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浮生六劫 (第2/2页)
据闻氏乡十六岁那年,我家的大膳大夫信玄出兵侵攻有乐他家领地,尽烧沿途村落,以示其威。氏乡乘马,以先锋杀入敌阵,遇到一路烧杀而来的甲州斥候,击斩率队的将领,取其首级。闻听氏乡的武勇,信长竟然感动落泪。氏乡十七岁的时候,向信长提出请求:“虽为信长公的陪臣,但我想成为权六老爷子的部属,跟胜家殿下学打仗。胜家殿乃天下武将中的武将,故想学习何谓真正的武将。”信长听后便批准氏乡的要求。
我知道权六做腌菜是很有一手的,回乡下逢人便送他亲手腌制的东西。不知道权六有没有高兴地教他怎样腌人头……
许多年后氏乡上洛时,他的侍从询问关白秀次是否能在太阁秀吉百年之后继承天下,氏乡说:“谁会去侍奉那个蠢材!”侍从继续询问下一任天下之主是谁,氏乡回答是利家。侍从继续询问利家之后是谁统治天下,氏乡的回答竟然是自己。当问到家康为何不能统治天下时,氏乡答道:“家康不是统治天下的人,因为他生性吝啬,没有给予部下足够赏赐的器量,而利家则会给予部下过多的封赏,自己却一无所有。统治天下的人必须像利家这样才行!”
有说法称氏乡转封会津是家康进言所造成的。秀吉本来是把堀秀政排在第一,蒲生氏乡排在第二,而家康建议将其互换。家康是这样说的:由于对手是“独眼龙”政宗,如果让秀政去的话不好,因此还是氏乡比较合适。结果是秀政死去,氏乡被踢到会津……
秀吉声称出于牵制“独眼龙”政宗的需要,将蒲生家转封到会津。氏乡受封拜谢之后,退出来倚柱而泣,周围的人都以为他这是感动升迁的表现,氏乡摇头苦笑道:“不。我的封地若在近畿,虽小城小邦亦足以图霸业。如今移居边陲,就算成为拥有几十万石领地的大郡太守,也做不成什么了。是以当哭!”
在他看来,靠近京城,还有号令天下的希望。无论封地再多、身份地位再高,身在千山万水的远方,则彻底失去了号令天下的希望。他自感已经是没希望的人了,因此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泪。
虽然氏乡野心勃勃,但他却拥有配得上他野心的能力。氏乡坐镇会津时不仅使领内繁荣,还出色地完成了自己在边陲的看守使命,让同样野心勃勃的“独眼龙”政宗几乎不能行动,甚至有传说“独眼龙”政宗为了使自己得以摆脱,特意派出了刺客暗杀氏乡。
桃山年代,氏乡身为九十二万石的大诸侯,当时仅次于领有关东二百四十万石的家康,一百二十万石的辉元,以及一百万石的利家,乃是天下第四强藩。然而,守着会津的穷荒之地,是否会偶尔梦到京畿,氏乡的心中滋味,其中苦涩有谁知晓?
氏乡出发前往会津时,秀吉把自己的裤裙赐给氏乡,并暗问左右:“氏乡对远行奥州之事,有何想法?”左右随从回答:“非常无奈及不解。”秀吉叹道:“这是当然的,若把氏乡留在此地,将会是恐怖的家伙,故才遣他到奥州去!”
后来秀吉侵略高丽,号令各诸侯前来支持。氏乡心绪不快,曾经为此骂道:“这只猴子,不死找死!”迫于无奈,只得从会津赶往九州敷衍秀吉,此行却染上重病。随同秀吉回来后再次发病,症状逐渐恶化。秀吉虽亲遣医师看护,仍是于事无补,氏乡卒于京都,享年四十岁。
氏乡临死时,其茶道师傅千利休来看望,氏乡以歌咏唱和。利休泫然流涕,说道:“呜呼惜哉,失此无双国士!”于是提笔写辞以答之:“积雪折青柳。”据说这是暗指秀吉嫉其能而谋杀之。不久,秀吉闻知千利休对他不满,下令利休自尽,其茶室改由有乐主持,将利休所得俸禄也一并转给有乐接手受领。
蒲生大人死后,他家臣启视氏乡砚函,见有遗下的书信,写道:“愿移封高丽。”人们认为,这既是对时势失望已极的悲愤表达,大概也是对秀吉的疑心所作的反应。因为氏乡这样一个人不论移封领地去哪里,仍然让秀吉、家康他们寝食难安。面对常年种种猜忌,蒲生曾无奈地摇头说:“你们要是再不放心,就把我移封去高丽或者赶到更遥远的地方居住吧!”
有的人执着地相信:“除了信长、秀吉、家康以外,能得到天下的也只有如水或者蒲生氏乡。”
与信长相似的人有两位,一位是藤孝的儿子忠兴,另一位就是氏乡。虽说单单相似未必就有取得天下的能力,但忠兴和氏乡在脾气和嗜好上都与信长相像异常。一样狂妄的脾性,在和歌和茶道方面有独到的功力,就连与周围的耶稣教徒秘密纠缠不清这方面都很相像。身边也都有着一群亲友。这两位虽然对出身卑微的秀吉有所畏惧,但恐怕不会怎么尊敬。
被转封到会津的时候,氏乡叹道:“即使身处百万石的地方,也不会再志存天下了!”出来时又索然自吟:“山风势微因春短,心如花瓣尤自散。花之有期当谢时,春至山风掠我怀。”
世人想象他有要夺取天下的念头,也许他真的有过这样的野心。
氏乡是个明白人,移封到会津犹如对他明言:“不会遇到夺取天下的好时机了。”会津太偏僻,距离争霸天下的舞台很远。许多人看来,单单就这个会津的地方就可以断定:“想要统治天下的人连萌芽的机会都没有。”若在伊势或近江有这样的实力,一定是会构成威胁的。
所以,在北伊势一带仍有影响力的信包上洛时,就喷血死于途中,据说是遭到暗杀。
“暗杀是存在的,”氏乡瞥我一眼,走到檐下角落,以目光示意那红面少年跟过来,悄声叮嘱道,“而且无所不在。先前我闻报东海有一帮义元家的遗臣,跟着某个黑眼圈的家伙从骏府起哄吵闹,连日聚集去三河的家康那边闹出动静,说是要家康承诺确保他们家小姐能安然归来。三河的朋友告诉我,他们还往这边来了,嚷着要接回义元家的小姐返还故乡。这些人里包括不少旧时的当地名门望族,为首之人是太原雪斋禅师家的雪浮和尚,缠着要清洲和三河归还些旧有领地给他们小姐。已故的太原雪斋是家康和义元的师傅,所以家康没办法,不好轻易惹恼他们,只好躲起来,当他最拿手的缩头乌龟。然而我获得密报,为了不归还那些原本属于义元家的领地,有人要过来暗杀她。好让义元家的遗臣死了重整旗鼓这条心。同时也要阻止义元家有资格继承那些领地的人被清洲方面掌握并利用来做筹码。”
重友也跟过来,闻言不解,问道:“氏真在相国寺玩球,有资格继承义元家那些领地的人,不应该是他么?”
“氏真无能出了名,他那块招牌已经臭了。”堀秀政笑道,“没人会再找他,除了踢球。况且我听说那些有争议的旧领地原本属于寿桂尼她某个亲戚那边名下所有,不过甲州方面说那儿有些地方根本属于神尾家族旧有,其中还有一大块地好像是甲斐春日神祠的寺领之地,总之大家都认为不该归氏真拿,义元家的那些遗臣也坚持让他们要找到的这位小姐来继承。”
我见他们几个都望过来,不由愕然道:“我刚刚才成为烫手山竽,转眼又变成热饽饽了吗?”
“如果甲州的胜赖他们全家被灭,那时你才更是香饽饽。”堀秀政笑觑道,“很多甲州的旧臣会纷纷跑到你身边,加上你父亲在信州那边的亲戚,比如保科家的人;然后再加上义元家那帮莫名其妙的东海遗臣,以及寿桂尼身边的一些旧人,又再加上你死去的丈夫所继承的神尾家族,还有春日神庙那帮善男信女……总而言之,这些方面添加在一起,就使你足够有份量吸引许多苍蝇蚊子、蜜蜂蝴蝶,甚至飞禽走兽、豺狼虎豹纷纷嗅着气味趋之若骛。你还不清楚自己这一身所系的份量吧?”
“女子继承,在他们那一带不是没有先例,”友闲从屋里掀帘说道,“井伊家那个女领主直虎,据说就是这样。”
“绰号‘女地头’的这位女中豪强,乃是井伊氏当主。”他旁边伸出贞清的脑袋,探脸说道,“早年曾经出家为尼,其父亲直盛在桶狭间之战中战死。曾与她有婚约的直亲继承家督,但又因为家臣道高之子道好进谗言被氏真赐死。井伊一族曾因此受到连累,她曾祖父直平据说是因为喝了曳马城主连龙妻子椿姬的毒茶而死亡,人称‘远州悲剧’。总之,由于家中已没有男丁,只好让小尼姑还俗,并以直虎的男儿之名继承井伊家督之位。”
“她后来成为家康的铁杆追随者,是因为家康帮她复了仇,”友闲夹菜就口,咀嚼着说道,“由于她家中权臣道好专横,她授意井伊谷三人众寻求家康帮助。家康远州侵攻,在家康协助下直虎得回实权,家康追究道好陷害直亲之事,处死被捕的道好。她收直亲的遗儿虎松为养子,元服后取名‘直政’,派去侍奉家康身边。她的表姑母就是筑山殿,你应该认识。家康老婆筑山的母亲乃直平之女,直平就是直虎的曾祖父,‘远州悲剧’男主角。发生悲剧那个曳马城后来被家康拿到手,改名为滨松城。有乐他老婆的兄弟泛秀就是迷路死在那里,被你家信玄杀了。对了,你有没见过家康老婆筑山?”
我点了点头,答道:“有,我还见过直虎。”
“我也见过直虎,”友闲眯着眼睛瞅着我,说道,“最近我去探病,顺便探风。她说于大很在意你。家康很听他妈妈的话,于大的态度在他心目中很有份量。日前直虎家里还让长秀那边的氏重捎来了封信说,于大最近跟随她改嫁后的丈夫获邀参加清须这里的聚庆,要顺便过来看看你。”
“她随改嫁后的丈夫俊胜就住在有乐的居城那边附近不远,”堀秀政笑道,“前些年,有乐被他哥哥赐予整个郡,于大的丈夫俊胜是那个郡内一个城的城主,受他直接管辖,似乎属于有乐的手下。她也许会跟有乐的妈妈以及有乐老婆一起来。”
“家康十分孝顺这位缘薄的生母。”贞清叹道,“于大的母亲于富被家康的爷爷清康逼迫与别人离婚改嫁给他,家康的姥姥成为家康的奶奶。于富被迫改嫁给家康的爷爷清康,于富成为清康的继室。于大在十三岁那年,嫁给清康的嫡长子广忠,生下嫡子竹千代,亦即以后的家康。兄妹作成夫妻,原本很幸福,不料于大的异父兄信元与我们清洲的信秀公结盟,广忠遭受了义元的施压,强迫他与于大离婚。于大结束才三年的婚姻,被迫离开,那时于大才十七岁,去和异母姐姐于丈住在一起,不久之后改嫁给她兄长旗下的尾张阿久比城主俊胜。于大跟俊胜生有三男四女。她获知那个时候家康成为清洲人质,就让俊胜的家臣常来送给家康一些四季的衣服,新奇的食物等。家康在尾张的两年从未间断,后来家康被雪斋禅师用俘获的信广交换到骏府的义元那边去了。直到桶狭间之战,于大与担任义元军队先锋的儿子家康会面。家康在出兵时,前往尾张的阿久比城。母子隔了十六年才相见,那时家康十九岁,于大三十三岁。这天家康也第一次见到俊胜和同母异父弟妹,而家康也十分照顾同母异父的弟妹,封给三个弟弟领地。”
我不安的问道:“他妈妈为什么要来看我呀?”当时我还不知道,许多年后,我作媒把家康的妈妈于大与俊胜所生的一个女儿嫁给了我父亲那边的亲戚保科家的正直大人。就是有乐带兵去攻打我父亲出生的老家,却劝服弃城走掉的那位亲戚。他在战后被封为高远城主。
“有了你,就没筑山什么事了。筑山就算活到现今,也是要被干掉了。比筑山这颗‘刺头’更有用的替代者已经出现,”贞清朝我伸着筷子,说道,“家康如果留得住此妞儿在身边,以这位妹子的份量,远远比他老婆筑山好许多。不只人好相处,最重要是她其实比筑山夫人更有用。刚才你也听见那谁说了,其身份价值很有号召力。尤其是对东海、甲州、信州一带不少地方的人而言,她留在谁身边,就对谁笼络那些地方的人非常有帮助。从当地豪族到百姓,他们很重视这样的关系。”
“妹子?”友闲抬筷子敲打贞清的头,啧然道,“乱称呼!你什么身份她什么身份?”
“真不知道她跟那位素有‘东海第一弓’之美誉的东海巨人义元公有何渊源?”贞清抚头转觑道,“总之,已有一场风雨正从东海那边飘移过来。或许这个时候,赋秀大人把她带去近江藏在自己家中,避开这场日前刚飘过远江三河一带的风雨,既合天意,也未必不是有利于我们主公信长殿。毕竟他也不会喜欢东海那些家伙来门前闹着要人,你看今晚,甲州的敬灭一伙和信州的昌幸家刚有人来闹过场。还拉了元亲和辉元的手下来撑腰一起闹……”
“不管他们怎么想,”蒲生微哼一声,说道,“我只在乎她怎样想。”
我见他们几人转觑,不好意思的说道:“我觉得很失礼。打扰了你们在这儿小聚……”
“没什么呀,”秀政他们笑了笑,说道,“改天等你有精神再聚一聚。”
我点了点头,心想:“我这一离开,但愿还有缘分相聚。”起身立到阶前道别,友闲他们纷目投觑,赞叹:“你穿靴子真好看!”
“那边树上挂有好多叮叮咚咚相互磕响的东西,不知是什么?”护送我回来的时候,关家的人指着路边一片挂有灯笼的树丛,说道,“先前看见蒲生大人提剑立在树下,独自一人静静聆听。”
“像不像绣画里那种战国编钟?”一个红衣女子走过去探觑道,“谁挂上去的?”
“不晓得,”领先而行的红面少年转身说道,“那绝非编钟,只不过是树上挂了些能敲出清脆悦耳声音的乐器。先前蒲生大人在这树下,大概见到了那个据说名叫‘秦无依’的游女,也有人说她根本就是女巫‘秦无衣’……”
红衣女子问道:“赋秀大人为什么不把她捉住呢?”
“听说没人能捉得住她,”旁边一个褐衣女子笑道,“她没把赋秀大人捉去,都算好彩了。”
“你们不要胡说,”领先而行的红面少年说道,“蒲生大人只是没追去,他剑下亡魂没有女子。”
“唉,知道他是你偶像了。”褐衣女子笑着瞥他一眼,转身望向我,问道,“听说这位姐姐跟赋秀大人、右近大人、长益公子他们是小时候就相识的好朋友,他小时候就这么厉害了吗?”
“没有吧,”我身上穿的衣服有青有白,走在这伙红红褐褐的少年男女中间,觉似很醒目,而且自感不搭调,正想着心事,闻言微笑回答,“小时候我们只学茶艺,除此以外就是玩耍,没练武打。而且他来清水寺的日子好像也不长吧,就被有乐他哥带去岐阜了,后来我师傅推荐他向岐阜瑞龙寺的南化和尚学茶艺。至于拜入利休门下,大概是长大以后的事情。”
红衣女子说道:“难怪他对清水情有独衷,想必是清水寺那段日子留下了美好的记忆,总难忘掉。他供茶汤所用的水,全取了‘若草之清水’、‘落叶之清水’、‘清水肋之清水’这样儿的名称。从蒲生家菩提寺信乐院缓缓而行,走到河水近处,有一所小屋,翠草间清水淌流其侧,赋秀大人在此饮水行茶的风貌,从来引人神往不已。”
“唉,知道你很向往他那里了。”褐衣女子笑道,“可惜赋秀大人、右近大人他们皆是洗过礼的耶稣教徒,信奉婚姻神圣,只认一夫一妻、从一而终,不肯纳侧室的。”
“不纳侧室,只靠正室生孩子,这样就悬了。”我后边一个赤袍小子摇头说道,“万一正室生不出来,或者生不出几个,一旦孩子病亡或者战死,家脉就有随时断绝的危险。你看辉元的叔父隆景大人,就是正室不能生小孩,而他又不肯纳侧室,结果他没后代了。我看堀秀政也很悬……”
褐衣女子笑道:“没后代就没呗!”那个赤袍小子摇头说道:“你说这话真不负责!要知道男人活着,不能只为自己。还须担负起家门责任,务要使家门兴旺,最起码须得延续家脉,不使自家一脉断绝。若是没后代,家脉就断在自己手上了,何面目去见列辈祖宗?”
褐衣女子笑道:“怕没人承续家脉就领养一个小孩来当继嗣呗!”赤袍小子摇头说道:“迫不得已,不少人也只好这样。然而,唉……其实有人继承家业,那只是表面上有,血脉还是断了,血统不再一样。然而好过完全没人继承家门。尤其是大家族,要知道除了我们本家以外,我们下边还有分家和支系,更有无数世代服侍的家臣。身为家主,不只要为自家亲族着想,还须要为他们考虑。因为这家如果因为绝嗣而垮掉,领地被别人收走,众多家臣、无数仆役就会失去饭碗,从而流离失所,许多人因而难以生存了。”
褐衣女子笑道:“关成政总是忧心忡忡。跟你说话很沉重,知道么?”红面少年转到我身旁,说道:“那是信忠公子身边的关大少,他爸爸是‘横刀’关成重。我是关少。”
我朝他们微笑,问道:“你们全跑回乡下了,各地的事情都撇开不理啦?”赤袍小子摇头说道:“这是我们‘清洲帮’的老习惯。以往再艰难的时候,主公也照例召回各处的家臣,聚到他身边过节。何况今次这般大聚庆,更是能回来的都回来了,携家带小,要多热闹有多热闹。不过也别以为各地的事情就没人打理了,回来之时,我们都留下了可靠之人。比如越前那边,留有权六左膀右臂的盛政坐镇。辉元交战前线,留有秀吉的亲兄弟秀长。甲州前线一带,虽然秀隆大人刚回来一趟,不过他又赶回去了。而且团忠正他们一直在那边坐镇。过几天我就要跟随信忠公子又返回去啦。”
我听了唯有无奈地一笑:“看来你们玩归玩,也没耽搁事儿哦!”于是我心里不免又想找隙儿溜回甲州,去胜赖那边提醒他当心。
赤袍小子摇头说道:“姐姐,你玩归玩,别又想着跑回去。那边很乱,战地充满凶险,四处都有乱兵游荡,而且强寇盗贼出没,路上一不小心就会出事。就算随行带了一队人,也仍不免在山野深林遭伏路的蟊贼聚啸劫杀,已有不少人遭了殃,到处都不安全,真不是玩儿的。”红面少年点头称然:“关大少刚从那边回来,所言非虚。我也从别处听说眼下甲州、信州、东海一带凶险得很,不带上至少几百兵,路上随时被灭。”
我无奈地微笑,说道:“大概我这一路走来,所遇的劫数还没完,”红面少年说道:“留下来就没事儿了。”我记起有乐大概也是这样说的,当下闻言只微一笑,心下却想:“真的留下来就没事了吗?”
“事儿大了去!”树丛里传出一声闷钟般的咕哝,将我们吓了一跳。关家小子们纷纷围拢过来,惕望道,“谁在那边?”
只听幸侃哀哭:“镜子!我的宝贝镜子掉去哪里了?这下麻烦大了,好不容易找到的宝镜去哪里了?”
我闻言不安道:“大家快跑!”没等关家小子们反应过来,树丛里伸出一颗巨大脑袋,朝我瞧过来,嗡声嗡气的问道:“为什么要跑?是不是做了亏心事,看见我就想跑?”
我一边后退,一边摇头说道:“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咦,你为什么哭?”关家小子们惊蹦道:“当心,那是伊集院忠栋!”
幸侃抽泣道:“我东西丢了,来回寻了半天,找不着,心中气苦,因而哭泣。”
我纳闷道:“是什么呀?”幸侃抹泪道:“一个小镜子。”
我听了不禁好笑:“哦,这有什么呀?”想起身上有,就掏出个小镜子,伸去递给他。
幸侃眼睛一亮,连忙探出胖手,拿过去瞅了瞅,又扔回给我,懊恼道:“却消遣我来着?”
我被镜子啪的扔在头上,叫了声苦,不由纳闷道:“却要闹哪样?”幸侃伸嘴到我耳边,抬手遮近嘴旁,语如闷雷般咕哝道:“你有没听说过‘浮生幻镜’?我自小在金刚寺烧香,佛说浮生有六劫,唯有从幻镜可度……”
我拾起掉地的小镜子揣回身上,瞥着他顷似变得神神秘秘的样子,不免好笑:“佛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他什么时候说的不重要,”幸侃遮掩着嘴,语如闷雷般嘟囔道,“重要的是我听说这宝镜很重要。”
我问:“有什么用?”说话时瞥目只见关家小子们互打手势,悄展阵形围过来。
“要集齐六面镜子,合在一起才会有意想不到的神奇效果。”幸侃哽咽道,“究竟是怎样神奇,要等有了六面镜子才知道。我好辛苦才找到一个,突然没了,是不是你偷拿了呀?”
我摇头后退,说道:“谁看见你的镜子……”幸侃哪肯相信,满脸狐疑地瞅着我,忽哼一声,语如滚雷的说道:“我想了半天,你最可疑了。休要耍赖,先前你到我旁边捡我东西,说不定就是你捡去了。我要搜一搜!”
我不安的问道:“真要搜身?怎么一个搜法?”
“这样搜,”幸侃探手抓住一个红衣少女,往空中抛起,晃腕抄接其踝,反转过来,倒提在手,抖了几下,只见她身上物事纷纷抖落。幸侃往那些落地之物扫视一眼,随即抛开那少女,又伸手抓住一个躲避不及的关家小子,倒拎起来乱擞数下,抖落他满身物事,幸侃低哼道,“谁也别跑,都要搜身。”
眼见那少女被抛出甚远,坠入树丛,随即又有一个关家小子被扔没影,我吃了一惊,咋舌儿道:“被你这样扔,我里边的宝宝们还能剩下吗?”幸侃探眼而觑,急问:“看你漏嘴了是不是?身上藏有什么宝宝?里边是不是有我的宝贝……”
红面少年唰的抽出佩刀,急忙招呼赤袍小子,叫喊道:“我们几个殿后,快让表妹们掩护那位姐姐跑回园子里,记住路上多叫些帮手来这边,告诉大家,有个胖子在这儿拦路搜身,还随手伤人……”
幸侃喉中噜响,从树影里咕哝而出,语如闷雷般说道:“搜个身也要跑?”随手抓住一个小子,拎起来擞了几下,远远抛开。
“去你的!”赤袍小子一面催促我们速离此地,一面绰出长刀,率几个同样挥刀的小子一同围向幸侃。“用关家刀阵。大家一起挡住他!”
幸侃噗的唾了一口,喷倒了个晃刀逼近跟前的小子,随手再掴翻一个,顺势拎起来擞了几下,抛出老远。巨大的躯影从刀丛中移动,一路拎人擞身,继续朝我逼近。
红衣女子拉着我转身往园子那边奔去,迎面走来一人,披黑斗蓬,肩后插有九支刀,劲风凛凛而至,喝问:“何事喧闹?”
赤袍小子挥着刀叫道:“大人来得正好。这胖子在此处拦路搜身,随手伤人……”话声未落,刀被打飞,幸侃随手一扫,霍然将刀打去那披黑斗蓬之人的面门。那人从斗蓬里绰出一口长刀,挡掉飞投脸上的钢刀,并不待其落地,晃刃撩去反打幸侃之脸,沉声喝道:“十河存保在此,怎能容你造次!”
“十河存保,”幸侃随手扫开迎面飞近之刀,拎起赤袍小子擞了几下,语如滚雷般咕哝道,“十河一存的养子,后来继任十河城的城主。你是三好长庆之侄,怎么也跑来跟信长厮混在一起呀?”
“元亲杀害我哥哥,侵犯我领地,信长殿要帮我报仇,”披黑斗蓬之人语声凛凛的说道,“信长殿下攻略四国,我正好做他先锋。既为报仇,也回报他仗义援助的恩德。伊集院忠栋,放开关成政。你对信长殿的手下无礼,我的十河刀不会答应!”
“说什么也不好使,”幸侃随手将那赤袍小子抛过来,我连忙晃身避开,旁边那红衣女子躲闪不及,被那赤袍小子摔来撞做一团。幸侃探臂抓住褐袍女子,拎起裙裾翻转过来一擞,看见她光着身落地,幸侃一怔,抛开手上衣裙,语声浑厚的笑道,“十河存保,我也要搜你的身。就算信长在这儿,我一样要搜他身……呵呵呵呵!”
“谁这么嚣张啊?”一个眉清目秀之人从树后转出,瞅着路边剔牙张望的两个家伙,问道,“远山友忠,你怎么不和稻叶贞通一起上前帮忙?”
“正要去,”路边一人捋袍挽袖,说道,“清秀大人,你来的正是时候。我们一起拿下伊集院忠栋如何?”
幸侃掴他一巴掌,便趁掼翻之势,抓起来倒提在手,擞动几下,随手抛开,嗡声嗡气的咕哝道:“信长的侄女婿,你身上也没有?下一个该到谁啦?稻叶一铁的儿子,你别跑!过来给我擞几下……”
“太放肆了!”披黑斗蓬之人目光一凛,接连抽出肩后之刀,随着飕飕飕的破空之声,投向幸侃。眉清目秀之人晃身避过纷至沓来的飞芒,从幸侃抓攫的手影之畔闪了开去,回手出剑,同时夹击之际,口中喊道,“你几个还在半道愣望什么,赶快溜回去叫人帮忙。这胖子看来不好对付!”
关家的人殿后,连忙掩护我跑回园子里。
我一路奔跑好远,直到要吐了,才倚着一棵张灯结彩之树停下歇足。喘犹未定,但见五德那只小狗咬着一个小镜子奔来。摇着嫩尾在我脚边转来转去。
我弯着腰喘息而觑,纳闷道:“你怎么跟正信身边那个会驾车的大狗‘由罗’一个样儿,眉心有撮黑毛,看着像黑痣儿,嘴也同般形状……小家伙,你叼的镜子从哪儿捡来的?”
没等我伸手来取,小狗儿一溜烟又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