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南桓温(二) (第2/2页)
郗超,王羲之老婆的侄子,也是桓温十分倚重的智囊,谏言:重树威望,可用一法---行废立。这个行废立可不是说让你自己当皇帝,而是在你主导下换个皇帝。皇帝都由你随便换,还不够立威?
371年,桓温废掉29岁的皇帝司马奕,立51岁的司马昱为帝(简文帝)。在人均寿命不到50岁的魏晋南北朝时期,司马昱妥妥的进入夕阳红栏目组了。
当年你们司马家的祖宗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如今我的心思你也应该能明白:立你当皇帝,是让你晚年过过皇帝瘾,可你得有自知之明,死后把皇位主动禅让给我,免得我落个篡逆的骂名。
人生七十古来稀,皇帝五十多挂掉不稀奇。司马昱当了不到两年皇帝,就被桓温如愿盼死,死前,根据早已与桓温达成的关于禅位的默契,写了遗诏。遗诏虽写明把皇位传给儿子司马曜(晋孝武帝),但要桓温依周公先例居摄,甚至直接表白:少子可辅者辅之,如不可,君自取之。
左卫将军王坦之是个道德帝,看到诏书,径直跑到司马昱病床前,当着司马昱的面将该诏书撕了个粉碎。
司马昱又何尝想这样做?受权臣威胁,还得强撑着病体费劲向“忠臣”做解释:晋室天下,只是因好运而意外获得,你又对这个决定有什么不满呢?
王坦之:晋室天下,是晋宣帝和晋元帝建立的,怎由得陛下你独断独行!
大义凛然?老王觉得,更多的应该是出于王家老牌士族对新兴士族的心理优越感吧。
不过,你再大义凛然,也抵不过桓温当前在东晋朝堂的分量。司马昱临死前,在一天一夜之内连发四道诏书,内容都是:请镇守在姑孰(今安徽省当涂县)的大司马桓温入京辅政。
辅政?看不到禅位的文书,桓温是不进京的。
司马昱只好命王坦之改写遗诏:命司马曜家国大事都要一一禀告大司马(桓温),司马曜要象刘禅对待诸葛亮一样,敬重桓温。
等来等去,等来道比上道诏书还差的,这下得进京说道说道了。桓温立即兵发建康。
新亭、白下,一南一北两个军垒,建康城的南北门户。来自姑孰的大司马桓温要进京,王坦之和侍中、吏部尚书谢安带领黑压压的一片中央大小官员在新亭迎候。
旌旗如瀑、剑戟如林、尘土飞扬,顶盔贯甲的桓温,铁青着脸跨在高头大马上,身后大队的步骑兵,个个全副武装,刀剑出鞘,明晃晃的反射着南方骄阳的光芒,耀的文武百官们睁不开眼。脚步、马蹄整齐划一的不断与地面做着沉闷、沉重的接触,一下下撞击着文武百官的心脏,屏住了文武百官的呼吸。
桓温撇下众人,径直回到了自己在京城的官邸,然后,点名两个人来见。
王坦之、谢安。
王坦之,出身太原王氏高门,尚书令王述之子。作为总理的儿子,仕途一直比较顺畅,参军、从事中郎,散骑常侍,甚至还做过大司马桓温的长史。
担任桓温长史时,桓温艳慕王氏高门,想让自己的儿子娶王家的女儿。王坦之回家和父亲王述商量。
在南朝,最讲究门第,并重文轻武,哪怕你是全国军队的参谋总长,门第不如我高贵也不行。王述听完儿子的话,幽幽的来了一句:你,怎能把女儿嫁给一个兵家子?
王坦之心里打着鼓回去禀告桓温:下官……下官家的女儿早就订了婚了。
回家商量前女儿还待字闺中,一回来就订婚了,这恋爱谈的比加微信好友还快。桓温心里明白,直接向王坦之挑明:我知道了,这是你家王老总理不答应。
高门女不能嫁门第比自己低的男人,可男人可以娶比自己家门第低的女人。后来,桓温把女儿嫁给了王坦之的儿子。
性格刚烈的一代枭雄,不顾脸面,执着的与下官高门联姻,可见门第文化当时在南中国的影响。
王坦之、谢安二人到了桓温官邸,在皇帝病榻前大义凛然手撕诏书的王坦之,此时却两股战战,汗流浃背,手哆嗦的连手版都拿倒了。他觉察到了,屏风后面有异样,老亲家应该是埋伏了不少拿刀拿斧的,随时准备给他俩来个大卸八块装盒。
当时在垂危老皇帝的病榻前愤然撕诏书表忠心,那时桓温这个大魔王还在京外,可现在,这个大魔王回来了。王坦之一个劲儿的向谢安递眼色--此处有危险,咱哥俩还是瞅机会撒丫子溜吧。
谢安却面不改色,进了厅堂坐定,对桓温拱拱手:自古以来,讲道义的大将,总是把兵马放在边境去防备外敌入侵。桓公却为何把兵士藏在壁后?
这意思是,北伐你失败了,对付自己人倒挺有本事。
谢安一语道破玄机,又以道义相论,桓温反觉不好意思,闷闷的来了句:我也是不得不防范。说完,赶紧撤去士兵,摆上宴席,与王、谢二人喝了顿各怀鬼胎的小酒。
士族反对势力太盛,桓温有所顾忌,不敢轻举妄动。明示不行就暗示,桓温频频各种暗示朝廷—快给老桓我来个九锡。
迟迟没动静,桓温坐不住了,直接派人催促谢安。
谢安倒也积极回应,今天把诏书给桓温的人看看,说这里要修改一下,明天再把诏书给桓温的人看看,说那里要修改一下。
很明显,这是在用“拖”字诀。因为,谢安知道,桓温已年逾六旬,且身体已多病。
我拖死你。
用修改文书的方式拖延时间的方法很low?实际很高级。
嘉靖29年(1550年),蒙古俺答率铁骑包围北京城。北京百年无警,守备松弛,只有四五万花拳绣腿的禁军把守,明世宗虽飞檄传各地之师勤王,可远水解不了近渴,京城危如累卵。
此时,张居正还仅是一个七品的翰林侍讲,血气方刚,还想为国出力,但除了守城待援之外,他实在想不出其他好办法。困惑之下,向老师徐阶请教。
徐阶:解京城之围,你有何良策?
张居正:据城抵抗,誓死保国。
徐阶:呵呵,这样,只能等着城破,百姓被屠。
张居正:那有何策?
徐阶:行使拖延之计。俺答送来的劝降书中,有一处应该用蒙文,他却用汉文书写。我们可以告诉这个放羊倌,用汉文书写劝降书有损蒙古尊严,不如其退兵至长城外,修改一下文书再送来,我们和谈。
张居正一口茶水喷在地上:这也行?!
徐阶:呵呵,我已向圣上献出此策,不看广告看疗效吧。
明世宗依徐阶之计而行,北京之围居然真解了!兵不血刃的达到了当年于谦以铁血保卫京城的效果。
小张目瞪口呆,又向老徐请教:老师,这魔幻现实主义的效果是怎么达到的?
徐阶:呵呵。大难之时,细查人事细微之处,往往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俺答属狮子座的,爱慕虚荣,丢面子的事儿比杀了他还难受。他此次来犯,要的是利益(加大边境贸易,挣足了钱对付瓦剌部),不是大明的江山社稷。给他一个台阶下,再把他想要的东西放在台阶上,他一定会在各地勤王之师赶到前,自感体面的退兵的。
张居正五体投地。对细节和人性的洞察,25岁的张居正,显然差47岁的徐阶太多,毕竟,徐阶比他多吃了22年的饺子,还是蘸醋的。
如今,前世53岁的谢安也在用此方法行使拖延之计,也是在对人性深度洞察的基础上做出的。那就是,谢安断定桓温还没不要脸到直接武力篡位的份上。否则,他和王坦之二人那次在桓温家,就早早成盒马鲜生了。
果然,拖着拖着,桓温于373年顺利病死,享年61岁。
到底是什么,会令一个多病的老男人,一二再、再二三不顾脸面的去追逐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地位?
按照美国社会心理学家马斯洛提出的人的五个需求层次理论---生理需要、安全需要、归属和爱的需要、尊重需要、自我价值实现需要。
譬如,八戒的需求是生理;沙僧的需求是安全;白龙马的需求是归属和爱;悟空的需求是尊重;唐僧的需求是自我价值实现。
桓温追求的,应是介于尊重需要、自我价值实现需要之间的需求,说直白点就是--名。一个自小丧父、受尽白眼的苦孩子,幼时缺少爱和包容,再成功也摆脱不了幼时就已深深刻下的自卑的烙印,他最需要的就是这个不断升腾的名,来压制住内心不由自主产生的自卑感,从别人艳慕的目光中感受到被爱和被包容,在这条路上,他会安踏一样永不止步、永不满足。《人民的名义》里已官至正厅级的平民子弟祁同伟,毁于对副省级的追求和执着,就是这种情况。
《晋书》把王敦和桓温同放在列传第六十八,看做逆臣。确实,认真比较,二人有诸多相似之处:
1.王敦与桓温都娶了一个公主,都是驸马都尉,后又都官拜大将军,坐镇荆州,成为东晋第一实力派军阀;
2.二人都出身士族(当然琅琊王氏的门第要远高于谯国龙亢桓氏 ),且均有超强的军事天赋。王敦的战功主要表现在东晋开国时平息地方叛乱上,而桓温的战功则是平成汉和北伐;
3.二人都以军权挑战过皇权。王敦是起兵入京并宰了一帮大臣,桓温则是废立皇帝。
然而,如果真把桓温比作王敦,至少桓温是不愿意的。因为,他的偶像是另外一个人。
刘琨,对,就是“一曲胡笳救孤城”的原西晋并州刺史。
桓温北伐时,寻得一个善做针线的老婢女,原来是文艺青年刘琨家的歌伎。这个老婢女一见桓温,顿时老泪纵横。桓温很奇怪,询问原因。老婢女擦了擦眼泪:你跟我们家老爷很像,看见你我就想起他了。(公甚似刘司空)。
是颜值高、文采飞扬,百炼成钢化为绕指柔,又能一曲胡笳救孤城的刘琨?桓温听后非常兴奋,赶紧擦皮鞋整领带的梳洗打扮了一番,换上最满意的衣服,再让老婢女仔细看看,是不是真的很像当年的国民偶像刘越石。
老婢女一边端详,一边咕哝:面甚似,恨薄;眼甚似,恨小;须甚似,恨赤;形甚似,恨短;声甚似,恨雌。
你什么地方都像刘琨,可什么地方,都比他差一截。这个老婢女可能是白羊座的,不会拍彩虹屁,挺实诚的。
桓温听的呆若木鸡,蒙圈了半晌,把身上的行头脱下,回卧室倒头就睡,好几天没起床(弛冠解带,不觉然而睡,不怡者数日)。
老歌伎的相面,竟无意中准确的预测了桓温的一生。
为父报仇,差一截,主犯韩晃被平叛军队所杀,从犯江播自然死亡,仅手刃从犯的三个亲人,实难解心头之恨。
北伐,差一截,虽屡战屡捷,但枋头之战败于慕容垂,是他戎马生涯中永远的败笔。
篡位,差一截,还没等到九锡,自己就病死了。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如司马懿,生生靠死了诸葛亮,熬死了曹家三代,最终熬得天下,成为了历史上著名的岁月神偷。
司马懿不纵欲、不动怒,情绪管理大师,再辅以华佗发明的中华第一套广播体操--五禽戏,在人生七十古来稀的古代,得以享年72岁。可以说,长寿和耐心是他最有力的武器。
桓温,绝对一代雄才,可总是九全九美,差一把火候,连寿命都是。每逢读史读到桓温处,总令人嗟叹连连,作一首唏嘘之诗:
叹桓温
世人拟我王处仲,我意唯效刘越石。
虎狼入川定成汉,战功暴北威名奕。
作此寂寂文景笑,旧帝罢黜新皇立。
木犹如此人何堪,抱憾九泉候九锡。
铮铮铁骨的一代北伐名将,最终尔曹身与名俱灭。
人的烦恼,主要来源于12个字--放不下、想不开、看不透、忘不了。人,之所以心累,就是因为时常纠结、举棋不定,不能速决速裁;之所以焦虑,就是容易消极看待事物,缺少阳光心态;之所以痛苦,就是因为不能立即抛弃负面情绪,尽快走向未来;之所以不快乐,不是拥有太少,而是奢望太多,对未来有过高的期待。
人,年纪越大就越应明白,其实一直和自己斗争的不是敌人,而是那个高敏感、低自尊、完美主义倾向的自己。
桓温过世后,谢安被任命为尚书仆射兼吏部尚书(副总理兼组织部长),与尚书令(总理)、王导的堂侄王彪之一起执掌朝政。不久,中书令(秘书长)王坦之出任徐州刺史,谢安又兼总中书省,实际上总揽了东晋的朝政。
执政后的谢安,并没有剪除桓氏集团。出于安定团结的考虑,他重用桓温的弟弟桓冲,让其担任都督徐、豫、兖、青、扬五州诸军事和徐州刺史,负责镇守京口,后来又转任都督七州诸军事,兼荆州刺史。
桓冲也深明大义,认为自己的威望不如谢安,心甘情愿的以镇守边镇为己任,同心协力辅佐晋孝武帝。
桓温的南郡公的爵位,由幼子桓玄继任。
后来,桓玄造反称帝,追封桓温为宣武皇帝,庙号太祖。桓玄败死后,桓氏后人为躲避刘裕追杀,一部分降后秦,另一部分逃入苗中,成为南蛮,这点后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