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太原九英(上)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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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太原九英(上)
“看看你们的样子,”名叫信张的灰发老者仰着脑袋说道,“破衣烂衫,跟流浪讨食的乞丐有什么分别?别说没有,就算义元家果真有什么小姐在这里,让她跟了你们去有啥好处?风餐露宿、沿街乞讨吗?人要有自知之明,不要做超出本身能力的事情。我听说氏真的儿子范以最近重返故土,要在家康那边做事,你们去投他好了。盘缠奉上,休得再闹!”
我正想走近些瞧,有乐连忙拉我后退,低声说道:“那边恐怕要打起来,不要靠近。子不立于危垣之下,也应该成为你的人生守则。不如我们先跑回家去,等他们打完了,我们再出来玩……”
“打完了,还看什么?”身后有个家伙推他上前,笑道,“咱们人多,怕啥?早年都没怕过东海人,如今会怕?你看又有好多人拿火铳奔过来了,不如你在咱们家后园门口率领大伙儿再打一场‘桶狭间之战’,为先前挨揍的箍桶匠之子正则老弟讨回面子……”
“东海人也很厉害的,”有乐挣扎欲退,口中说道,“别小看他们远江、三河一带的战斗力。早年家康的爷爷还带兵打到我们的守山城下了,要不是他的家臣突然砍他一刀,发生了整个‘守山崩’的历史事件,冷不防改写了咱们清洲那会儿挨打的命运,咱们家又怎么能逃过一劫?后来他们家变弱了,他们家臣又砍了家康他爸爸一刀,于是他们家变得更弱了,遭我们和义元同时欺侮,家康小时候被拐来我们这里当人质,没过两年,我大哥信广前往三河最前线的安祥城驻守,被义元军师太原雪斋率领东海大军捉了去,逼我们拿幼年的家康来交换人质。家康离开的时候,我正在和他下一盘棋,由于他突然被拉走,留下了一盘我和他之间没有下完的棋……咦,你小时候在义元家,有没见过家康?”
我见他投眼望来,蹙眉回答:“经常看见他。有一次他在庭院里练剑,看见我到走廊里玩球,当时氏真在后面追着要,我带着球从走廊里跑过之际,那个练剑的葵衫小子只顾转头看,似乎不小心被剑割破了手指。教他和义元剑法的雪斋师弟雪浮大人叮嘱说:‘用真剑对练之时要小心。这是‘势州村正’炼制的刀剑,很锋利的。别又割伤手指!’我回头张望,看见家康含吮着受伤的那根手指,眼泪汪汪地站在那里……”
“义元是家康的师兄,”身后那个家伙叹道,“雪斋禅师是他们的师傅。花仓之乱,寿桂尼请雪斋禅师帮忙,将正在善得寺出家的义元捧上家督。虽然有人说义元那时也不算和尚,他去当‘喝食’,亦即带发出家的少年。不过其实义元后来还是剃了头发的,显然他已经打算在寺庙里过一辈子了。谁知命运不由人,当时的武家门第,大多效仿室町幕府将军家的惯例,家督的儿子中除了嗣子以外,其余都出家修行。这是为防范出现与兄长争夺继承权的情况。嗣子万一有何不测,他们才能还俗成为后嗣。寿桂尼不愿让丈夫的侧室之子成为家督,为了不给花仓村的小和尚惠探继位,身为正室的寿桂尼以她素称‘尼御台’一派的实力,自然希望自己的亲子承芳成为后继。寿桂尼得到了承芳之师太原雪斋的鼎力相助。自承芳四岁开始,雪斋就受其父之命教他,他当然支持承芳成为一家之主。重臣泰能迎娶了寿桂尼的侄女为妻,他最早加入承芳一边,最后双方开打。高天神城一带烽烟四起,最后承芳攻克高天神城。眼看己方阵地逐一失守,惠探遁入花仓城。花仓城又名叶梨,是先祖范氏所筑,一度属于今川家族的本城。以挂川城泰以为中心的军队,会合其他几路军,包围了花仓城。刚还俗的承芳初次出阵,亲自指挥攻击。花仓落城之后,惠探的拥护者坚守普门寺,并为惠探乞降请命。但是老于世故的寿桂尼和雪斋决意断绝祸根,迫使惠探在普门寺自尽。还俗后改名‘义元’的承芳,由此开启了他成为‘东海巨人’的时代,直至许多年后跑去桶狭间玩球,一脚踢到了硬钉子上。这枚钉子,你猜是谁?”
“还能有谁?”有乐转头说道,“就是那谁谁谁谁……唉呀,你别推我!咦,信氏你拎着这只鸡和米饭团儿以及香烛要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身后那个家伙叹了口气说,“等会儿要去祭我父亲。你要不要也一起去祭祭你们那些兄长?去就一块儿去,我这儿正好有些多余的香……”
“等等我!”名叫信张的灰发老者仰着脖子直愣愣地走过来,唏嘘道,“白发人祭黑发人,说来真是太凄凉了。我这个儿子在长岛一向宗闹事那年刚从军就战死,才二十九岁。其实他哪会打仗呢?平日就爱领人四处拓荒、开发农田耕作,唉……”
有乐在我耳边小声说道:“他说的是我某个姐夫信直。信张这个儿子跟随全家去长岛血拼中战死。他跟我们家很亲,亲到哪一步田地呢?他母亲是我爸爸信秀的弟弟信康之女。然而他妻子是我父亲信秀之女,亦即我某个姐姐。生有长子信氏、次子忠辰。全家子孙都在我们这里世代做事,属于‘连枝众’。信康就是‘铁斋’信清的父亲,有个爱茶艺的孙儿信益。刚才咱们就是从他家走出来。信康女儿是信张的妻子,有人说她名字也叫信张,不过我不相信。哪有这么‘矬’的事情?‘撞衫’可以,‘撞脸’也行,‘撞名字’哪有这么撞的?夫妻俩刚巧都叫同一个名字‘信张’?”
“谁叫我?”名叫信张的灰发老者仰着脖子直愣愣地转身,皱眉道,“你别带她四处跑,当心又让人忽悠了去,搞不好拿她做成腌菜,塞进坛子里运回东海或者远江、三河那边……”
“什么坛?”有乐转头问,“咦,你们后园门那边打完了吗?谁赢啦?”
“谁也没赢没输,”名叫信张的灰发老者昂首而行,催有乐身后那个家伙快跟上,不耐烦的说道,“瞅见许多拿铳的家伙纷纷跑来,还不是一哄而散?你们也别杵在这里看什么热闹,火器的年代没什么好耍的噱头,身手再好也得全趴下。有什么热闹可看?过年才热闹!万一哪个年代就连过年也不热闹了,那才叫末世临头,而不自知……谁赶上谁倒霉!”
信张属于有乐他家的同个宗族出身,本是小田井城主宽政的次子,曾经用过寛廉、信纯、信弘等名字,因出仕信长后得到他赐予偏讳中的“信”字,从此改名信张。曾经参加对近江浅井家族的进攻与火烧比叡山,在信长麾下向来积极,不论征伐杂贺,还是镇压纪伊豪族叛乱,一直卖力。壬申年京都那场惊变后,他回归家乡尾州居于小田井城,出仕信雄,拥有俸禄一千一百贯知行。天正十二年,他做为信雄家臣与元亲连络,联手对抗势大的秀吉。
岁月淘不掉这位名叫信张的灰发老者在我记忆中的影廓,他的忠诚、勤恳与憨直亦给秀吉留下印象深刻。佐佐成政治理肥后失败,被下令自尽后,秀吉本来打算将八代城交给信张,他却固辞不受。在信雄失势后,他被别人赶出家乡,仍忠心不改,宁可守贫受困。后于文禄三年在近江大津病故,享年六十八岁。
“刚才在我身后那个家伙是他孙儿信氏,”有乐望着那一老一少提篮离去的身影,在我旁边说道。“信直这个嫡子在父亲战死伊势长岛之后,继承小田井城主。”
信氏随后加入京都御马巡演的“连枝众”行列。壬申年京都那场惊变后,归属信雄。没多久先于祖父信张而去世。信张又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信氏亡故后,家督由弟弟忠辰继承。信氏次子津田清幽仕官于石田三成。
“三成,你去哪里?”有个捧着一盘东西的小厮模样家伙听到有乐叫唤,转面回答,“没去哪儿。他们让我拿些盘缠出去打发后园门外那些流浪汉……”
“这是石田村的三成,幼名佐吉,初名三也,”有乐在我耳边说道,“此人出生于近江亦即江州,老家在坂田郡石田村,他们村的田地里石头很多,我妈妈的娘家也曾从他们那边收购石料。他家属于以地名作为家姓。他父亲出身为‘地侍’,与浅井家族一同在京极世家底下做官。佐吉是家中次子,自小被送进寺院做打杂的僧侣。这里出现了意味深长的‘三献茶’故事,你有没有听说过?”
秀吉为长滨城主的时候,三成十五岁。当时三成为某个寺院的童子,一天秀吉外出打猎,口渴至该寺讨碗茶喝。三成端上一大碗凉茶,秀吉一饮而尽。后又捧上半碗微热的茶,秀吉也喝了。接着三成又献上一小碗更热的茶,秀吉又喝了,于是问三成,为何如此,三成答道,由于大人劳累口渴的缘故,这第一杯茶自是解渴之用,于是用了大碗凉茶,第二杯是因为大人基本已经不再口渴,于是上了稍微温一点茶水,最后大人心也静了,口也不渴的时候,再上热茶,大人才会细细去品味这其中的味道。方丈斥责三成无礼,三成却从此深得秀吉的信任,成为秀吉的侍从。这个故事说明三成自幼就有聪敏的才智,他能机敏地察知秀吉的意向,言行合乎秀吉的心意。
关于三成的传说如此之多,其实说明人们对他的同情和喜爱。后来我还听到他更多故事,即使在他平生死敌得势后的江户年代。
三成据说习惯给书信亲手打上很特别的结,在还不习惯用浆糊等粘合之物的年代,这样做大概也是为了防止送信途中别人偷看书信中的内容。从这件小事上可以看出三成谨慎细致的性格。而促使谨慎的三成不惜以身家性命为赌注,与实力远比自己强大的家康拼死一搏的,正是他那颗誓死扞卫丰臣家族的忠义之心。
家康与三成就像是一对弈手,调兵遣将斗智斗勇,时刻注视着对手的一举一动,希望能给予对方致命的一击。显然,命运最终选择了棋高一着而又运气更好的家康。
历史从来都是为强者和胜者歌功颂德,然而时间终究会淘去不真实的东西,珍珠仍然能露出它耀眼的光芒。人们感叹说,三成虽然只活了四十岁,但他实在是个不折不扣的君子,是一位真正的悲剧英雄。
石田三成的正室是赖忠的女儿皎月院。他身为秀吉的心腹近侍之一。以忠诚、仁义、节律以及足智多谋着称。自从最初由于传说的“三献茶”而得到秀吉的赏识,从而成为秀吉的得力干将,后来秀吉死后拥立其子秀赖。并与五大老之一的家康以及“武断派”对立。
这场由于三成绝不妥协的对立,导致关原大战爆发,三成率领的西军与家康率领的东军摊牌对决。从关原大战绵延到冬夏两阵,这时期我痛心落泪之多、悲哀持续之长,并不亚于我家灭亡时候,我甚至有点怨恨三成,尤其因为他那份过于愚忠,而近乎于“死忠”的偏执,加上淀殿的固执不退让,使很多家庭遭受了不幸、不少人死去、更多人备受苦难。三成死后也没多久,丰臣家族旋即垮台,十几年间,天下被家康父子取而代之。虽然世道看上去终于太平了,却似乎并没因而变得更好,只不过恢复了有些人想要的死气沉沉般“岁月静好”,我曾听闻辉元在长州问:“万马齐喑,死一样寂静,好在哪里?”义弘他们家族在萨摩也发出同样质疑,元亲的残余家臣后代在土佐那边天天哭泣。
或许他们的哭声和质问也能远远传去江户,难怪二代将军秀忠晚年从睡梦惊醒,垂汗不安的说:“长州、萨摩、土佐,这些地方总有乱臣贼子糜集!”幸侃面对日影剑之时,曾笑声雄浑地留有一言:“九州风雷始终存在……”
篡夺者从来难免心虚。其实秀忠的老父亲家康心里也未必没有愧,但他为了自己家族和子孙,不得不这样做。趁还活着,有机会做,即将老死的家康一咬牙、一狠心,就这样干了。在干之前,他也给过许多机会劝请淀姬母子“体面”让步,包括移封别处,不过我们茶茶从来固执,她不买家康的帐。毕竟她是信长的亲外甥女,扞卫“安土桃山”时代余晖在她心目中或已成为神圣使命。淀殿茶茶不仅大量收留遭受幕府迫害的各地耶稣教徒,甚至默许他们在她的城楼打出了十字军旗帜,当时此举震动天下,据说遥远的欧陆列王亦为之肃容。家康那位爱跟他捣乱的姻亲“独眼龙”政宗难掩窃喜地告诉我,传闻西班牙王准备派兵帮助淀姬保护教友,无敌舰群即将出坞,欲以宿将高山重友为率领海陆联军的统帅。然而时势很快又有了变化,重友猝然病逝、家康亦加快攻城,甚至使用了宗麟命名的巨炮“国崩”轰击高扬十字军旗帜的天守阁。
为免玉石俱焚,双方进行了最后的努力。家康亲信正纯随我会见城中的使者,她是淀殿的妹妹“常高院”,我的好朋友阿初。家康提出的条件是只能留下本城,其余堡垒和要塞必须拆掉,而且也要填平濠沟,淀殿不会成为人质,改为处分她奶妈“大藏卿局”的儿子大野治长与有乐斋,亦即有乐。表面上以此条件达成和平协议,然而有乐拉他好斗的儿子赖长离开以后,战云反而更加密布。家康从京都回到骏府,悄派秀忠率军调去驻防,另外又命国友锻冶制造大炮以准备进行战争。为了与困守孤城的号称十万“乌合之众”对决,幕府再次动员兵力达十五万之多。
失去了三成和吉继这样的栋梁之后,秀吉留下的孤儿寡母只有在曾经是石山本愿寺的那个地方孤注一掷。苍老的家康发起冬夏两阵,举国雄兵围一城,战云密布,压城欲摧。淀姬死守的孤城纷纷扬扬地竖起了“十字旗”,城墙上也涂挂巨幅的“十”字标识,甚至明石全登他们还挂出了耶稣受难图。参加过耳川之战的老人说,这是大友家族军队抬出巨大十字形木架、纷举十字旗展开临渊之阵以来,聚集最多“十字旗”的一役。望着孤城遍布十字幡帜,来自九州的老人们流着泪说:“那是最后的十字军!”
然而最后一切化为尘烟,记忆里只剩下昌幸之子幸村与胜永他们孤军冲向家康本阵的那一身赤焰般的装束和那一片血红,仿佛再现天目山下,我家灭亡之时,同样赤红如火装束的信龙他们打着“风林火山”残旗冲向敌阵的夕阳余景。
以善战着称的义弘他们家虽然没有参加最后这场终局大战,有意无意错过了举世闻名的所谓“终战之战”,义弘他们却热泪满面地传颂着昌幸之子幸村在此战的英勇故事。义弘的儿子忠恒甚至亲自演出幸村冲阵的场景,称誉其为“天下第一兵”,忠恒老婆龟寿在旁解释说,就是天下第一强者的意思。
除了大量出书颂扬以外,九州那边纷纷排演戏剧加以讴歌,将终局之战的幸村与源平合战的源义经、南北朝时代的楠木正成并列为史上“三大末代悲剧英雄”。人们乐于在戏里模仿心目中的英雄幸村,痛揙家康。
“谁被痛揙了?”随着尖锐磨擦般的话音传来,有个秃老头抬着一只手挖鼻孔,另一只手拖了个挺着胸脯走路的蹒跚女童,缓慢走过我们愕望的眼前,语声铿锵地问那捧盘子的小厮,“后园门外谁在闹?三成,你帮我牵一会儿小孩,我去看一下,必要时出手……”
“一铁公,”双手捧着大盘子的小厮为难地说道,“这会儿我哪有手?”
秃老头啧然道:“你腰以上那两支不是手难道是鸡翅?若不想挨揍就赶快牵小孩,我替你拿东西,给谁呀?”
说着,改以挖鼻孔之手牵着蹒跚行走的小女孩,伸出另一只手去拿盘子。有乐好奇地瞅着那个向他挺胸的小女童,问道:“这个小女童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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