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落魄江湖 (第2/2页)
“我已经踩到地儿了,”我从水下冒头出来,吐了一口水,只见信雄的大脑袋从河面淹没。我连忙又潜入水中,捞他上来,一迳扑腾,总算挣扎着游到岸边,弄了半天才使他吐水而醒,我舒了口气之余,不禁纳闷道,“你怎么不会水性就敢跑来玩船呀?”
信雄吐着水问:“是不是已到伊贺那边了?”我摇头说道:“没有吧,哪有这么快?”信雄打喷嚏道:“我们先去雄利那儿,换一身干净衣服,然后吃喜酒好不好?”我问:“去哪儿吃谁的喜酒?”
“泷川雄利是我的家臣,”信雄拉我起身,沿着河岸急奔道,“咱们去他那里办喜酒,然后洞房,等你被我弄大肚子以后,咱们再回来,既然生米已煮成熟饭,我爸爸只好同意这门亲事,让你成为我老婆。高不高兴?你不是一直想吗?”
“谁说我一直想?”我听得好笑,甩手不迭,说道,“我才不跟你跑去伊贺呢!你知道那边有多远吗?而且我听你爸爸说,有很多伊贺忍者要干掉你,不如我们先回去吧。”
信雄扁起个嘴,不肯:“然而回去我又得不到你了。”我看前边雾色阴晦,惟恐要下雨,就拉他往回走,说道:“那也不一定呀。”信雄挣扎道:“什么叫‘不一定’?我觉得你也想跑出来,不如就一块儿跑罢!咱们去泷川雄利的城堡里,躲起来……”
我拉着他走,摇头说道:“可我不想去躲进什么城堡里。”信雄跟我展开了拉锯战,拉拉扯扯道:“欧陆城堡噢!我让一伙教士帮忙搞的,用石头盖在山上,不容易被伊贺那帮家伙烧掉。”我拉着他沿河边走,问道:“你为什么跟伊贺那帮家伙打来打去呀?”
信雄拽着我跟他走,边跑边说:“我们领地交界,诸多争吵。他们猪或者牛不见了,跑来我那边找,被我赶他们走。他们就冤枉我拿他的猪或者牛藏起来,还有鸡鸭什么也跑过来跑过去,平日争拗不断。后来他们说我筑城筑到他们那边去了,又来吵闹,还干起架来。我让雄利去盖一座更大的城在他们那边,故意气他们,不料被他们放火烧掉了。我就带兵去打他们,由于地形不熟,反而被打了。还挨我爸爸骂一顿,我爸爸气不过,就带泷川一益去打他们……总之,江湖恩怨,说来话长。这边这边,走这条路,别往回走!”
我不安道:“要下雨了,你看吧!在荒郊野地里淋成落汤鸡一样,就不好玩了。”信雄拉着我一迳往前走,愣着头往雾气阴晦的方向撞去,说道:“走江湖靠的就是全凭胆气壮,一路闯荡,刀关剑林不畏缩,还怕雨淋?”
果然很快就挨山雨淋了个通透。更糟是甚至没地方躲雨,树虽然多,可是避到树下浇得更湿。这雨下了好久也不见停,眼看天色要黑,我们蹲在一簇蕉叶下瑟瑟发抖,信雄像小弟弟一样依偎着我身边,打着激灵灵的喷嚏。四周蛙声乱起之际,我觉得他身体里竟似也有蛙鸣回应,不由纳闷而觑,问道:“先前你吞的那只青蛙还没死掉吗?”
信雄拉起衣衫,展露圆圆的肚皮给我看,说道:“再听一下,是不是还在里面?”我抬手去敲了敲,没看出有何反应,就伸耳凑近些聆听。信雄问:“有没动静?”我敲打一记,贴耳说道:“别吵!”
我侧着头,闻听周围蛙声骤剧,突然全皆停息,只听有个蛙鸣之声透着诡异,从蕉丛里“呱吧!呱吧!”地持续鸣叫而近,便在信雄不安转觑时,那般怪声忽又消失了。冷不防却在耳后大叫,吓我们一跳,转面只见一个模样怪异的家伙从蕉树后仿佛大蛙一样蹦跳出来,扑到我们跟前,翻着浊眼,张口怪叫:“呱吧!呱吧!”还猛然挨近,伸舌嗤溜溜往我脸颊上舔了一下。
信雄惊哭道:“妖怪!”拔出短管火枪,慌张地打那张凑近乱舔的怪脸。我忍不住说道:“雨天潮湿,点不着火的。”信雄乱打道:“我没点火,就只拿来敲打它伸近的怪异脑袋!”那怪物啪一下抡爪打飞了那支短铳,猛然扑倒信雄,伸舌去他脸上乱舔,趁信雄张嘴惊叫之际,吐出长舌,迳往喉内伸入。
我见信雄要窒憋,忙捡起旁边泥泞里一颗石头,掷打那个扑在信雄身上的怪物。嘭一下,往头上投击,那怪物猛然转身,向我恶狠狠地扑来。躯在半空之际,有箭飕然破风疾至。仓促间我没看清有无射中,耳听得又有飕响之声疾近,随着身旁蕉叶一阵簌然乱晃,怪物突从眼前消失。
“是什么来着?”信雄从泥水里爬过来惶问。我摇了摇头,再抓一枚石块在手,惕防怪物又从四周蕉丛里窜将出来,只听有人说道,“藤林的蛙妖。传闻早就不存在了,伊贺那帮家伙从哪儿又找回来的?”
我闻言一怔:“是传说中的蛙妖吗?我怎么觉得好像一个全身沾涂泥浆、不穿衣服的光头男人来着……”信雄偎在我身边,惴然道:“人有那么长的怪异舌头吗?而且我看它眼睛全是浊白的……定然是伊贺那边藤林一族秘养的妖精来着,趁我落单,派来吃我。刚才好像伸进我里面去了,长舌一卷,把那只青蛙钓了出来,嗤溜一下吞掉,你有没看见?”
“有吗?我没看见这么多丰富的细节……”我闻听有脚步声悄近身畔,转面而觑,只见一个披黑色雨衣的人影趋至,张开一面黑布之类的物事,覆盖到我们头上遮雨,说道,“没事了,周围都是我们的人。”
“谁的人来着?”便在我愕望那人伸近的半张豁牙裂嘴的丑陋脸孔之时,信雄瞅着那人眼角伤疤,凑嘴在我耳边说道,“秀吉的手下。他叫山内一丰,是秀吉的心腹将领。金崎殿后掩护我爸爸撤退那场恶仗,初次出阵一战成名,眼角受箭伤,嘴被打裂,牙齿也被打断。”
那人似觉我看到他这般模样或会不安,便垂下额前数绺长发遮挡半边脸,其另半边脸却又眉清目秀,转朝我和颜悦色的说道:“天色不早,请让末将护送两位殿下回去。至于那只潜入我们防地的蛙妖,我的部下会搜它出来,杀掉。”
我环顾四周,看见好些披着黑色雨衣的持弩人影在蕉林里穿行出没,惊魂稍定。名叫一丰之人向我拜道:“先前听闻夫人为我们军师重虎大人仗义执言,重虎大人麾前众将无不感佩。都想找机会当面拜谢,这便顺道到我们营地那边小歇一会如何?也好为夫人更换干净新衫,两位殿下都湿透了,怕要着凉。”
信雄问道:“你们营地远不远啊?我要温酒吃,然后去斩华雄……啊不是,斩蛙妖。”
“蛙妖应该来了几只,”河边草亭里有个垂钓之人闻听信雄一路嚷嚷,头没回的说道,“先前数处皆有闻报,至少发现有三只潜来了咱们这边,伺机有所图谋。当此情势之下,两位小殿下还是不要出来玩耍了,回园子里去更安全些。”
“不行,我要学关公温酒斩华雄。”信雄挺胸展示肌肉,挨近给那个雨中垂钓之人看毕,收了肥壮的胳膊,说道,“就缺一把好刀!你们可不可以赶快给我做一把青龙刀。要大的那种,七十二斤或八十几斤最好,抡起来够劲儿……”
垂钓之人说道:“不要相信那些说书戏文上吹的夸张之辞。上战场拿着几十斤重的家伙砍不了人,反而玩死自己。”随即提竿,从河中钓起一条大鱼,甩将上岸,转面微笑道,“今天我们就吃鱼,看我亲自给你们做一手好鱼!”
信雄跑出去抱鱼之际,那人搁下钓竿,转身现出仙风道骨之态,向我拜道:“在下仙石秀久,仰慕夫人为重虎仗义出头之德,盼能有机会为夫人效犬马之劳。”
后来我了解到此人出身美浓,原为信长岳父家臣,岳父家族灭亡后,投靠清洲,服侍秀吉。早年信长被包围狙击,秀久跟随秀吉殿后掩护,以及后来在三方原大战表现出色。在对浅井的姊川之战,还曾杀掉冲入秀吉营地的敌方武士。在秀吉帐下侍奉之时,他屡建战功。后来秀久被任命为大将,独领大军,先后两场大败,渐渐使他走了下坡路。
他与元亲的主力交战,在“引田之战”虽然仙石秀久曾占有上风,却在经受元亲猛攻后,终被攻下城池。仙石虽然败阵,但因敌我态势悬殊且未犯大错,因此秀吉没有追究他责任。四国征伐结束后,秀久获得增封十万石领地,成为较大的诸侯。
天正十四年,秀吉任命秀久与元亲和十河存保一起率领九州征伐军,渡海作战的时候,听说仙石秀久为了抢功制定了有勇无谋的作战计划。依据这个计划作战的征伐军被家久所率领的九州军彻底击败,包括元亲的嫡子信亲,十河存保等很多有名的武将因此战死,震怒的秀吉没收了秀久所有领地,把他放逐山野。
在那之后,我收留了他。经过家康的求情,天正十八年小田原征伐之时,以客将的身份参加了秀吉的军队,他穿着挂着铃铛光亮灿烂的铠甲,建立了出众的战功,以致关东留下了仙石原这样的地名,就是他当时奋勇作战的地方。根据他的功绩,秀久得到五万石的领地,重新位列诸侯。后来又因建造名护屋城有功,获得从五位下越前守官职。文禄元年又因建造伏见城有功,获封为五万七千石大名。
他常跟我混,有饭吃饭,有粥喝粥,从不抱怨。在秀吉死后正式成为我们家的家臣,跟秀忠一起。秀忠担任将军之后,特别重用仙石秀久。虽然在九州征伐时制订了鲁莽的作战计划,秀久并非最大的责任者,不过据说最先从敌前逃亡的人就是秀久,因而他总是名声不佳。秀忠并不在乎,因为他自己在世人那里也一样“名声不佳”。
表面上看,仙石秀久和正信、正纯父子,还有柳生家的宗矩他们属于秀忠父子的家臣,然而就连秀忠他父亲“大御所”家康也不好意思这样说。毕竟这些其实是我身边的人。有了他们,我才敢去三河那帮“远三凶徒”的窝里住下。而依靠我,他们得以到家康和秀忠父子身边大展才干。我们互相依靠,在这残酷的世道之中挣扎着存活了下来,或许还活得不差。
我身边这些人,尤其是正信,获得了家康信任以后,他与家康的关系显得不寻常,甚至家康也提及正信是他的朋友,这种并不简单的关系使世人感到了疑惑。因此家康在幕初的大久保长安、忠邻事件当中,或多或少都受到了正信所影响,也巩固了正信在幕府的势力。而他和家康死后,后世的人评说他为“家康的智慧袋”,意指是家康的智囊,人们认为家康的决定不少是由他决策出来的,世人普遍认定正信为家康夺取天下的参谋。
家康死后的一年,正信病重而在骏府城死去,终年七十九岁。他育有三子,长子是正纯、次子政重、三子忠纯。其奸诈的长子正纯继承了他的领地,后来更增封至宇都宫十五万石。看上去不奸诈的老二政重一度成为直江大人兼续公的婿养子,后来改侍前田家。模样老成的老三忠纯一直黑着眼窝跟着我,每次我看到他家这些孩子,我就想笑。就连家康和秀忠父子见到他们的样子,也很纳闷。
“看看你们的样子,”一身黑袍、蜡样面孔的如水柱着拐杖,在草亭外纳闷道,“溜出去跑江湖没跑成,才跑了半天就成为这副落魄的德性啦?”
信雄用手抓着鱼头啃得满嘴油腻,瞪眼道:“你再敢乱说,就打你死掉。”
如水拿了干净衣服缓慢走进来,搁在一边,找地方坐,眼望着我,皱眉说道:“你别跟信雄混,还是乖乖回去跟有乐好。”信雄啃着鱼头骂:“你再说,我就打你死掉!”
秀久连忙起身让位子给如水坐,说道:“先吃鱼先吃鱼。这鱼大,肥美多汁。今儿我总算钓到一条……”
“天气一坏,我这条腿就疼痛难当。”如水揉着腿,苦着脸坐到一边,摇头叹气。“唉,活着真没劲!”
我想了想,找出一盒膏药,转身帮他搽涂疼处。如水纳闷地瞅着我,问道:“什么膏来着,起初感觉凉凉爽爽,随即里边热了起来。”
“捡来的药膏,”我伸递给他,觉得搽过了这些黑糊糊之物,他应该会舒服很多。“给你拿去搽腿,用来医治伤筋断骨什么的,大概好使。”
“还用说?”如水揣起了药盒,冷哼道,“黑玉断续膏?我也听说过此物管用。当初被你那老同门村重弄折我这条腿时,若能立刻敷上这药膏,我何至于会落下如此痛苦?”
秀久斟酒给他,恭敬地端盏过来,说道:“药后一杯酒,效果更好。”如水拿杯看了看,饮了一口,皱眉说道:“这酒不好,喝我这个。”掏出腰后一个葫芦,随手扔过去。秀久倒酒品尝,赞叹:“似是村重的家酿,果然好醇的味道。没想到你还随身带着它……”
“他送过我一车,还吃剩几瓮。”如水冷哼道,“每次喝他家酿的老酒,我就想起被他弄折之腿。你猜是何样心情?”
秀久唏嘘道:“然而你们同属耶稣会的老教友,没想到你去劝他打消反叛之意,他竟会狠心这样对待你。”
“耶稣会又怎么样?”如水没好气的说道,“永禄六年,三好长庆偕同家臣松永久秀等七十三人在堺地受洗。他们全是教友,后来不也自家窝里斗,彼此互杀起来,谁给谁讲情份?尤其久秀,毒死或谋害了多少同道?就连默许传教的义辉将军,他也不放过。”
那是京畿最混乱的时候。天文十八年,将军义晴病死。三好长庆以四弟十河一存为先锋进攻晴元。晴元大将三好宗三战死。晴元转向有姻亲关系的南近江六角家借兵,双方在京都展开混战,死伤惨重。先是在同年七月长庆命三好长逸和十河一存进攻京都,被晴元军以洋枪伏击,然后长庆亲率大军杀入京都,新继任的将军义辉随六角家族的定赖逃往朽木。
我出生的次年,弘治二年七月,三好长庆、三好义贤、安宅冬康、十河一存四兄弟在父亲三好元长的丧生之地显本寺,于忌日当天举行一场隆重的祭典。那是三好家族强盛的时期,然而总有走下坡路之时。永禄四年五月,三好四兄弟中最为年幼但最为英勇的四弟十河一存在前往温泉途中落马伤重不治而殁。永禄五年四月八日,高政与六角军联合进攻和泉,素为长庆倚重的二弟义贤战败身死。
长庆与久秀等七十三人受洗那年,三月一日宿敌晴元病逝,而三好长庆也在接连失去两个弟弟的打击下身体急速衰弱起来,政事尽为家臣久秀所控制。久秀忌惮长庆嫡子三好义兴武勇能断,日后继位自己恐将大权尽失,索性将其毒杀。据说此前十河一存的暴毙也有他有关。
由于此事为安宅冬康所知悉,所以久秀又于翌年在已病得精神恍惚的三好长庆面前进谗言,诬告其弟安宅冬康意图谋反。长庆大怒之下,命安宅冬康自尽。
永禄七年八月十日,失去了众亲兄弟与长子的三好长庆在无尽的失落与孤寂中一病归西,也有人说长庆是被他女婿久秀杀害。长庆死后三年才举行葬礼,享年四十二岁。官至从四位下、修理大夫。
三好长庆逝世前,反对久秀暗杀将军义辉的计划。然而久秀一意孤行,据闻蓄谋已久的久秀买通长庆嫡子义兴的亲信,在少主的膳食里下毒。正值盛年的长庆经受不起连番痛失爱子与兄弟的打击,翌年与世长辞,久秀趁机霸占了主君新寡的妻妾,强行纳为侧室。长庆养嗣子义继继任家督,家内实权为久秀及三好三人众牢牢握住。同年十二月一日,久秀嫡长子久通叙从五位下的官职,久通之母叫做刑部卿春子,是三好义继的乳母。
记得从前在清水寺的时候,久通曾经教我怎样更好地观察别人说话以及表情的细微变化。比起我家翁所教,似更精细。久通最厉害的地方,是在很大的场合,他几乎能同时快速观察到许多他认为值得注意的人说话、动作及细微表情变化,并且还包括周围别人的反应。
信雄突然有很大反应,鱼头也不啃了,到亭栏边拉扯钓竿,摆出拔河的架势。如水皱眉望着他,问了一声:“你钩着什么了?”信雄拽着竿道:“能有啥?大鱼呗!显然是大家伙来着……”
如水皱着眉,神情郁闷地说道:“没事来乡下聚什么会呀?一个个全杵到这里,多大的靶子!把各路的仇敌一古脑儿吸引来了,我们连日严加惕防,还不是防不胜防?话说日前杀的那个岩成友通,我都怀疑不是他。真的岩成友通,应该早就死在淀城,不知道为什么权六一口咬定是他……”
“谁见过岩成友通本尊啊?”秀久斟酒道,“所谓‘三好三人众’,虽说好大的名气儿,然而个个皆是神出鬼没,据说从前没几个人当真识得他们长什么样子。”
我见如水投眼觑来,似含询意,便搁箸碗旁,说道:“我见过友通。他样子白白净净,举止有礼,看上去甚为随和。他的眉毛很好认,是这样子的。”如水见我抬手将眉毛压低两旁,呈显“八”字形态,不由转觑道:“秀久的眉毛不也是这样?”我抬手在自己眼眉上比划,摇头道:“他是轻微的‘八’,友通是浓重的大八字。其家族里几个兄弟差不多全都这模样。”
“明白了,”如水点了点头,转望秀久,说道,“按她意思,你是小八,友通是大八。”
随即抬手往亭外招了一下,唤来一个黑着脸的年少家伙,吩咐道:“松寿儿,你护送两位殿下去一丰夫人那边更衣,顺便唤一丰过来。”
看上去并不能说会道的如水,后来帮助秀吉与辉元家族谈妥,使辉元家正式加入秀吉麾下。随即如水接受了耶稣教的洗礼,实际上他也使用刻有“SImEoN JoSUI”字样的印章。有人说他以前就曾受洗,不过我听弥介、亦即村重说如水是去看别人参加教众的私下聚会,他从前常常混进去听,并不说话,也没说入不入教。村重一直怀疑如水这家伙信不过,并没正式拉他入教。然而村重经历人生大变之后,出家遁入禅门。反倒如水却接受了耶稣教的洗礼,尽管他为免引起步入晚年的秀吉不快,表面上也装作拜佛。
从秀吉野望,到终于称霸天下,离不开如水的辅佐之功。秀吉在巩固了自己作为信长继承者地位之后,开始着手部署自信长时候就遗留下来的四国征伐。但由于在北陆方面存在不稳的迹象,所以秀吉没有亲自参加进攻四国的战斗,而是派弟弟秀长代替自己为总大将。如水则担任秀长的监军一起去了四国。作为讨伐军同行的还有秀长的外甥秀次、八郎秀家、蜂须贺正胜和家政父子,以及辉元、元春、隆景等人率领的加盟兵马。大军从三个方向同时登陆。迎击的四国霸者元亲原先只预测到秀吉会从一处攻击,却没有想到会是三面同时登陆。此时,元亲四万军队要面对超过十二万的讨伐军。
战斗还没有打响,一些原本臣服于元亲的豪族就相继投降了秀吉,只有元亲为了防备四国征讨军而新筑的植田城仍然掌握在自称秦氏后裔的长宗我部家族手中,该城由同族的将领率三千人镇守,元亲亲自为后援,准备与八郎秀家一决胜负。指挥八郎秀家军队的是整个远征军的监军如水,他利用铁炮这种新式武器密集攻击植田城的两座支城,巨大的响声使守城兵大为惊恐,不战就弃城逃走了。如水传达了将阿波作为主战场的意见。于是,本来的三方面联合进军变成了合而为一的阿波攻略。阿波是长宗我部家族苦心经营的防御阵地,拥有号称难攻不落要塞的岩仓城,为了拔掉这枚钉子,如水心生一计:“此城乃是要害,仅凭人力难以攻取。要用计谋,攻敌之心,此城就会不战而降。”
如水派人在城外修建了比城内的岗楼还要高的井楼。使城中的一切尽收眼底。然后,他又命人在井楼装上大炮,向城里不断炮击。在正面战场上勇猛果敢的士兵们,却对这种远程武器十分害怕,在坚守了十九天后终于弃城逃走,全部退回了土佐。就像如水所预想的那样,在阿波最大要塞岩仓城陷落后,其他城中的守城军队也陆续退回了土佐。最终,孤立无援的元亲接受了劝降的条件,与秀长和睦,得到了仍以土佐为领地的安抚。
在清须乡下草亭吃鱼并且帮如水搽腿的时候,我还想不到日后我会暗助与如水作战的元亲在四国攻防战不利的情势下安然脱险,实现以臣服秀吉换取家业保全的和解。
在草亭前施礼的黑脸家伙是如水的儿子长政,后来被人们调侃为“坑爹少爷”,与父亲如水同样是诸侯中的“吉利支丹”,亦即耶稣教徒,但是后来弃教。我去聚乐第居住的那些日子,他父子都曾经想忽悠我去让他们牧师洗,被我拒绝。
“我拒绝更衣,”信雄拉扯渔竿,摇晃大脑袋,较着劲儿道,“这会儿捉了条大鱼,看我拉它上来……”
如水伸头往河里瞅了瞅,皱眉道:“松寿儿,赶快去喊一丰过来,顺便把家政也一块儿叫来。有大鱼咬钩!”
我忍不住也探头而觑,纳闷道:“多大的鱼呀?要这么多人来拉……”如水伸手拉我,急阻之际,唤道:“不要伸头去看。当心!”
我缩头不及,水中倏然探出一只手,将我扼喉攫出亭栏之外。此时信雄拉断鱼钓,跌撞老远,水花溅绽之处,窜起一团黑影,扑上草亭之顶,往亭中接二连三飙射尖刺。便趁此时,河里探出之手拽我摔落。
如水唰的打开杖中伞,旋举于头上,飒飒荡开接连射入亭内的锐芒。抢在我跌出亭栏之际,随手一伸,抓住我腿足,拉在半空之中。仙石秀久盘腿端坐,拈杯撒酒,扬手洒向亭外,纷泼而来的却不只是酒水之珠,其中夹杂寒芒星星点点,悉数溅射在水里探出的那只手上。秀久随即挥袖,撩出一刃飞芒如弧虹,唰的掠断那只欲缩不及之手。顷又再拂衣袖挥荡数下,刃击水面,随其撩芒扫掠之势,河中接连绽出血花。
如水拉我回入草亭,皱眉觑看水面染红一团,低哼道:“你每次都不留活口。”秀久仰望亭顶,说道:“上边还留一个给你当活口。赌十枚永乐通宝,我看不是冲信雄来的伊贺杀手,而是冲她来的三河流忍。”
“我不打赌。”如水移伞而视,随着破风声疾至,亭盖上边传来滚动声响,有影急堕下水。黑伞收拢,如水探头往外张望,皱眉说道,“一丰放箭太快,也没给我留一活口。你们这样做事不行,潦草!”
名叫一丰的疤脸之人绰弓走近,在河边转觑道:“死了吗?没看见中箭的尸体浮上来。只有一个家伙浮出水面,身上创口……一二三四五六。六道伤口,仙石削了六剑,全中。”秀久倒酒自饮,在亭内头没转的说道:“七。你还没算上我削断手臂那一剑。试试捞上来瞧一瞧是什么来历。”
“人死了,什么来历都不再是啦。”河上有舟荡近,船头一个光膀之人伸篙捞起水草边的那只断手,拾去察看,随即远远扔掉,惫懒地直起身笑道,“秀吉大人派我们来接两位偷跑出来的小殿下回园。趁这会儿雨小了些,赶快上船。”
我从如水身后投眼而望,认得撑船的束发蓬松花衫少年是利家的儿子利长,至于光身蹲在船边的另一个持篙之人,不用说便是懒洋洋的庆次。他在烟雨蒙蒙中伸着懒腰,吟咏诗作:“古渡沙平涨水痕,一篷寒雨滴黄昏。兰枯惠死无寻处,短些难招楚客魂。潇湖听雨宿孤舟,滴滴分明千斛愁。虞舜不冲天亦泣,余声酒竹半江丽。”
庆次自己作的这首汉诗,名为“潇湖夜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