歆仙困在原地。
安静如风的剑光,如划破夜幕的黎明。
最后天地间荡出一股名为希望的风。
白雪纷纷,将地上那些疮痍覆盖。
松明剑诀第七式,行至天光。
它还有一个意思。
不离不弃的友谊。
“干得不错。”余弦子勾住她手腕上的铃铛,随后轻轻将她朝着前路推去,“萧温书被蜃妖污染了,可上不去这天梯,你交给我。云辞,我们总会相遇。”
这一步踏进了一处残院。
青年盯着身前刻有纵横线的横梁,拈着一颗白子沉思片刻:“再如何假设我也创不出神明。”祂没抬头,“不过这片天地会自己选出一位神明,这就是所谓的天命。”
“小姑娘,你还是用你这一世的孤寂换了盛世。”
“好好享受。”
手中白子轻轻放在一旁,祂拢着袖子打出个哈欠,困倦道,“好了,回你的世界去。”
云辞只来得及看清棋局模样。
三劫循环。
分不出胜负、不得不和棋的局面。
之后,她就被踢回原处。
脚下是正仰头看向她的苍生。
越天梯的过程好像只是个幻想。
忽有磅礴灵力自天幕降下,被飞雪裹挟着落入地面。
四界重新恢复成它们原本的繁荣。
云辞头顶那道天光更为纯粹透亮,似乎有数道臂缠羽带的人影奏着庆乐,与湛蓝色的星轨一同降下,萦绕在她身边。
是从未听过的曲调。
保持安静的系统023,在消散前最后一刻开口:【恭喜,】这一次声音分出了性别,是云辞才在天梯上听过的,带着笑意轻声道,【我们一起找到了答案,阿辞。】
燕图正在往外运寻龙城那些晕倒的百姓。
听到庆乐时他抬头,问身边的阮玮:“这是不是传说中的......”
“兴许。鹤句府之后我再也卜算不出宗门命数了,天命难测。”
阮玮说出燕图没有说出来的话,“天下太平了。”
刚出来的束抚没忍住踹了燕图一脚:“怎么让我家两个宝贝蛋子顶在前面,你第一宗的责任呢?长宁明知偏颇硬要献祭,不拦着就算了!我家云辞怎么也没见你拦!”
老实接了这一脚,燕图叹气:“这小姑娘闷声作出这么大的事,我哪防的住?其实我还挺喜欢云辞这个小姑娘的。”
思维活跃,把昆仑山那群死脑筋都带活泼了许多,怎么能不喜欢。
来接百姓的陆灵佑听到了。
她愣愣看着几宗宗主脸上那紧张而欣慰的神情,在人群中找到了言曲,拉着他疾速御剑朝着云辞的方向飞去。
顺带还打开玉简通知了明溪江华二人。
仲长煦问季朋:“我们不去吗?”
季朋反问道:“你觉得她会失败?”
“不觉得。”
“那你是在担心我们会失败?”
“......不会。”
“那不就对了。”
陆灵佑拖着言曲,停在声音足够让云辞听到的距离:“师姐!”她见到云辞回头,不由泪糊了满眼,“师姐,我会很快追上来的!”
她似乎看到了云辞脸上挂起抹柔柔的笑,换算着上下两界的时间流速,哽咽道,“那师姐......我们待会见!”
言曲被风吹懵的思绪这才理清,想往前迈一步,却被陆灵佑死死拦住。
他回头看见同样赶来的两位师兄,似乎想到了什么,也将手拢在嘴边:“等下次见面,师姐还能当我师姐吗?”
这一次仿佛隔了许久,又像只是一个呼吸的时间。
冷却下的血液因师姐的回应重新沸腾。
他们都听到了师姐坚定含笑的回答:
“嗯。”
随着云辞转身踏入那道门,有东西从识海中飘出,在她眼前展开。
天书上的字迹已然发生变化,脑海再度响起那道神圣而威严的声音:
【贺君封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