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幻动 (第2/2页)
沧桑的嗓音让少年平复呼吸,在自言自语中闭目睡去:“相信我可以…我可以…可以…”
于是小武如无秋所愿看见十二年前的夏天。
夏是博萨湾最好的时节,这沿海的城市贴满标语,有的是吆喝揽客的生意人。这些人说夏季的三月不像春冬那般清冷,得多招些流亡的中洲人来帮工,但工钱却要提前想好主意去克扣。成群的海鸥在他们打趣时随风卷向城边的海滩,朝遮阳伞下休息的人们怪叫着讨食。
喂食海鸥的旅行者很多,但更多的是钻进海里畅游或寻宝的游泳者,而一位穿着墨绿泳衣的木精灵正拿浴巾擦拭身体,让最轻柔的夏风带走湿漉。她走出海岸回到酒店,在侍者那称赞阳光如帝皇恩典般温暖世界的祝福中笑着回房更衣,沐浴完这最好的夏。来自朝晟的她喜爱这热烘的天气,谈吐间,能听出她是刚毕业的学生,要在今天乘坐航班回到朝晟、回到林海。
她打包好行李,在车站等候那趟终点是机场的班车。她的身边有很多梁人与同族,这些同样来自朝晟的旅客拿说笑消磨时间,并未将不远处的啼哭放在心上。
可她留意到那哭泣,托同行的朋友看好包裹,寻声走进和酒店一墙之隔的旧巷道,轻捂口鼻踩过零散的塑料垃圾,来到翻倒的垃圾箱旁,看见位双瞳失色的枯瘦女人,从那袒露的棕色臂弯里找到哭声的来源——包裹婴儿的襁褓。
脏的布里藏着干净的婴儿、肤色与女人不同的婴儿、哭闹的婴儿。她探清女人消失的鼻息,像呵护宠物般抱起襁褓,却看到一张发黑的金属牌挂在女人的身上,本欲小心将它摘落,却让无声的水泥地被金属碰响,慌忙腾出手拾起它并放入腰包,哄着安静的婴孩走出巷道。
她求朋友捎带好行李,自己则往博萨人的警局去央求。看得出来,接待她的博萨人不大友善,只拿流亡者太多的理由搪塞应付,甚至直言饿死这些穷鬼也是活该。但她却不愿理解,更提出让对方恼火的请求,非要带走这已不哭闹的婴孩。任对方如何讲解推脱,她都如此执着,执着到对方在接电话前偷偷骂一声没脑子的长耳怪。
可接完电话后,对方立刻笑脸相迎,说有朝晟使馆热心相助,本不可能办理的收养与交接的程序可以略去,开出许可让她带孩子回去。而当她离开警局,负责接待的人便汗如雨下,更以帝皇的名义向同事赌咒,说这绝对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使馆的人在用网与她沟通,告诉她如何带孩子归国并执行必要的程序——植入朝晟公民必须拥有的“网”。
她点点头,在前往机场的班车上轻拍襁褓里的婴孩,说出少年记忆里的话:“好孩子、乖孩子…以后就跟着妈妈去幸福生活吧。”
语毕,小武睁开眼看向仍在吞吐烟雾的老人,嘴张了又合,慢慢卷走被子,继续抱住膝盖坐着。
无秋和蔼地走到少年的身前,轻拍他的肩:“孩子,看吧,你是能控制它的。现在,你可愿意信我了?”
小武侧脸避开老人的视线,心跳得害怕:“我…你说我杀了…人,怎么会呢…我杀了、杀了谁啊…”
“听我的指引开启你的视界,去看去想。”
“好。”
“三个月前,你结束最后一场中学的测验,在进入大学前来到永安…来到未曾见过的永安…”
“永安…永安…未曾…永安…”
少年想起来,学习的时间虽然漫长,可当它成为过去后,方能发现消失的昨天太快太多。小半年的时间里,独自呆在宿舍的少年都会向远方的艾姐姐请教更高深的知识,并问她近来生活可好,告诉她李姐姐还是那副老样子,依旧无法在拳馆将刘哥哥打败,幸好成绩有所进步,不至于花一年重修功课,应该能通过征兵的基本测验。
告别同学后,少年乘车回到森林里的家。当树间的蝉鸣送来新的盛夏时,连外村的孩子都在夜晚钻进树林,穿过河风的清凉、踏过泥土的湿热,将逮好的金蝉泡进水瓶,满载收获回家。
不用叔叔帮忙,少年已炸好一盘小菜,拿辣椒与麻油煸过后端到茶几,陪妈妈下棋的同时解馋。而饮着温茶的叔叔在同阿姨商议往何处旅行避暑,姐姐则嚼着香香的虫子帮着妈妈出谋划策,终是因吞掉太多肉不停干呕。
“去永安城吧,那里很是凉快,”叔叔笑着轻拍姐姐的背,端来茶水帮她解腻,“下次再去晨曦吧。啊,上次到晨曦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赛尔还没到家里,艾丽莎也在上学,只有这个调皮的小坏蛋陪着我们啊。”
阿姨抱过姐姐揉着她的肚子,严厉的眉间有些心疼:“你啊,说了不能吃太多肉,怎么总是不听话…赛尔?艾丽莎?我们选好地方了,准备收拾东西吧。”
那是在客机上第一个的午觉。在被母亲喊醒后,少年透过玻璃望清高空的城池一角,见漫长的城墙巍峨掠向远方,将宏伟如山的古木色雕楼围护在四方之中,乌木的黑与朱木的红是这座古老之城的仅有色彩,这颜色的宽广胜过重叠的大厦,是人力绝不能再现的奇景…
真的是那逝去帝皇制造的神迹吗?
“啊,进入城内的旅客切勿失散,”离开机场后,叔叔拍醒还在打盹的姐姐,提醒大家查看网里的消息,“城内无法借助网来通讯和定位,请携带地图并常看路标。如有意外,可在公共电话亭拨打对应号码,求助于…”
能屏蔽网?
少年的不怎么相信网里的警示,记得普老师讲过网是根植在脑海里的奇迹,随生命的存在而运行,网是该也不会消失的。
一座城市如何能屏蔽联系所有人的网?莫非…是创造这城市的所谓帝皇吗?可祂不是早已消失了,为什么…
哪怕少年无法接受,可当载客的巴士驶入顶天高的城门后,脑海里的网切实再看不到了。
在那瞬间,心里尝到酸苦与甜。走出巴士的少年有些恍惚,茫然四顾,寻找那失去的东西…消失的感觉。
被母亲揉脸的少年想解释自己并没有发呆,可又说不清嘴里的话。
要怎么表达呢?说…不喜欢网消失的感觉?不,不是这样的…虽然有些不习惯,但不至于因此失落…到底是什么呢,应该…应该是有什么东西在网消失的时候一齐不见,但又能看到它在哪,只是触不到。好难受了,不喜欢这种感觉,就像调皮的姐姐把自己最喜欢的木雕突然藏起来,还偷偷欣赏自己找寻失物的窘迫模样…坏人,对,就是坏人!这座城市是个讨厌的坏人,绝不会喜欢的坏人…想偷走最重要东西的坏人。
“为什么啊?它是偷走我的…为什么会这样?”少年在无秋的注视下淌汗发抖,“我…我不知道,我要、我好害怕…我要见妈妈…我要见妈妈…不,我要看医生,这不是——”
老人拍住他的头,将平静注入那无措的心:“孩子,那是预感。”
“预感?”少年只是迷茫。
无秋坐到他身边,想起那年在永安的经历、想起那年在天台的晨光,笑得比任何时候都落寞:“孩子,你知道吗?当你误会一个人、误会那是要害你的人,却又知道那是在默默的守护,会有多后悔和…想哭啊。”
“你在…”忍不住疑惑的小武很想质问,却从老人的背影里看见那似曾相识的感觉,选择无声聆听接下来的话。
无秋收起烟斗,转头看向乖巧的少年:“孩子,我说过还有一人能调取网的记录,那个被你所杀的人。自你被你的母亲发现,他就在网后看着你,帮你进入朝晟,帮你隐瞒本源,看着你长大长高,希望你成为远离本源的普通人…你不知道,但你能感觉到、能看到他的目光,明白他是为你着想。继续吧,听我的指引开启视界,重回那天的永安…”
“好。”
少年的眼眸让老人看到好多埋在心底的过往,声音逐带风霜:“要从一世纪前…啊,那太长了,不大好。你记住吧,他名为祖仲良,是个爱绕圈子讲谜语的老家伙、比我还老的家伙。当然,他的长生与隐瞒深有苦衷,可惜只有我和葛瑞昂明白他的难处。那些不了解他的人里也鲜有嫉妒他、憎恨他的家伙…可我的故友、我儿时的好友林思行却是那极少数中最热切的一份子。也因此,自三年前归国后,他便筹谋如何逃亡、如何动手、如何接近…如何杀死朝晟的元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