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父与子(壹) (第2/2页)
“云泽,你很恨我吧?”煊帝徐徐而言,面露沧桑,悲慽且自责:“你应该恨我的!我对不起阿澈,也对不起你!我枉为人夫,枉为人父,我不是一个好丈夫,更不是一个好父亲……”
煊帝如同一个历经沧桑的迟暮老者,哀切地忏悔着自己的罪过。夜澈之死,于煊帝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痛苦,他的胸中如同有一把尖锐的刺刀,反反复复割裂着他的肉体与灵魂,令其痛不欲生。
旁边,云晓听了此话,胸中为之一痛。他愕然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云晓怎么都没有想到,他的父皇竟会说出这般软弱的话,那个至高无上的苍云国君,竟然也会有如此沧楚的一面。
煊帝的话让云泽也是一惊。见对方如此卑微忏悔,云泽心中的怒火渐渐熄灭。虽说在过去的数月里,云晓已向他讲述了其父所面对的无奈与痛苦,但云泽如何都没有想到,他竟有如此的忏悔。
云泽心里隐隐悸痛,他不明白这份痛因何而生,从何而来。凝望着眼前的父亲,云泽突然之间有了欲哭的冲动。
说完那番话,煊帝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他双眼微闭,仿佛是在控制情绪,又仿佛是在调整呼吸。过了许久,煊帝方才向着两个孩子徐徐开口:“今晚,我是瞒着所有人偷偷来到此地的。如此行径,并非一国之君该有的行为,然而作为一个父亲,我选择了这样的做法。所以,此刻站在你们面前的我并不是什么苍云煊帝,而只是你们的父亲。待到明日重回朔阳,我便又会成为那个至高无上的君王。因此,有些话我只能在今夜说——云晓、云泽,为父对不起你们!”
“父皇!”云晓皱着眉,喃喃轻呼一声,虽无过多言语,却饱含深意。
云晓虽已被剥夺了皇室身份,但却并没有被逐出帝都。寄住在朔阳,他自然知道皇权象征着什么,亦知道煊帝方才所言那番话的份量。年幼之时,云晓也同样记恨过其父,但随着年龄的长大,云晓渐渐了解了更多的原由,也明白了其父的难处,他早已释然。
云泽茫然地凝望着颇为沧桑的父亲。煊帝的话,令他无法对其生恨,但也无法令他释怀。云泽现在所能感受到的,只是一种陌生人之间的情绪感应。
“云晓,你是一个善良的孩子。”煊帝将云泽暂时放在了一旁,他将注意力转向云晓,坦言:“多少年了,为父从未表扬过你,但你的所作所为却是为父最欣赏,最认可的。你是个聪慧、善良、勇敢的孩子;你做了为父想做却不敢做,不能做的事情——为父在此感谢你,感谢你将云泽重新带回了苍云帝国……”
云晓注视着其父,他没有言语,却心里明白——在帝都朔阳,云晓的叛逆与桀骜是永远不能得到认可的。
随后,煊帝又将目光转向了云泽,若有所思,“云泽,看着你,我总会禁不住地想起你的母亲。阿澈是我一生最爱的女人,却也是我一生最痛的回忆。很多时候我都会想,如果当初在罗赛河畔,我没有将她追回,她的一生会不会过得更好……”
“那你为什么又要抛弃她?”云泽责问。此刻的煊帝令云泽有了一丝的动容,他其实早已从云晓那里得知了事情的原委,但他却想要亲口听听煊帝的说法。
“为什么?”煊帝想起了当年那个灾害横行,众叛亲离的苍云帝国;想起了那个落魄无能的自己,“因为我无能,既不能守护好自己的国家,又不能保护住自己的妻儿!”煊帝仰天轻叹,带着自我嘲讽的笑。
“父皇,您不必如此!”云晓上前劝说,“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今夜只是父子相聚,为何还要提那些过往之事?”
煊帝面露欣慰,他拍了拍云晓的肩,“孩子,为父来此之前就已想好,希望能借此机会跟你们坦露心声。”言至此处,煊帝看向了云泽,“云泽在外流浪多年,如今有幸能够回到苍云帝国,为父心中愧疚。今夜,为父只想说出心里最真实的话,来请求你们的原谅。这些年,为父对不住你们!”
煊帝再次致歉,云泽却只是看着他,默而不语。咫尺的距离,煊帝与云晓都看着云泽,翘首等待着他的回答。
云泽缓缓坐下,他低垂着头,一根又一根麻木地向火堆里加着柴,若有所思。云泽开始回想,回想其父今晚所说的话,回想其母那些年对他所讲的话。
煊帝见云泽如此动作,知道自己似乎做得太突然了,便开口缓和:“云泽,对你而言,一时半会可能还无法接受我这样的父亲……”
然而,煊帝的话还未说完,一声轻而颤的呼唤打断了他。那声音极小,却带着洞穿一切的力量,令煊帝听得分外真切,直入其心。
——“父亲!”
云泽用近似哭腔的嗓音,激动且悲切地讷讷喊出了这两个字。
其母临终前的话,在云泽的脑海中回荡:“泽儿,娘去了以后,你一定要勇敢,要坚强,要努力做一个正直的人……”
“泽儿,娘亲相信你,相信你是个聪明的孩子。”
“泽儿,你的未来将会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泽儿,你是一个单纯的孩子,不要让执念蒙蔽你的双眼。无论过去,还是将来,无论发生任何事情,你都不能心生怨念,不能怀有仇恨……”
“泽儿,你一定要勇敢坚强……不要有仇恨!”
※※※※※※
锦都东郊,一处茂密的枯草丛中有两个脑袋偷偷地探了出来,在他们前方两百米的地方,有一堆篝火在夜色中静静地燃烧。火堆旁,三人席地而坐,似乎在秘密交谈着什么。
“老酒鬼,你可看清那身穿黑袍之人是谁?”锦都首富蹲在枯草丛里,他探出半颗白头,对着远处的火堆长久凝望,却始终看不清楚,“那人到底是不是我师傅?”
罗洛蹲在蒯裕身旁,他歪着脑袋瞅了半天,也没看清,嘴里嘟哝:“这荒郊野外黑灯瞎火的,我哪里看得清?”
远处,火花摇曳。那围坐在火旁交谈的三人,影影绰绰,模糊不清。罗洛与蒯裕俯身躲在枯草丛里,鬼鬼祟祟地凝望着远处。
又瞅了半晌,罗洛既看不清,又听不见,觉得无趣,便向身旁的蒯裕提议:“老家伙,在这躲着也无啥用处,不如咱俩再凑近些,看看他们几个在那秘谋啥好事?”
“不可!”蒯裕恐其上前,一把拉住了罗洛。
相较之前的热切,蒯裕此时显得分外冷静。就如罗洛所言,前方三人选在此时此地谈事,定然是为了避人耳目,他们若再往前去,倘若暴露,定然惹祸上身。加之一路跟踪而来,他们早已发现了其中两人是云晓与云泽,蒯裕顾忌云晓,亦不愿去搅扰他的事情。然而,这些话若对罗洛直言,蒯裕恐他非但不听,还反倒激起他的玩心,便以假话诓他,“老酒鬼,那黑袍人不是师傅,咱俩再去禹神庙外守着,师傅应该还在那。”
“嗯?”罗洛听出了话里的古怪,疑心反问:“你如何知道那人不是夜骁?”
“我方才看见了。”蒯裕继续佯言哄骗。
“你看见了?”罗洛疑心愈重,执问:“那你说那人不是夜骁是谁?”
“那人我不曾见过,怎会知道是谁?”蒯裕此时亦展露出了商贾的油滑,故作焦虑地催促:“我只想求师,对其他人没有兴趣,你还是快些与我回去,免得师傅又去了别处。”
“好你个老家伙,休想骗我。”见其装模作样,罗洛忽地咧嘴一笑,一手敲在蒯裕头上,诘问:“这黑灯瞎火的,我都看不清,你能看清?”罗洛两手一甩,再道:“要回你回,这好玩着哩,我可不回!”
蒯裕见此话骗不了罗洛,只得对其坦言,劝阻:“老酒鬼,你可不能乱来!那三人选在深更半夜于这荒郊野外相见,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你若跑去挑事,他们绝不会轻饶你。且不知那黑袍人是不是我师傅。若真是,你非但斗不过他,还会搅了我的求师计划。若不是,师兄云晓也在那里,为了我日后的求师之便,你也不能去讨他的不快。”
“老家伙,还轮不到你来教我。”罗洛哪会听劝,他满脸捉狭之意,“夜骁那家伙,你怕我可不怕。云晓那娃娃,我更没将他放在眼里。”
言讫,罗洛起身欲走。蒯裕再次将其拉住,“老酒鬼,我可知道望月楼里那个女掌柜是你女儿。你不怕别人,可怕她?难道你就不怕云晓找她讨理去?”
罗洛闻言顿惊,脸上嬉笑之色也少了几分,“老家伙,你瞎说个啥?少拿外面那些风言风语唬我。”
这会轮到蒯裕呵呵一笑了,他看着眼前故作镇定的罗洛,摆出了锦都首富的架势,“老酒鬼,我知道你有些能耐,但你也想想我蒯某是何人?在锦都城里,就没有我蒯某打听不到的消息。”
在锦都城里,只有极少之人知道罗洛与阿碧的关系,也甚少有人知道罗洛是望月楼的老板。
见隐秘之事被蒯裕识破,罗洛立即急了脸,不顾周遭情况,嚷道:“好你个老家伙,竟然敢打我家的主意……”
罗洛不嚷还好,这一嚷立刻惊动了远处火堆旁围坐的三人。
云家父子闻声,三人同时看向了罗洛与蒯裕所在的方向。煊帝迅速用兜帽罩住头,以免暴露身份。旁边,云晓起身,目露寒光,“父皇,你们稍候,我去看看。”
煊帝颔首。云晓脚步一点,迅速掠来。
罗洛也是机灵,意识到暴露了行踪,他二话不说,拉着蒯裕就跑。待蒯裕反应过来,罗洛已带着他跑出了数百米。
——这可真是世界上跑得最快的瘸子。
远处,云晓追来,遥遥望见二人逃去的身影,他止住了脚步,没有再继续追赶。以云晓在锦都生活多年的经验,他不难判断出这又是罗洛那个老顽童弄出来的花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