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插翅难飞 (第2/2页)
随着兵刃破风荡响骤近,破墙外有人吆喝:“什么人?”叫声未落,便已掼躯坠地。蓦有笠影从墙壁裂缝间隙晃闪而过,从尸体上抽刃,唰一下掠击另外数名突厥禁卫纷倒。墙边一名突厥甲士喝问:“是谁来袭?”霎随刃芒飙闪,其声嘎然而哑。惊尘溅血之际,一个蓑衣汉子翻过墙头,从咯血之人咽喉拔刀,骁然道:“大明锦衣卫。”
墙外似还剩余一名突厥甲士,见势不妙,慌忙夺路而逃,断柱后边转出个乱发披散的破袍瘸子,飕然投槌,砸翻踉跄奔向夜雾的突厥甲士。
有只手缓缓伸来,将砖石上的钱券扫入承接在畔的帽子。那人从垣影里咧嘴而笑,发出破锣般的声音,说道:“先前我也想赌那家伙完蛋。况且我们‘哈密卫’的兄弟最先出刀,一击致命。因而赢家通吃,你们没意见罢?”
四周接连又有多个欺近残垣间掩围的服色各异之人杂乱倒下,火把易手,瞬即交晃过眸,另有些破衣烂衫之人各持兵刃现身。其间有个公鸭嗓般的嘈杂声音说道:“谁若有意见,咱们刀口上见。”
虎头虎脑的小子拿着斧子,一时不知砍谁才好,在我旁边乱转着说道:“谁上来就劈谁!媳妇儿,你看我砍哪个脑瓜为好?”说着挥斧斫向一个晃近之影,蚊样家伙闻听链声拽响,投眼一瞧,急忙伸弩格开斧钺,说道:“先看清楚了再动手!”
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瞠看利斧停在额前,咧了咧嘴,说道:“别劈,是我来着!”
有乐从藏身之处伸头张望,讶然道:“他怎么又冒出来了?”
“我一直都在这里呀,”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拉着锁链说道,“就没离开过。此前一迳在等候你们寻来,还好先撞见了这票旧日的老兄弟,说来真是惨!你看看他们几个,都混到差不多没裤子穿了……”
“但是骨气还在,”有个光身之人昂首阔步而出,在火把围耀中巍然屹立,仰面说道,“包括裤子在内,做人可以什么都失去,就是不能失去气节。”
“咦?”信雄从我身后探面,瞅向那人腹下袒露的淌汁脓包,忍不住伸指去摸。我打开他的手,信雄又从另一个方向伸出食指,被我及时捏住不放。信雄犹未甘心地挣扎,那个光身之人啧他一声,随即目光转凛,威然扫视,语气沉浑的说道,“刚才说到气节。我最看不过眼的就是小偷小摸,以及蝇营狗苟的勾当。尤其可恶的是我们当中有个盗墓的家伙,出于贪心,私底下拿了不该要的东西,因而祸及同伴的兄弟,致使一路不断有人遭殃。这个行为实难再容忍,识相就自己站出来认了,切两根手指,然后把东西归还原处。”
“现下才想奉还,”墙后传来一声低叹,夜穹翼风飒掠之际,有人惊疑不定的说道,“恐怕已迟了。”
长利收刀入鞘,憨问:“什么迟了?”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轻拍他肩膀一下,问道:“哪来的刀?瞅着像大明那边‘朵颜三卫’的腰佩……”长利愣问:“哦,刀啊?先前在迷雾萦绕的那条河边捡得。什么是‘朵颜三卫’呀?”
“就是兀良哈三卫。”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伸眼看刀,回答一声。长利不明白,懵然道,“什么哈?”
有乐唰的展扇,伸去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眼前摇了摇。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念出扇纸所题之字:“有容乃大。”随口问了一声:“反面是啥?”有乐转给他看,旁边一个裹着烂絮棉被的家伙以浓重的俚腔口音念出来:“无欲至刚。”
有乐觑视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显得沧桑之容,讶道:“怎么历练得不再似从前那般愤然发青的嘴脸?”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唏嘘道:“因为不再年青。而且亲眼看见,世界真的很大。经历许多变故之后才明白,人性复杂,哪边都有是非善恶。到处皆有好人和坏蛋,并未因立场不同,人心好坏就随着阵营分明。或许更坏的家伙便隐藏在自己人那边,比谁都会装,扮得大奸似忠、大恶似善……”
“你们就好?”墙影里有个金铁磨擦般刺耳的声音哂然道,“跟丧家犬似的,跑来跟我们一起厮混。大家临时抱团,仿佛寒冷之夜相互挨近取暖的牲畜而已。谁推举你出来当头?当初我从西域过来的时候听说,你们的正统皇帝兵败土木堡,连他自己都被鞑靼人捉了。几十万大军溃灭,什么‘兀良哈’或者‘朵颜三卫’、‘泰宁卫’、‘哈密卫’之流,起过什么作用?却跑来这儿胡吹大气……”
几口兵刃齐唰唰纷指墙影下诮语传出之处,使其嘎然而止。有人抬手伸在兵刃前边,微示放下。破锣般的嗓音说道:“贸然欺进来的那些家伙虽被打发掉,外面还有突厥人纷以鲁密铳包围着这里,咱们还是先别忙于‘窝里斗’罢?哈密卫没拦着你们干盗墓的生计,可若由而生出祸患,势必殃及大家,也包括你们自己,难免跟着倒霉。谁想触霉头?”旁边一个裹着烂絮棉被的家伙以浓重的俚腔口音说道:“我妈妈来自河西走廊,一个出嫁的小媳妇,撞上马贼,送亲的人全死掉,从而千里走单骑,闯出一片天,创下‘马帮’如何形成的早年传说。根据我们河套那边的生存智慧,在道上混,谁逞强就要先玩完,笑到最后那个才是最强的存在。没人推谁出头,但是‘斗圣’既然在这里,他挺身站出来说话,我们就应该要听。”
蚊样家伙在我肩后低言道:“许多年后,他那个妈妈的帮派里涌现出了不少乱世枭雄,诸如闯塌天、射塌天、斗塌天,这些响当当的名号一脉相承,从河西威震到河东,最终响遍大江南北,轰动朝野……”
“我们从南天门砍到北天门,一路劈去,就没怕过谁。”有个公鸭嗓的声音嚷道,“斗家的人很厉害是吗?先前看见你们跟另一帮莫名其妙的家伙玩法术,还耍得那样煞有介事。然而刀口上讨生路,从来靠的是硬桥硬马。凭真功夫说话,才有人听。”
随着语气转狠,火光一晃闪间,几把西瓜刀蓦从不同方位劈向光身之人。墙边有个罩着篓筐的家伙低哼道:“动手啦?斗破天,当心第七把西瓜刀……”信孝拿着茄子转觑道:“咦,这家伙蹲在墙边不吭声之时,我还以为那只是一个谁搁在角落的篓筐,刚才还想坐上去歇会儿脚。”
话声未落,西瓜刀纷已摧飞。光身之人昂首挺胸转顾,在数人叫苦掼翻的身影中间发腿高蹬,伸到我面前,将一个举着刀锋瞬即弯折摧落的家伙蹬在墙上。有乐啧然道:“哥们,这里有妞儿在场,你没穿裤子还把腿抬那么高,不觉得辣眼么?”
说话间又有一把刀从后边捅来,光身之人看也没看,继续保持高抬腿的姿势,却扬起另一足,踹飞身后之刃,就势蹬那人在墙上。有乐连忙抬扇遮挡我眼前,却见旁边还有另一个小妞在愣看,他又啧一声,移扇去遮挡光身之人腹下部位,皱眉说道:“哥们,你太不修边幅了。身上没遮没挡,简直一丝不挂,甚至腹下连块遮羞布也没有。还晃来这么靠近,竟然大大咧咧在两个妞儿跟前,先摆个‘朝天一柱香’的高抬腿姿势,然后又改为‘凌空一字马’的大劈胯姿态,并且保持这样久。我拿扇帮你遮挡都累到手酸了,你还不赶快收一收?”
信雄忍不住伸出食指,悄欲触摸脐下脓包,光身之人连忙缩身收腿避开。有乐拿扇打手,说道:“茶筅儿,不要弄破人家的脓疮!”信雄不顾有乐拉扯,追着要摸。光身之人避得匆忙,不意喉前倏有一刃戳至。墙边有个罩着篓筐的家伙低哼道:“提醒过你了。”
光身之人愕问:“这是第几把?”篓筐破漏处露出一张兔唇般的嘴巴,噏张欲答,但见绰刀之手先已急推临脖,有个矮汉挺刀越众而出,气咻咻地近距逼视光身之人,发出公鸭嗓般的声音,“第七把。”
有乐连忙抬扇遮在我眼前,皱眉说道:“又要见血……”我摆头避开,只见光身之人梗着脖子不避反迎,刀身却在抵喉之际绷弯,硬扎不入,反折两段。眼见钢锋斗摧,矮汉怔然失声,发出公鸭嗓般的话音:“你竟然刀枪不入?”
“一身横练,”光身之人抬手抓扼其脖,拎鸭一样提起身躯,将矮汉举在半空中,昂然道,“做不到‘沾衣十八跌’,那就干脆不穿衣。这身皮肉本来亦是衣,无非臭皮囊而已。却要看看你衣服里藏了什么不属于自己之物?”
语毕随手将那矮汉一擞一甩,撂飞撞墙。信雄见有些东西零散落地,好奇的蹲身寻觑。罩着篓筐的家伙低哼道:“似乎不在那厮身上……”
我拉信雄回来,长利在旁憨问:“究竟是什么东西不该拿呀?”墙边有人回答:“据说是一个难看的雕像,仿佛焦萎蜷缩的骇异女尸形态……”长利不禁纳闷道:“会不会是宗麟家里那个……”信孝颤着茄子说道:“就算真是,那也在一百多年后,才辗转落到宗麟手上。然而我记得咱们在西班牙战船上似乎听闻那个毛发耷拉的捧碗家伙说他捡到了此样物事……”有乐啧然道:“就算真是让他捡到,然而咱们在西班牙战船上的时间,其实应为大约十多年以后,因为咱们是从这边穿越去的。眼下拜占廷公主才只有四岁,她远嫁俄罗斯举办婚礼之时,听说是十九岁……”蚊样家伙感叹道:“那一年,有两个了不起的女人出嫁,结果使世界发生了巨大变化。其婚事演变到最后,出乎意料地分别促成俄罗斯统一和西班牙统一,世界上出现了两个日渐强大的国家……”
模样娇俏的小家伙没心思听,忙着掰信雄的嘴,拉他的舌出来捏着玩。有乐转面见到信雄口水乱淌,啧然道:“不要折腾他。”模样娇俏的小家伙伸手入去,塞在信雄嘴里乱掏,笑道:“他很好玩。”有乐把信雄拉去身后,皱起鼻梁说道:“别玩我家信雄了。你这样玩法,再好玩的东西也会玩坏的……”模样娇俏的小家伙追着捏信雄,叽叽呱呱的笑道:“可是他就像肥鹌鹑一样,真的很好玩。我可不可以把这只乖鹌鹑领回家去养?”信照他们纷道:“不可以。”
模样娇俏的小家伙捏着信雄不放,呶嘴问道:“为什么不行?”小珠子转到信雄肩后嘀咕道:“因为他也是历史名人,一度叱咤风云,在他们那边的战国乱世争锋称霸,日后还当上了内大臣。位份显赫,得享尊荣。”长利他们闻言失笑道:“不会吧?除非朝臣们都跟着变傻了吗……”小珠子细声慢语的说道:“他们究竟是精是傻不好说,但你们要知道,傻人有傻福。况且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后来你们好多人的头像散布在庙堂之中,让更多人认识你们的可爱一面,那也是因为信雄喜欢学着亲手做雕像,所有头像全都做成了小可爱形态……”
墙边有人伸足撩开坠翻于畔的矮汉,忙乱搜寻着问道:“有谁看见那个状似尖叫女妖的骇异雕像?休再留它在这儿祸害人,快帮着找它出来扔掉……”
言犹未迄,异风蓦从头顶簌掠而过,墙影里发出一声嘎然而绝的惊叫。火把纷晃转暗,不知是谁遭殃,倏有人影从平地里竟尔消失,接连又有几人迭发惊呼,竟似迅即腾空不见。众目乱觑之间,无觅踪影,但闻惨叫之声遥遥传来。
我随着众人转眸惊望,远处暗雾隐漾,草影曳划,不知何般异物疾窜而过。
一枝长枪从我肩后伸出,搭在张弦拉满的大弓之上。我转面看见有个满头脓疮的家伙和另外一个破裤之人咬牙撑弓而立,合力挥汗扎桩。随着喀喀绷弦的声响,强弓拉到极致。
头罩篓筐的赤身男子拈弦挽弓,信雄忍不住又要去揭篓,我忙拉他回来。信雄正自挣扎,忽又看见光身之人昂首挺胸地立在大弓之畔,信雄伸出食指,摸向其脐下脓包。
有乐伸出折扇,啪的打手,说道:“紧要关头,不要调皮!”信孝抬着茄子怔看一个包裹烂絮被套的家伙往长枪上捆绑三个筒状物事,毛发蓬松的叼烟家伙正要点燃引绳,我们纷纷掩耳,忽听背后翼风掠响飒然,有人倏发一声惊呼,随即转为惨叫。一时黑影杂错,火把乱坠而落,不知是谁撞在残墙上,砖石坍翻半堵,一人横掼开去,远远摔入草间。另一人不知被什么东西攫上半空,躯离地面,惊慌挥刀乱劈,旁人急欲抢来扑救之际,有个破锣般的声音叫苦:“劈到我了!谁砍我后背一刀?”
眼见有个家伙中刀跌开,一帽子钱券撒落于地。信孝伸茄一拨,伶俐地把滚近脚边的元宝拾回。毛发耷拉的捧碗家伙亦忙着捡东西,不时与叼烟家伙争抢推搡。有乐被撞了个趋趄,嘴磕在墙上,转头一瞅,不禁啧然道:“大毛和二毛,又是你们两个?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却在那儿纠缠争斗……”小珠子从信雄耳畔转出来嘀咕道:“几百年后,他们也是这样。”
破汉们正要将长枪从大弓上扳转,硬生生的瞄向后边,光身之人在畔岿然而立,昂首说道:“不要动,继续朝着前方。”破汉们惶然道:“可是背后也有兄弟被袭……”话声未落,前边雾气忽漾,草声簌响,破汉们慌忙又将枪头移转回来乱瞄,指向动静传来之处。
我闻听叫苦声迭发,转面瞧见后边几个衣衫破烂之辈不顾接连挨斫,急忙抓住乱挥朴刀的那个同伴腿脚,匆欲拉扯不放。眼瞅着那人将要腾上夜空,残墙败梁之间纷飕飕投出数根钩镰链子,不知搭着何物,一扯而直,又有几条钢爪飞索抛向空中交错缠拽,随即绷紧,倏然扯脱。好些人站立不住,跌了一地,另有几人绰接坠脱之链,发力拉扯,一个满头脏辫杂乱的背箭之人从墙后转出,张弓拉矢,朝上边连连发射。
墙头传来一声惨呼,血浆飞撒,破汉们拽着半截残躯倒地。有人哀叫:“过山鹞完了!刚才砍我们那么多下,这样狠的人怎么只剩下一段了……”另一人抱着半段残躯,拉开裤子看了看,说道:“我觉得不是他。过山鹞应该没死,这个好像是那个名唤‘飞过山’的盗墓帮家伙……”
“盗墓怎么啦?”有个金铁磨擦般刺耳的话声从墙影里晃转而出,我觉有杀气悄侵骤盛,未及转面寻觑来处,只见一个衣衫褴褛之人跃上墙头,朝空中投矛抛射,飕的一击,却似落空。墙下接连又有几人跟着投矛扔斧,嗖嗖乱发,然而接应不及,又有个衣不蔽体的家伙似被什么东西拽上天空。信照翻身腾梁,追撩几刀,援向衣衫褴褛之人。墙下窜起一名蓑衣汉子,以及一袭笠影分从侧翼包抄,另有个碎花土布裹头的汉子也挥刀狙截,多人齐攻之下,竟也救不回那个猝遭拽上夜空的衣不蔽体家伙。却见啪一声响,有物坠落,墙下有人抱起一看,发出惊呼,“快看这是什么爪子?竟有这么大……”
没等我凝眸看清那是何物在抱,金铁磨擦般刺耳的话声晃至后边,沉哼道:“这里轮不到你们来话事!”
杀机毕显之际,罩着篓筐的家伙咕哝道:“九把刀。”信孝拿着茄子从旁质疑道:“你会不会算数啊?刚才是七把,怎么会一下跳到九……”
话未及毕,陡见九道刀光几乎同时烁射而至,分别袭向光身之人不同方位,有乐见状惊啧道:“霎间涵盖上中下三路,对横练功夫本身构成防护上的考验。便如我以砖屑匆促画在墙上的这张解析之图所示,你们看看那个‘呆’字形状的躯体。有一句成语叫‘一孔破窗’,就是说如果一个点处理不好,会影响全局。倘若防御不周,必有一处遭到突破。尤其是脐下那个用以排泌的部位最不容易练到刀枪不入……”
只听叮然乱响,九把刀纷磕开去。有乐一怔,咋舌儿道:“还真练到那里了?”
光身之人探手抓刃,撩向墙影之中,随着金铁磨擦般刺耳的痛呼,两根断指落地。有乐从砖墙上移回指点图解的折扇,跳脚蹦身避开一个踉跄撞过的秃顶矮子。不知何物啪的掉落,那人捂着血淌之手奔出几步,转身欲拾。
忽然一阵铳声轰响,秃顶矮子震跳掼躯,冒着烟翻下斜坡。
宗麟端坐墙后,凝掌含胸抚息未讫,又闻一排乱铳轰击骤近,不安地抬眼欲起,说道:“鲁密铳声似更逼近了。垣外增援的那些大概是扎干诺斯的部下精锐,恃仗火器犀利,转眼只怕要攻进此间……”毛发耷拉的捧碗家伙拾物抱起,忽闻身后瓦砾咯一下微响,黑影悄临其畔。
宗麟伸手拉毛发耷拉的捧碗家伙过来,却只拽到半途,那人肩上按落一只缠丝罩巾的手掌。宗麟眉头微紧,低哼道:“说到就到。”
“日子小富即安,”黑须先生在火把纷晃之间现身,眯着眼缝说道,“有些人很容易自我满足,从而不思进取。可是人心毕竟贪得无厌,这部份属于多数。自古以来,都会有人利用灾难发财。慈不掌兵,治乱更需用重典,然而矫枉过正,又会产生新的不平。”
“不论你想要表达什么,”两相较劲之际,宗麟皱眉说道,“理肯定在众人这一边。要问术于民。”
黑须先生按着毛发耷拉的捧碗家伙肩头,眯眼叹道,“都把你们所得的东西给我留下罢。不要让我难下台阶,我攻打君士坦丁堡都没死如此多人,却在加拉塔这个地方损兵折将。毕竟投入太大了,已经是骑虎难下,拿下是亏,拿不下是血亏。”
光身之人昂然转觑道:“出来跑,终要还。但若拿了不该拿的东西,只怕你想还,也来不及!”
黑须先生无视旁人,只朝我寻觑而望,微喟道:“这是一个非常痛苦的历史时期。犹如漫长的凛冬降临,要将寒意传达给每一个人。世界正发生重大变局,在这种情况下,每个人都要面临‘牺牲’,从前的安逸富足生活将不复存在。中原有句老话,说敌存灭祸,敌去召过。现在的情形大体就是如此。你们何时从睡梦中醒来?”
有乐抬扇遮嘴,悄问:“为什么高手出场,通常都要说些让人如坠云雾里的高深话语呢?”
“等你活得到我们这般年纪,”宗麟瞥他一眼,低哂道,“你也会出来就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深奥之语。这是人生感悟,来自阅历,弥足宝贵。”
“很高兴我们又看法相同,”黑须先生移目投向宗麟,却微蹙眉头,不无关切的嗟然道,“然而为何你的功力似是大打折扣,气色也不好……”
“他是年纪大了,”光身之人瞥了瞥宗麟的面色,在火把纷耀之间昂首挺胸的说道,“年轻时拿命换钱,年龄大了拿钱换命。我家乡那边的土豪雄爷年青之时因痴迷猎艳,收割了不知多少当红女伶,如今身体也已吃不消,肾脏早就完球了,出门需要靠太太推椅伺候。年轻不知身体重要,年岁稍长后重金求寿已是常态。生老病死本难避免,可是不少手握重金厚券的富豪不甘任凭命数摆布,甚至花大价钱研究起如何‘长命百岁’的秘术。然而穷,也会死人的!把人往绝路上赶,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病死是天灾,穷死是人祸。没有活干就没有收入,人还在钱没有,还不是照样生存不下去?买吃买喝不用钱吗,除非天下全成了‘兄弟会’共济互助的世界!”
“你懂什么?”黑须先生皱眉说道,“人性明摆在那里,共济互助也是吹。穷根来自劣根,一样低的起点也有人混出头。我随家人让匈牙利军队从塞族栖居地遭逐流浪科索沃,家族惨被土民屠戮,自幼孤身投入突厥军中,不知经历多少磨难,终成帝师。即便如此,人活着哪有多少真正的自由可言,除了死才得解脱。不服管就给你一条死路,让你从此自由了!”
信孝闻着茄子惑问:“为什么高手开打之前要说那样多话呢?”
宗麟勉力对峙之间,低哼道:“说这么多话不就能让你们这班小辈趁机溜走?难得的逃命机会不把握住,还愣在旁边看什么热闹?”长利憨笑道:“可是你还留在这儿,我们不会跑的。”宗麟懊恼道:“你们不先跑,我怎么溜掉?再耽留在这儿,大家都走不成……”
光身之人立到火把纷耀之间昂首挺胸的说道:“没事有我……”有乐他们纷声啧然道:“可你没穿衣服,为什么还要故意站到如此明亮的地方呢?”
我拉住信雄,但听水声撒响于旁,光身之人擞了几下,黑须先生忿懑道:“你这家伙竟然朝我脚上撒尿,未免也太挑衅了!”有乐见其眼光陡转精闪,急忙拽我走避着说道:“这便要开打,咱们快闪!”
黑须先生一只手按着毛发耷拉的捧碗家伙,另抬一掌拍去。我见掌形霎间晃变六道谶象,引得臂腕触痛暗剧,瞥看朱痕似显卦圈形状,不知何意。啪一声响,光身之人摔出六般不同形态,我不由诧然道:“怎么他好像还有六壬之术留下?”小珠子嘀咕道:“先前你手上之物只似复制其术,他当然还有。不过现下也够呛,你看光身之人把他反震吐血了……”
宗麟乘机拽开毛发耷拉的捧碗家伙,不意袖影悄临,黑须先生伸掌按至胸胁,咯着血说道:“我一直不肯对你痛下杀着。但你也别太让我为难,此人拾得之物需交予我。西圣祠前我不能没宝可献。毕竟我这条命是仆固遗族给留下的,狗都知道报恩……”
随着呀一声大叫,模样娇俏的小家伙冲过来,双手拿着短铳忽轰一发。
有乐他们纷纷捂耳叫苦声中,黑须先生身躯微晃,抬掌急拍而出。我见掌形又似幻变六壬谶象,便不顾臂腕搐疼犹剧,扬手欲迎。黑须先生先自变色道:“妖女,敢跟我对掌,当心把你腹中胎儿震出来!”我闻言一惊,不禁纳闷:“你怎么看出来的?”小珠子不安的转动着说道:“小心为妙,别跟他对掌。”
宗麟趁机移身避离黑须先生按抵的掌端,拉着毛发耷拉的捧碗家伙退开。我瞥见模样娇俏的小家伙乱轰一铳之后,跌入草里,便趁引得黑须先生变换掌势惕守,我也要就坡下驴,凭借记忆,悄展步诀,突然移足旁略,不意数支火枪顶过来,我发觉踩进了遭围的方位,连忙改而另往,又有数支火枪纷拥而至,逼近身畔,齐唰唰现出斩马刀,架将上来。
服色各异的家伙涌近之时,其间有个方面大耳之人抢先将明晃晃的刀锋伸来搁在我肩头,口中肆笑道:“小娘子别乱动,不然兵刃插进身体里面,再抽得你死去活来。伤口肿得像小馒头,血干了又湿,随着利器一波波抽送,最后被潮浪般的血水淹没……”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闻言摇头不已,哂然道:“台上人模狗样,其实男盗女娼,一肚子坏水还假正经。”随即他也被服色各异的家伙围住乱打,脸很快就肿得跟蒸笼包似的。
我正想抽那个方面大耳之人,一根短柄斧打着转儿飞来,飕的投过眼前,凿在方面大耳之人肩头。倏听那人失声叫苦,旁边那些服色各异的家伙纷忙移铳乱指。我趁机急展步诀,拉着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走避。他拽扯草中之链,踉跄跌撞在畔,犹自懑然道:“别以为我好欺,要不是因为他们手持鲁密铳,刚才我就使出内库秘藏的‘葵花挪移之术’了。毕竟我从小习武,刚生下来没多久就先不吃奶,忙着苦练赵匡胤传下的太祖十二路长拳……”
有乐从藏身之处伸头问道:“什么‘内裤’呀?”
“不是你以为的内裤,”信孝闻着茄子挤在旁边说道,“内库即国库的意思。属于明代宦官机构。明朝建立伊始,最初是只有内库的,内库即国库。明帝国时期,内库共有十库,内承运库就是其中之一,由掌印太监管理,执掌大内库藏。马千户那个时候是由‘老公’打理内库,又称‘督公’。虽说权柄在握,老公不幸死于拜占廷沦陷的四年前所发生那场‘土木之变’,明英宗被释归后失位,遭囚禁于南宫,出征时没带上‘兀良哈三卫’中最精锐的劲旅是他和老公的失策。为了教训瓦剌首领也先、脱脱不花、阿剌知院、阿乐出之辈,明英宗决定北伐亲征,企图再现此前正统九年边军征讨兀良哈的成功体验。然而在明英宗组编亲征军的时候,外卫的兀良哈征讨军却没有被编入。因此,避免了在同年八月十五日的‘土木之变’中覆灭,得以幸存。在土木之变后的京师保卫战中再次出师,面对瓦剌军队时,以各种军功晋升。”
长利憨问:“既然当时并未在场,我为何在土木堡南边的河畔捡到所谓‘兀良哈’的佩刀?”信孝闻着茄子说道:“兀良哈三卫又称朵颜三卫,是明朝设置的三个羁縻卫所。蒙古称为‘山阳万户’,早年因为北元后裔降明,明朝遂分其为三卫。明朝的三卫也就大致沿袭了元代的三所名称,分别称为‘朵颜’、‘泰宁’和‘福余’。明朝统称三卫为‘兀良哈三卫’或‘朵颜三卫’。据说他们一直朝秦暮楚,不是很靠得住。常在明廷和蒙古部族之间来回反复,曾助朱棣登上帝位的‘朵颜三卫’,最后反遭到明成祖大规模剿杀,剩余之辈不再忠心效力于明廷……至于刚才提到明初只有内库,由太监执掌,这个做法从一开始就使宦官权势很重,为日后之全局崩坏留下隐患。”
光身之人接茬儿道:“为免脐下脓疮捂得太多,而致溃烂崩坏,我从最初就不爱穿内裤。”黑须先生瞥见光身之人仰躺在地上,便哼一声:“该死的娃娃屌朝天。”伸足踏落,光身之人滑溜地挪躯避开,没给踩到。黑须先生正要上前追踹,忽见虎头虎脑的小子从残垣里窜出来,乱发数脚,踢开未及发铳的服色各异家伙,随即揪住方面大耳之人抽打,恼道:“欺谁不好,我家媳妇是你这班烂货能欺得的?”
我叫了声公公,问道:“刚才你去哪里了?”虎头虎脑的小子拔下斧子,又凿另一边肩头,随手推开方面大耳之人,飞脚乱扫,踢开其余服色各异的家伙,转身说道:“我去看残垣后边他们究竟在打什么怪。虽然啥也没看清,不过空中掉了个爪子很大,比你腰身粗……”我闻言不安道:“我腰变粗了吗?”虎头虎脑的小子过来将我拦腰一抱,咧开嘴笑道:“还未。”
有乐啧然摇扇之时,我忸怩着问道:“公公,你为何突然把我抱起来?”虎头虎脑的小子踢开有乐,抱我便走,口中说道:“你不看看四周处境啥样?总之,快溜为妙。别人跟不跟来,我顾不上许多,先抱走自家媳妇才最要紧……”蚊样家伙跑随在畔,慌张的说道:“好多鲁密铳包围过来了,大家快闪!”
“闪族的宝贝还没归我,”黑须先生展身掩袭,冷哼道,“都别跑……”
话未说完,身影忽竟平地消失。长利他们纷纷仰望,愕然道:“他去哪里了?怎么飞得这样快,一下子竟没了踪影……”
许多服色各异之影纷围上前,有人抬起长铳朝空中鸣放,只听簌一声响,夜空中不知坠落何物。服色各异的家伙仰望道:“你们已经插翅难飞。瞧,连鸟儿也逃不掉……”
“不一定是鸟,”有个裹扎布巾的家伙前去察看,拿着火把往草里寻觑无觅,纳闷道,“刚才你们把什么东西从天空打下来了?”
毛发蓬松的叼烟家伙从残垣后边伸头张望着说道:“我押上所有饭票,草丛里会有东西扑出来弄死他……”信孝拈出元宝,毛发耷拉的捧碗家伙也掏票子,说道:“我跟这一注。”信雄一怔,随即捧出散钱。刚要上前参与,草声荡响,那个裹扎布巾的家伙猝挨一击,同时跌出六种不同姿态。信雄嘴为之圆,怔眼而望,只见黑须先生从草丛里狼狈蹿出,不顾步态踉跄,乱掴数人翻倒,惊恼交加的喝问:“刚才谁开枪射我腿上?”
掌影挥扫之间,黑须先生霎似陡然从平地消失。信雄嘴为之喇,慌忙捧着钱转身跑开。长利他们愕望夜空,惑问:“黑须先生呢?他又去哪里了……”
我从虎头小子怀抱挣身而下,伸手去拽信雄之时,听到后边铳声乱响,服色各异家伙纷朝夜空轰放火器,有人惊叫道:“扎干诺斯大人不知被什么东西抓上天了,你们有没看清他在哪个方向?”有乐他们仰望夜空,茫然摇头说道:“什么东西?在哪儿?”模样娇俏的小家伙挤过来,双手举起短铳寻觑天上,在人丛中间叽叽呱呱的说道:“先前那一发,我好像打中它了……”说着又轰一下,长利等人纷声叫苦于旁:“又来?真的震坏耳鼓了……”
忽然人影密集处一阵哗然惊乱。随着异风扑掠,接连有人腾空飞起,天上雾漾激荡,似有掌卦霎显,另有人影坠落草里。我觉那是黑须先生的身影,跌撞慌奔没多远,背后草土飞扬,不知何物疾追骤近。有人惶呼道:“草里有东西出来了!”服色各异家伙忙发火器齐轰,黑须先生扫掌先至,忿然道:“一群废物!我在前边跑,你们朝这边射就是冲着我来……”
掌谶纷闪之下,服色各异家伙皆以多种姿势跌开,摔得眼花缭乱。一杆长枪飙射,飕的扎到黑须先生身后,溅土激洒。黑须先生拔出长枪,飒然投回残垣里,冷哼道:“也是废物!这么大支枪有什么用?”信孝颤着茄子慌避不迭的说道:“枪头绑扎的三个炮药筒子不知掉去哪里了,大家快跑!”
虎头小子拉着我奔往夜雾萦迷之处,只听后边几个方向蓦有炸响,众多惊呼惨叫,伴有异鸣巨哮,杂沓而来。
随着穿越迷雾,霎然眼前一亮,水青草绿。
“眼熟,”信孝颤着茄子边奔边望,惑觑道,“这是哪儿?”
水边芦苇飘絮,有人坐在草叶掩遮的间隙怔看,回答道:“不兀剌川,插翅难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