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香炉脚脚出世 (第2/2页)
这山道上别无他人,那帮跟他同路下河的短脚杆、咬卵犟弟兄伙些早被他甩在了三里五里之外,这会儿指不定还在哪个坡坡上四脚爬呢。这一点,刘有地是强大的,他这一双大长腿,但凡遇着堂口大小事物需要通个风报个信啥的,跑起路来很少有人赶得上,在永和富谷寺分堂,他巡风六爷刘有地虽没有一把交椅,但也是有名有姓的。
前几天,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家后檐沟生出一棵大柏树,那柏树弯弯曲曲,高耸入云、遮住了半边天的太阳,他就躲在那树下乘风纳凉。他为此特地找算命先生算了一卦,算命先生说这梦主荫蔽,多是要添子嗣的。刘有地高兴得三天没睡着觉,也就是说,妻子刘汪氏这一胎绝对是他想了多年的香炉脚脚了(延续香火的继承人)。想到这个梦,刘有地浑身都是劲,先前的愁云惨淡,饥饿疼痛顷刻间烟消云散,为了给自己鼓一把劲,他扯开嗓门儿地喊了一声道:“祖宗保佑!菩萨保佑!如果我刘有地真有了香炉脚脚,一定用大刀头(祭祀用的猪肉)来孝敬你们!”
本来,他那几亩荒地都已经晒酥了,苗苗也死绝了,有了这个梦之后,他连续七天晚上挑水浇地,夜夜指着认定的那一片土厚的浇,他打算死马当着活马医,救活一棵是一棵。女儿们也被父亲的劲头带动着,她们帮不了什么大忙,只有用晒垫扯了一个围子,把这几十棵玉米苗围起来,又用茅草做了顶子。这个小小的暖棚出奇的实用,遮挡了烈日又保住了水分,那苗苗也是奇了,居然冒出了新芽儿,好像专门为他刘有地的香炉脚脚而复活了。
走到对窝山青?林子,刘有地侧目看了看对门山下刘三爷家那几间大瓦房。今天那家子人怎么还没动静?该不是累趴窝了吧?
放眼整个刘家湾,唯独刘三爷的囤水田绿幽幽的,秋收绝对有希望。可也不能因此就惫懒了,作为兄弟,是不是该给他哥子鼓口气呀?刘有地一抛肩上的担子,拖长声音吼起来:“太阳冒山山喽!搭连子杠上肩哟!哥老倌儿嗨弟兄,腿肚子莫打弯咯!哟嚯嘿!嚯嚯咿嚯嗨!嘿嘿咿嚯咿嗨嗨!”
刘三爷今天轮着休息,全家人都还躺在床上,这几天真的是累坏了。刘三爷听见号子想爬起来,试了几回,就是不爬起来。今年这老天爷干旱得太离谱了,从春上麦苗拔节到眼下秧苗发篼整整几个月硬是没下过一滴雨,天天红日当空,火炉子烤起,而且大有要晒到秋收的势头,就连他家那五亩从来没干过的屯水田也破天荒地晒枯了。牛氏为此和三个儿媳连裹脚布都扔了,男女老少八口人接连挑了十多天,田里的水才勉强有了两寸深。涪江河距此二十里,给五亩田浇上两寸深的水,全家人脚板子磨成了马掌子、屁股瓣子都磨出茧子了,刘三爷不知道牛氏和儿媳们都是怎么磨过来的。
牛氏听见刘有地这号子,爬起来出门一望,冲卧房也喊了一句道:“哥老倌儿嗨弟兄,听见了没有啊?起来嗨咯!”
女人叫唤了,不起不行了,刘三爷唉哟一声呻吟,慢悠悠翻身滚到床边,硬生生滚下床爬起来。闭着眼跨出大门,靠在门枋上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反手捶了捶酸痛的老腰,刘三爷睁开眼睛去搜寻那个喊号子的。
天照样蓝得如洗,连个云丝丝都没有,对窝山已经红到山腰了,坡上坡下的枯黄经过一夜回炉,死透了的苗苗居然又活了过来,那些早起的人已经从二十里外挑回了河水,开始了又一天的浇灌。
刘三爷的眼睛就从这一湾枯黄的苗苗看向一湾枯黄的山林,最后看见刘有地挑着水桶在那一片青?林子里时隐时现。
“不知道干吆喝哪样,与其做这些无用工,还不如出门去撞撞运气,说不一定还能挣着几个小钱,买一升半升糠米高粱。”刘三爷听见刘牛氏在厨房这样说道。大儿媳妇文氏说了一句道:“妈,这种时候还到哪里去挣小钱?莫说这些了,爸爸听见又要吵你。”牛氏道:“他吵我我也要说,一家人九张嘴吃饭,你婶娘……”刘三爷不想听她们瞎叨叨,立即喊了一声道:“老婆子,准备三升白米,我要去看看老六屋头(四川人习惯将某某老婆称之为某某屋头)。”
哥老人家,兄弟如手足,谁敢说半个不字?牛氏在厨房应了一声,再不敢多说一句,提了米口袋出来的时候换了一副讨好的神情,伸着米袋子道:“怕是快生了吧?”刘三爷继续盯着青?林,看也不看牛氏,接过米袋子冷冷地说道:“老六没少帮我们家出力,我不想再听到伤弟兄感情的话。”牛氏愣着,涨红了脸,除了叹气竟是无话。刘三爷听见叹息,调头糗了牛氏一眼道:“看你这样子,是不是心头痛?”这话说半截留半截,差点儿把牛氏噎死。刘三爷也不管牛氏有什么反应,提溜着米袋子走下院坝,出山花(出院子山墙边的走道)的时候才又埋怨刘有地道:“这个时候生娃儿,生个银疙瘩、生个金疙瘩也是作贱女人,想儿子想疯了,猪脑壳一个,蠢得有盐有味。”
牛氏被怼了两句,偏偏还不敢怼回去,听见他的嘟噜,撇嘴苦笑一下骂道:“好像你就有多聪明一样。”看着刘三爷在视线内消失后,牛氏转身进屋去,进屋后自己跟自己叽咕道:“都说天干三年吃饱饭,这老天爷干了一年不到就要饿死人的阵仗,哪个不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你这老东西要不是是一个狗屁里长,有自己的几亩田地,还不是照样饿肚皮。”完了又叹气埋怨老天道:“小春颗粒无收,大春苗苗死绝,淘不尽的神、悖不完的时哟。”
刘三爷爬上六爷家地边的时候,正逢大女子二女子三女子从那棚子里出来,孩子们见了他,左一声伯伯右一声伯伯的叫着。刘三爷一边应着一边把手里的米袋子交到大女子手里,指着棚子问道:“你爸爸,这是……?”大女子接过米袋子道:“我爸爸在浇玉麦(玉米)。”三女子道:“谢谢伯伯。”刘三爷伸长脖子道:“浇玉麦?……”二女子道:“就是,我们家的玉麦又活啦!”
刘三爷满腹狐疑,死盯着那棚子,一步一步过去。棚子里别有洞天,湿漉漉的一股子热气,刘有地披头散发,正奓开双腿骑在一棵玉麦苗头上,弯腰舀起一瓢水来当头淋下去,洗澡水从他的裤裆里流出来,刚好灌在玉麦窝子里,都能听见泥土滋滋的吞吐声。刘三爷想笑又觉得笑不出来,嗔道:“你这是洗澡还是浇苗苗?稀了奇了,盘古爷开天地,我算是第一回见着新鲜的了。”
刘有地吓了一跳,直起腰来尴尬地嘿嘿笑着道:“这样好呀我的哥,我是浇了苗苗又洗了澡,一举两得。”刘三爷讥讽道:“那苗苗怕是都无福消受哟。”刘有地仍旧笑着道:“没办法呀,几十里路,挑一担水回来,我流的汗都有一桶。”末了又补充道:“我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刘三爷没好气地哦呸了一声,刘有地哈哈笑。刘三爷白他一眼,看看他脚下借尸还魂的苗苗,打量着棚子,摇摇头,又点着头道:“办法是不错,可惜迟了,早这么做的话,也许能保住一些。但是我告诉你,保着苗苗不死也是没用。”刘有地苦笑道:“我大概也知道没用。”刘三爷道:“那你还几十里以外挑水来浇?”刘有地一本正经地道:“别人都在浇,我不浇哪行,难道坐地等死?”刘三爷刚要回答,突然听见一阵婴儿啼哭,接着传来四女子的喊叫:“姐姐!姐姐!回来!妈生啦!妈生啦!……”刘有地像触了电一样的秒呆,随即扔了瓜瓢,套上长裤胡乱用汗襟扎了,转身就跑。
刘三爷郁闷地一笑,赶紧跟上。三个女儿在前面跑,两个男人在后面跑,四女子在院坝边蹦蹦跳跳地喊叫个不停:“我妈生了个香炉脚脚、我妈生了个香炉脚脚、我妈生了个香炉脚脚!”刘有地哈哈哈的笑声爆炸开了,整个人飞了起来,湿淋淋的短裤浸透了长裤,紧贴在屁股蛋子上只差没被他剧烈的奔跑拉扯下来。刘三爷不为他这天大的喜事而兴奋,他就在后面看着刘有地险些要掉落的裤子笑。生了七个女儿,这回终于生着儿子了,刘有地像个癫狂的小孩,哪管自己的裤子会不会掉下来,一双长腿展开,‘四蹄’翻飞,把女儿们和刘三爷远远地甩在后面。
砰的一声推开门,刘有地冲进卧房一个急刹,扑通跪倒在床前,眼睛落到床上那一滩血水里。婴儿的脐带都已经缠好了,在那里四脚乱蹬,横蛮的哭闹,胯裆里米粒大的小**就在眼前。这是一幅多么虚幻而又实在的画面啊,他刘有地想了太久了,而今如此清晰又生动的浮现出来,简直神话一般。
老婆汪氏仰躺着,用被单盖着下体,母鸡下蛋一样地在那儿呼呼喘气。刘有地惊异地看着她瘦弱干瘪的身板和一头的大汗,这女人生那么多女儿,他还是第一回看到她生孩子是这样的彪悍。咕噜一声,汪氏从被单里拿出已经腐朽了的胎盘,收住腹腔剧烈的起伏,喊一声号子坐起来,得意地提着胎盘对地上的男人道:“爷,拿去熬汤喝!”刘有地僵硬地笑着,冲她咚咚咚磕了三个头,爬起来大叫一声道:“母子平安!菩萨保佑啊!我有儿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