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第2/2页)
数之不尽的尸体之上,早已被万箭穿心的微生千山竟还睁着眼。他看着身前的沈月朗,早已黯淡无光的眼睛里好像藏着某种言语。
它似乎在说:我用四十万人的鲜血来证明我爱你。
这沉寂的眼神与无声的言语,如钢刀一般撕裂宗远河的心。
悲切的夕阳下,一切归于宁静。
这场往生之战落下帷幕。
宗远河站在血流漂橹的谷口,入眼处是触目的鲜血与仿佛掏空精神与灵魂的无尽空虚。
他感到无与伦比的压力,像是四面八方藏着无数双血淋淋的大手,它们运足全力,疯狂按压他的身体,恨不得将他压成肉泥。
他被压得喘不过气,于是他心里涌出深深的迷惘与疲惫,意识随之凝滞乃至涣散。
在空空如忘我的状态下,他抓到了一抹似有似无的奇特脉络,眼前闪过无数画面,走马灯一般再现他所经历的半生,其感觉之真实,宛若前世。
他一站就是好久,意识的游移中,仿佛过了百年。
直到公冶奇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从早已被尸山堵死的暗道口挤出来,宗远河才稍稍回过神来。
他想起来了,在很多年前,他还是弱冠少年之时,也曾和微生千山一样,深爱着一个姑娘。
那个姑娘姓洛,在午后的刑场首身分离于他眼前。
公冶奇走上前,轻拍宗远河的肩头,沉声说道:“结束了,这场战争过后,再也不会有人为此流血了。”
宗远河看着眼前的挚友,又抬眼看西方仍未沉下去的太阳,皱眉问道:“我在这里站了多久?一天还是十天?”
这是一个毫无逻辑的问题,但公冶奇尤为耐心地回答道:“大概一盏茶时间。”
宗远河低头看自己的手臂,银色的盔甲破开一道狰狞的裂口,盔甲下方则是已经结痂乃至愈合的伤口。
他记得很清楚,这个伤口是微生千山于深谷之内,奋力张弓引弦,赠与他的箭伤。
这样的伤口,即使涂上名贵的金疮药,也需要数天时间才能痊愈。
战争结束,宗远河手握兵权,功高震主,燮理阴阳,朝野动荡,山雨欲来风满楼。
宗远河却在朝野上下,人人自危,急于站队的关口,上书请辞,随后飘然远去,枕石漱流,与世无争。
1210年初,宗远河专研阴阳五行,奇门遁甲,似有突破,欣然修书远寄其挚友公冶奇。
同年6月,松香袭人的深谷内,宗远河与公冶奇激烈争吵,而后割袍断义,不欢而散,且此后再无往来。
1226年3月,尘丘以北,黎国偃旗息鼓,厉兵秣马多年,再次横渡霜河天堑,兵临城下。
早已白发苍苍的宗远河临危受诏,领兵出征,遂提笔:
往生者,衔朝恩而断脰野死者也!朝恩者,谓明君,谓贤臣,谓阳春有脚之官,谓天地侠气之客,谓枯草忽满囹圄,谓麦两歧而民自安之世也。齐家而老幼适安,修身而琴瑟在御,邻里和睦,市井温祥,快哉之天下大治也!是以往生之伤未抵朝恩之乐,壮士提刀执戟,几曾自悔?
然则自古离合难测,合久终得离乱之大世。离乱者,血肉之迷渊也。渊深几何?极目不见其底,投石未闻其声。呜呼!大国之民可数,迷渊之深不可填。是以朝恩之乐未抵离乱之痛。离久则国势日衰,礼乐渐崩,泱泱大朝,乍见幕下燕,鼎中鱼,谓君谓民之大患。
余每每窃忧及此,无不捶胸低叹,大国之数尽矣。
尘之役已逾二十春。昔者刀枪血影,毅魄往生之血域,历历在眼。余之罪,驾冲橹而踏长丘,喊杀震耳,血流漂甲,壮士出而不入,往而不返,身死于原野,血凝于寒沙,往生之恨无穷。是以余似过街之鼠,庙堂挤而江湖讥,谓之修罗,爪牙狰狞,血口无厌,犹似迷渊,方作渊浩。
哀哉!余之心,昭昭比日月之明,岂曰修罗!岂曰迷渊!试问不战者,丘以北,贼子张弓驱马而来,何以相御!锦绣山河之灵气,贼人日夜觊觎,不可相珍!纵横之士之巧舌,见戎服蛮子而自钝!大国之壮士买犁卖剑,泪浇禾土。大国之美女,守贞而自裁于室。大国之长者,行作木石而遗恨未已。大国之童稚,拍掌相和“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走北邙”。惟满朝能臣,君前叩见,一谏割城,再谏称臣,三谏纳贡,谓爱民,谓金缕玉帛不值万民。
每念此,余心羞杀,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惶惶郁结,逐况愈下。
今者北方诸贼举棋布阵,卷土又来。满朝执笏者,无一人请战,惟念割地者也。是谓天子之伤,大国之伤,万民之伤。余年逾花甲,齿落而眼盲,沟壑涂面而罪患迷心,尚思拔剑而驻长丘,再退贼子于深谷,愿求往生。
离久则合成,此天地大势也。余非黄钟,强作雷鸣,或可为天下笑,然则乾坤之内,非余无可与贼子相较者,是谓余之幸。
离者,往生之迷渊,壮士之泪;合者,往生之迷渊,壮士之血。
离则天下倾而庙堂毁,万民之大劫;合则朝恩相续,四海升平,大国之得再兴。
离合之间,高下自已明了。
今余远行,蹒跚之躯,披甲挂帅,配陆离而向往生,三军振奋,未战而庆大捷。何也?帅之先士卒而往生,兵者何愁不胜?
余心磊落,六十年来惟此一梦,战则必胜,攻则必克,朝堂之上,万民之间,岂无相和之同声?汝作拥趸,予余亲之,信之,爱之,怜之,余必凯旋,此谓举国一心,丘以北,贼子堪愁矣!
——《往生离合论》
此文章一出,满城风雨,一时纸贵。年过六旬的宗远河再次披甲上阵,誓灭黎国。
然而黎史中最早的文字记载,始于1236年,与季书所记载的最晚年份1226年,相差了十年之久。
无论是黎史还是季书,对于宗远河的最后出征,以及那场战争的结果均无明确的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