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番外1:辩机和高阳公主 (第2/2页)
就这样,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高阳没完都会赤着足,带着雨水的味道,在夜色最浓的时候来到这里。
万法堂也不再空旷,第三面,第四面,第五面墙都已经写好,满满登登的经文填补了原本并无一物的空白,辩机的心似乎也开始充实起来,甚至有些期待夜的到来。
很多时候,高阳只是托着腮,默默地看他抄经,只是偶尔,在辩机抄累的时候,两人才会聊上几句。
第四天的时候,高阳刚刚坐下,便惊叫起来:“辩机!这里怎么有个死鸟!”
她这一叫,辩机险些从梯子上摔下来,待到近前,他才松了一口气:“它还没有死,尚存一丝气息。这是白日里,小月禾送来的。”
白日里,辩机刚打开窗,就看见小月禾满眼擒着泪水,站在窗前,一见他,就忍不住啜泣起来。
哭的辩机手足无措,又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只能好生安抚,问道:“...你...你怎么了?你别哭啊?你娘又骂你了?”
“没有...大师父...我娘...我娘没有骂我...是因为这个...”小月禾打开手掌,里面躺着一只小麻雀,已经奄奄一息了。
“我发现它的时候,它...它已经从树上摔了下来,我怕...怕它死了,就立刻带它到您这里来了...大师父,他是不是没救了...呜呜呜...大师父,它不可以死掉,它要是死掉,它阿娘就找不到它了...哇...”
小月禾手捧着麻雀大哭起来,辩机没有办法,只能将麻雀接过来拖在手中,安慰道:“别哭了,交给大师父,嗯...大师父念经超度它,它阿娘就能找到它了...”
小月禾真的不哭了,忽闪着大眼睛,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师父念完经后,它阿娘真的能找到它么?”
“能的。出家人不打诳语。大师父不会骗你。”
小月禾点点头。辩机摸了摸她的脑袋:“快回去吧,你要是不回去,你娘该找不到你了。”
小月禾听了以后,立即扭头往回跑,可这麻雀却留了下来。
高阳听后,眼睛眯成一道新月,笑道:“不是说好出家人不打诳语么,怎么还骗小孩子?”
辩机叹了口气:“没有办法。总不能让朋友伤心。”
“朋友。你交的朋友可真是奇奇怪怪。”高阳顿了一下,忽地问道,“那我也算是你的朋友么?”
“公主您...”
高阳打断他道:“不要顾虑太多,别拿我当公主,就那我当高阳,一个普通女子高阳。”
“您...”辩机迟疑片刻,接着道,“你我相识这许多天,也算是朋友了吧。”
高阳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天上最亮的星星,笑的也很开心,辩机也忍不住欢快了起来,过了一会,高阳又说道:
“我听说,你本来是这辈最为杰出的弟子,却因为不善交际,住持便没打算让你接替道岳萨婆多部长老的位置。”
辩机沉默地听着,高阳继续说道,“作为朋友,用不用我...”
“不必了。”
这回换做辩机打断了她:“世事随缘,我也无心做不做什么长老,能完成我的职责便好。”
“哦。”
高阳轻轻答应了一声,良久,两人相对无言,只有辩机抄经书的声音,高阳好像有点尴尬,又说道:“看你写了这么多天,我才发现,你写的这本经书,我以前并没有看过。这本经书叫什么名字?”
“《大般若波罗蜜多经》,没看过很正常,这本是玄奘国师新译的,算是大乘佛法的集中论述。”
“是么?”高阳拿起一卷,认真读了起来,“这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是什么意思。”
辩机答道:“大概指的就是,人间万物,本是空无实体,皆乃虚幻。”
“这也太奇怪了,明明是真实的事物,怎么就能说没有。”高阳用经书敲了敲自己的额头,疑惑道,“难道是因为我没有慧根,那这样,辩机”
她突然直视着他的眼睛,认真的道,
“我问你,你看我,美么?”
辩机望着她的容颜,愣了片刻,突然意识到她问的是佛法,而不是什么别。
于是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来:“释家法说,众生色相,皆为空幻,你在佛祖眼里,与老妪、幼童、男子皆没有什么区别...”
“你怎么年纪轻轻,动不动就要吊书袋?”
高阳有些气:“我不问你我在佛祖眼里是何样貌,我就问你,对,就是你,辩机和尚,我,高阳公主,美还是不美?”
她问得如此直白,辩机突然感觉局促起来,可她神情又是如此认真,不像是在看玩笑。
辩机只得也得认真起来,端详起那张脸,可能是因为最近睡得好了,有了神采还是她原本就生的那个样子,眉眼灵动,嘴唇绯红,眉心点绛着一片桃花瓣,他由衷答道:
“公主你...是美的。”
“那我也是虚幻的么?”
“这...”
。辩机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她,高阳突然站了起来,踱到梯子旁边,一把拉住了辩机的手。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辩机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如何反应才好,这个空隙,高阳又将另一只手放在了他的手背上。
“你摸摸。”高阳道,“我是真实存在的,怎么能是虚幻的呢?”
辩机不敢动,那只手温热,小巧,柔弱无骨,的确是真真实实,存在与眼前,看得到,也摸得到。
高阳狡黠地笑了一下,又露出那两个浅浅的梨涡,她把手松了开,说道:“你看,你那书里,是不是也打了诳语?”
辩机的手还僵在原地,这才想到要抽回去,胡乱地点了点头,又转过去抄经书。
高阳欢快地坐回竹席,又托起腮,过了片刻,突然又说道:“辩机,你写错字了。”
“我没有。我从不写错。”辩机矢口否认道。
“真的。你真的写错了。”高阳直起腰,指向墙面,那个‘佛心’的‘心’,多了一点。”
辩机慌乱地看过去,心的首部,确实多了一点。
高阳抱着枕头大笑道:“辩机和尚,叫你嘴硬,这回真的写错了吧。我看啊,你这佛心里可多住了一个人那!”
辩机手足无措地拿起刮刀,红着脸往墙上刮去,抄了二十几年的佛经都未曾写错过,怎么今日偏偏...
身后的高阳笑的更厉害了:“错了错了,和尚,你把两个点都刮去了,你的心要空了!”
“别笑了。不要再笑了...你都快把贫僧搞糊涂了。”
看着辩机满脸涨红的样子,高阳别提多开心了,这也是辩机第一次,看着席地而坐的那个女子,不像一个公主。
第五日的清晨,或许是上天眷顾,麻雀奇迹般地睁开眼,能发出轻微的鸣叫声,辩机很高兴,喂了它一点水,准备晚上给高阳看。
可是他等了很久,直至午夜三更,高阳都没有来。
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发生...辩机突然没有心情再抄经,收了笔墨,开始收拾经书。
收到最后一本的时候,门又被打开了。
高阳走了进来。
高阳的神情与昨日大不相同,她的头发很乱,面容憔悴,眼下又挂了两个黑眼圈,简直比第一日见她的时候更懊丧。
辩机突然有种前功尽弃的挫败感。
高阳没有熟稔地坐到那张竹席上去,而是有些摇摇欲坠地站在门口,没有关门。
“你怎么了?”辩机察觉到她的不对劲,不禁蹙紧了眉头。
“驸马发现我晚上偷偷跑出来的事情。”
“你日日如此,被驸马发现是早晚的事。”辩机坦然地说。
“可是,驸马不让我与和尚做朋友。”高阳说着,渐渐带了哭腔。
辩机思忖片刻,问道:“那你呢,你愿与我做朋友么?”
高阳屏住了呼吸,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胸口呼之欲出,突然,她有些神情激动地答道:
“我也不愿!”
这个答案有些出乎意料,辩机的心情突然沉入了水底一般,有一种情绪淹心漫肺地泛滥上来,他的嗓子眼儿和鼻子都有些酸酸的。
辩机沉下眉眼,缓缓说道:“原来是这样啊,夜深了,公主,你该回去了。”
高阳没有动,辩机余光瞥见,有大颗大颗的眼泪,珍珠似的连串落在地上。
“我也不愿...”高阳重复说道,“辩机,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你说...什么...?”辩机不确定自己刚才听到了什么。
“我说,和尚。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一瞬间,作为万法堂执掌法度的大弟子来说,辩机的脑子里首先出现的不是‘犯戒’两个字,而居然是,“我也喜欢...”
然而,他的口又不允许他继续想下去。
羊毫笔杆被自己死死握在手里,掌心浸满一片浓墨。辩机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也不知道该不该回应她。
案几上的麻雀发出了叽叽的啾鸣声。
高阳又说道:“我不应该再来这里了,我可能也不应该...不应该再见你。终究,我不是一个普通女子,而是大唐的公主,即使不是出自我愿,也很容易不小心改了一个人的命,辩机,你很好,你的佛心,与世无争,我不想因为我,扰了你的清静...和尚...再见吧。”
说罢,高阳头也不回的转身,走了出去,她的背影决绝,不带有一丝犹豫。
“可是你已经扰了我的清静......”
辩机喃喃自语道。
万法堂抄经第七日。天色一直阴阴沉沉,辩机身体有些浑噩,但是头脑还是清明的,事实上,可能是有些太过清明,以至于昨夜一夜都未能合眼。
即合不了眼,也毫无困意,只能起来抄经。
她今天,大抵不回来了吧...
辩机心里有一些念想,却不敢再多一些念想。
天色逐渐黑了下去,黑到外面没了人声,黑到万籁俱寂。
与辩机一起的,只有经文,墙上所有的文字好像都变成了绳索,将他捆绑,旋转,吊在虚空之中,一遍一遍经过他的脑子,什么都没有了,只有经文。
外面的门突然被打开的时候,辩机从虚空中,猛然坠落地面。
“是谁!”
进来的小女孩被凌厉的呵斥声下了一跳,险些哭了出来,待到辩机看清,才又恢复了往日温柔的神色。
“小月禾,这么晚了,你怎么跑到我这里来了。你...你手里面拿的什么?”
小月禾有些迟疑,不知道该不该把后面藏着的东西拿出来,犹豫半天,还是拿了出来,摊在了辩机面前。
是一个精致的绣花枕头。
“你...!你这枕头哪里来的?!”
辩机一眼就认出,这个枕头是高阳每日带过来的那只。
“庙里有个姐姐,长得非常漂亮,我看到她好几次了,就偷偷钻狗洞到她的房间里去...拿的。”
“这次你真是闯了大祸了,你知不知道,那个姐姐是当圣上的亲妹妹高阳公主,偷窃皇家之物,是要杀头的!你这回可要连累了你娘!”
“我...我不知道...”小月禾吓得快要哭了出来。
“还不赶快把枕头还给人家!”
“还不成了...”听到会连累阿娘,小月禾已经浑身开始打起了哆嗦,“我听他们说,姐姐今晨已经回家了,不会再来了...我...我上哪儿找她家啊!”
“你真是...”
小月禾丢了枕头,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别哭了。”辩机没有半发,说道,“你先回家吧,这个东西放在我这,我来处理。”
小月禾听完了,立马不哭了,抽泣着看着他。
“行了。快走吧,这么晚了,你啊娘该担心了。”
小月禾点了点头,一溜烟跑了出去。
辩机叹了口气,踱到门口,关上了门。拾起那个枕头,走到了案几旁。
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不知该何去何从,转而看向那个枕头。
枕头孤零零的,带着一股潮湿的雨水味道。
突如其来的,辩机觉得自己累极了 ,好像几天几夜都未曾合眼,他学着高阳的样子,捏了几下枕头,很快就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万法堂已经修建好了,琉璃雨檐之下,高阳站在那里,赤着足,轻轻提着脚下的雨水,眉心是那朵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桃花。
她抬起头,满眼都是笑意,对自己轻声说道,和尚,原来你也来这里了。
外面真的开始下起雨,淅淅沥沥,不知是谁唱起了佛偈之歌:
“诸法皆空,了死脱生,得大自在,人生在世,水月镜花,不过飘渺,黄粱美梦,幻境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