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无尽黑夜里闪闪发光的明珠 (第2/2页)
素来听闻,大煜年轻的帝王杀伐果断剑戟森森,他甫一上位,便以最硬的手腕和最快的速度除异己清朝纲,在话本子先生那里,新上任的君主合该是不苟言笑凛若冰霜的模样。
可午间见到的尊者,他在看向江江时眸光亮亮的,就像是漫天的星辰都被他一人装进了眼里,温柔又宠溺。
听见祖母的问话,江江垂下脑袋想了想,那段岁小无猜的光阴已过去太远,远到本以为早就模糊了,可这会儿回忆起,从前的悠游时光竟还清晰的像是昨天才发生过的一样。
“阿九出生的时候没了娘,事先备下的乳母犯错被处置,我阿娘是他的替补乳母,皇宫里原是不许带孩子的,幸而管事的主儿心善,我方才得以破例同阿娘一块留下来……”
在这天底下,顶顶重要的是有人宠爱,若无人将其放在心尖上,即便是贵为皇子又有什么用?
夙淮幼年不受先帝待见,打小看的最多的便是各宫的冷眼,好在上天并不算过于刻薄,在剥夺了他的父母亲情之后,起码把江氏和江氏的女儿作为赏赐融入了他的人生。
若没有江郁鲽的存在,或许他的童年有且仅有的,只是数不尽道不完的悲伤,但因为那名妇人背着襁褓中的女儿选择踏入宫城做皇子乳母,夙淮的生命里方才有了类似于母爱的温情。
咿呀学语时,是江氏将他抱在怀里一个字一个字的纠正引导,蹒跚学步时,也是江氏护着踉踉跄跄的他往前挪移,三五岁的孩子没个消停,一晃神人便跑开了,怕他受伤,江氏总是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一步也不离的跟着。
到了猫嫌狗不爱的年纪,夙淮常在国子监里跟其他皇子打架,每每看他带着一身伤回来,江氏既心疼又生气,她坐在油灯下一面替他破了条口子的衣服上绣一朵好看的紫荆花,一面红着眼睛责备他顽劣。
其实夙淮心里面明白,乳母并非真的怪他,即便是十二岁那年她因他而失去了一根中指,胸中亦是没有丝毫怨愤的。
对于母亲来说,孩子永远都是手掌心里的宝,无论他做了什么。
今生不幸生在皇家,却有幸做了江氏没有血缘的儿子,老天爷终究还是公平的,夺走了他的母亲,却也顺手还了他另外一个阿娘,以及……一个喜欢眯起眼睛笑的很灿烂的阿妹。
其实,认真算起来,江江要比夙淮早出生几天,可他总喜欢将她当作小的那一个来看待,仿佛这样,他给予她的照顾和爱护才更加的理所当然。
江氏刺绣的手艺即便是尚衣局一等一的姑姑也无法与之相比,偏她的女儿江江对女红一窍不通,针线于江江而言就像是一件天大的难事,每每看她对着绢布发愁的样子,夙淮总是忍不住心软。
而这心软一旦开了头,势必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以及往后的无数次。
他头一回帮她绣的是一棵草,紧接着是一朵花,一只鸟,一座山一程水,后来,他替她绣芙蓉鲤鱼百鸟朝凤,绣落日农耕彩画红墙……
原该归属于女儿家的功课,在他一次次心软下变成了皇子殿下学业之外的另一门必修课程,迄今为止,除了江江之外,无人知晓大煜年轻帝王那一手巧夺天工的好绣艺。
在被江氏宝贝着的同时,夙淮亦倾尽全力的宝贝着江氏的宝贝,如果说江郁鲽在江江的生命里承担起了一个做母亲的责任,那么夙淮便是她生命里的兄,友,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担起了一个父亲的责任。
他给她梳头发,扎风筝,说故事,耐着性子一遍又一遍的讲书本里的大道理,那些之乎者也远比刺绣还要让江江头疼,不过好在夙淮的声音很好听,即便弄不明白其中的意思,但听着他的声儿缓缓入眠也是一件很舒坦的事。
江江喜欢下棋,执子欲落的时候,总有一种大局待定的磅礴感,虽然她回回都输给了夙淮,但这一点儿也不影响她对棋子与棋盘的痴迷,见心性不定的阿妹好不容易有了自个儿热衷的事,小小年纪的九殿下不惜厚着脸皮去托殿阁大学士,寻来一流的棋士授之以学。
因为有夙淮在,春天里最好看的一朵花必然开在江江床头的小几上,夏天第一碗解暑汤永远先经她口,而秋天……秋天还未过,他已开始思量着要为她的冬衣选什么样的花色。
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拥有血缘关系的人才叫做亲人,在那段未做皇帝之前的漫长岁月里,江氏便是夙淮的亲人,而江江,是他无尽黑夜里闪闪发光的明珠。
可打江氏死在中宫的那一刻起,所有的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或者更准确的说,打从夙淮承继大统迎娶宋芊芊的那一刻起,有些东西已开始以不易察觉的速度慢慢变质了。
做九皇子的时候,江江就是他的小尾巴,总在一回头就能看见的地方,做了大煜的帝王后,他们之间隔着社稷,隔着群臣,还隔着一个中宫娘娘。
而今,又多隔了阿娘的一条命……
江江只同祖母讲了夙淮未做皇帝之前的事,对于阿娘的死,以及同宋芊芊之间的仇恨她只字未提。
祖母已年迈,小一辈的恩怨不该再让她跟着一块儿伤神。
闻及儿媳江氏离家后的经历,老者抬起袖口擦了擦眼角满溢出来的一滴泪,沙哑着嗓子怅然道,“旌文初赴京城的时候,家里的日子虽过的拮据,但我与你阿娘都胸怀希望与憧憬,总觉着来日是可期的,后来有一天,盛安城里传来了旌文高中的信儿,我们娘两激动的就差抱头痛哭了,原以为这一生的苦难都将伴随着这一次的际遇而消弭,没曾想这所谓的际遇……才是你阿娘一生苦难的开始。”
说到末尾处,祖母嗓子眼里隐约有哽咽之声传来,年轻时候老想着要让自个儿的孩子在无涯学海里出人头地,但当这一天真的来了,好好儿一个家也跟着一并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