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忆旧 (第2/2页)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随即,却听到了撕心裂肺的哭喊之声。他转过身,透过重重的树荫,看见八弟和九弟的母亲——那个气质如兰却总是神情忧郁的中原女子,正伏在河岸边痛哭不已,八弟沉舟则是一脸懵懂地站在她的身边。那悲愤的哀鸣盘旋在空寂的草原上,叫人听了肝肠寸断,女子手中紧握着九弟小小的鞋子,一声一声地在那里呼唤着:『浮舟!浮舟!我的浮舟!你在哪里啊!浮舟!』
但是赫连赤丹知道,九弟已经沉入了冰河之中,只怕早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他看见女子痛不欲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似乎也要纵身跃入湍流的河水中去。但是,八弟嚎啕大哭了起来,一双小手死死拽着女人的衣服,口中只是哭喊着叫道:『娘!娘!你不要沉舟了吗?娘!』
八弟的哭声是如此的可怜,仿佛是一支支的利箭刺穿了他的心,然而他不能动,也不能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感到自己的背脊上有些温热的湿意,他转过来,却见母亲捂着嘴,亦是泪如雨下。母亲朝他摇了摇头,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那时候他年岁尚小,但已经知道,九弟的死因只能是一个永远的秘密,至死也不能说出来了。
******
何晏之睡眼惺忪地睁开眼,便看到一个衣着华丽慈眉善目的中年美妇人端然坐在自己床榻前,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何晏之细看这个妇人的穿戴装束,从头到脚无不是珠环翠绕,想来并非寻常之人,便起身作揖道:“不知这位夫人如何称呼?”他怔怔地看着妇人,“夫人怎如此眼熟?我好似在哪里见过你。”
何晏之的话似乎让这妇人非常高兴。她微微笑了笑,缓声道:“九王子还记得我吗?我叫花刺子,是你七哥赤丹的额娘。我年轻时曾经服侍过你阿玛的嫡福晋乌拉大妃,后来你母亲杨美人从大清和亲到了渤海,最初两年,乌拉大妃便是命我照顾杨美人的起居。”她说的都是汉语,但是语速极缓,声调也有些僵硬,她有些抱歉地笑了笑,“九王子,我的汉语说得不好,你可听得清么?”
何晏之点了点头,脑袋中却是混沌一片,一些记忆正呼之欲出,许许多多模糊的人影在脑海中盘旋着,透过重重叠叠的人群,他看到的,却分明是沈碧秋哀伤的眼神,他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自己,仿佛在说:
『浮舟,你都忘了吗?我忘了母亲大人的血海深仇了吗?』
见何晏之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花刺子又笑了笑,道:“说起来,我的汉语都是你母亲教我的。可惜我天资不够聪慧,一直都学得不好。”她握住何晏之的手,细细打量着眼前的青年,似乎是想从何晏之的脸上找出杨青青的影子,“九王子的样貌还是更像可汗多些,这眉毛,这眼睛,活脱脱是你阿玛的翻版呢。不过□□和你母亲很像,都是文质彬彬的美人。”
何晏之讷讷地开口道:“我母亲……她是怎样的人?”他的神情有些怅惘,“小时候的事……我都忘记了。连母亲的样子都已经记不起来了……”
花刺子道:“你的母亲,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她温柔地笑着,“她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那样坚强,那样善良……”何晏之感觉到妇人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微微有些发紧,只听她继续说道,“她遭受了那样多的苦难,那样多的折磨,依然能够云淡风轻地活着……她的意志比男人更加坚定……难怪你阿玛始终钟情于她。”
何晏之瞪大了眼睛,有些难以置信:“你是说我父亲他……”
花刺子叹了口气:“也许没有人会相信,但是我一直坚信自己的直觉。可汗他这一生都深爱着你的母亲,可惜你母亲的身份尴尬,她是大清的公主,又是大清曾经的储君,可汗他也有许多的不得已啊。”她看着何晏之,眸光中有着些许的探究,“所以,乌拉大妃才会如此地憎恨你母亲,把她视作眼中钉。”
何晏之的身体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他有些诧异,自己为何听到乌拉大妃的名字,内心便会滋生出一种莫名的厌恶,仿佛那里隐藏着生命中最深的恐惧,至于曾经发生过什么,他却想不起来了。
花刺子的声音中有了几分试探的意味:“九王子,你怎么了?”她依旧是笑容可掬,“可是想起了儿时的事么?”
何晏之的额头上沁出了些许冷汗,疲惫地笑了笑:“说来惭愧,一回想起来,便觉得精疲力竭。”
花刺子笑道:“九王子离开渤海的时候,年岁实在是太小了,记不得那时的事也是常理。”她娓娓而道,“可是对我而言,一切仿佛就发生在眼前呢。九王子小的时候经常同赤丹一起玩耍,午睡时就睡同一张炕上,醒来时便要喝我煮的马奶茶,你那个时候还喜欢缠着我讲故事,让我唱雁支山的歌。你那会子呀,说话还不利落,只是‘雁支’、‘雁支’地唱着,实在是可爱得很呢。”她又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都舒展了开来,“九王子同八王子长得一模一样,别人都分不清谁是哥哥,谁是弟弟,但是我呀,一眼就能看出来。因为九王子要比哥哥活泼得多,又爱笑,八王子呢,最怕羞了,常常躲在母亲身后,一问他话呀,他就脸红,像个小姑娘一样。”
何晏之神情呆呆的,喃喃道:“我只记得我那个时候到处流浪,别人问我家在哪里,父母是谁,我都答不上来,只会说‘雁支’这个词……他们便以为我的名字叫‘雁支’,原来……竟是如此……”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花刺子,却想起很多年前在汉江口,何班主皱着眉头打量着自己,然后说道:
『这孩子相貌倒是极好的,听嗓子将来也是一块唱戏的好料子。既然你的名字叫作‘晏之’,和我班里这些孩子们的名字略有些相似,想必也是同我有缘分。这样吧,你随我姓何,从今往后便叫何晏之,将来能成为名角儿,也不辜负我救你的性命。』
花刺子温言道:“难得你还记得雁支山。过些日子,待你的伤好些了,随赤丹一同回西屯,老身陪九王子一同去雁支山,就同小时候一样。”
何晏之觉得眼前有些朦胧,抬起一抹,却原来已是泪盈于眶。眼前的妇人,让他有一种母亲的错觉,那是他多少年来未曾体会过的温情,他哽咽着,口中却吐出一个词来:“额吉……”
花刺子霎时惊喜不已:“九王子,你是在叫我‘额吉’吗?”
何晏之摇了摇头:“我脱口便喊了出来,额吉,似乎是太熟悉了……但是我却不知道额吉是什么……”
花刺子却激动地拥住了他,低声道:“在渤海,额吉的意思就是‘乳母’、‘义母’,九王子你小的时候确实喊我‘额吉’。”她轻轻拍着何晏之的后背,哽咽道,“九王子,好孩子,你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