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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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就像田里的谷穗,转眼就熟了,黄了,就到底儿了。两年过去,冯维聪和冯春雨都高中毕业了。高考下来,冯春雨的感觉不错,这一次考试比任何一次学校内部组织的考试发挥还要好,最后一科考完,她将心中存疑的几个问题翻了教材对照过,和同学、老师们讨论过,眉头一下子展开,紧闭阴黑的心里透进了一缕阳光。
冯维聪感觉不是很好,一上考场,他就头疼。这种头疼不是第一次,早在他喝了农药、要逃离这个世界之后就有的了,而且常常犯,只是他不敢说,也不能说。这种头疼有时是在夜里睡得正酣的时候突然袭来,他觉得自己是在夜空里,有着无限长度和无限纤细的铁针,一束一束地呼啸而来,以惊人的迅速、以麦芒一样的尖利深入他大脑的深处,让他半夜半夜地睡不着。有时是在早晨背书的时候,背着背着,那些句子刚从他的口里出来,又绕了个圈,固执地钻进他的耳朵里,末了却是什么也记不起来。进入高考的考场,拿起那决定命运的试卷,一眼看去,那些东西都很熟,此前都看过的,都做过的,可一提笔写下的,却不知道是对还是错。
冯维聪和冯春雨坐在小河边的柳树下,任微风轻轻拂过,任柳枝轻轻摇动,任夏日迷迷糊糊的阳光经树叶筛过之后,一片一片在他们身上拂来拂去。有几只麻雀,扑扑扑地飞来,在枝叶跳去跃来。冯春雨有些畏惧,往冯维聪身边缩,哥,我怕麻雀屙屎下来!
冯维聪伸出手臂,往冯春雨的头上护。要知道,麻雀屎掉在身上是不吉利的。
分数下来好些天了,冯春雨的分数在全县排列第三,而冯维聪的分数居然比冯春雨的分数低两百多分,排名应该是倒数了,可见冯维聪的差距有多大。
冯春雨说,哥,会不会是老师统计分数错了?冯维聪摇摇头,说,不会吧,高考可不是开玩笑的,老师们可是十分小心的。冯春雨说,要不,去学校开个证明,我们一起找教育局去查查,我陪你。
冯维聪说,我们,别说考试的事了。冯春雨靠在冯维聪的胸前,小声说,哥,你别伤心,我不会忘记你的。
冯维聪拍着冯春雨的肩说,我不伤心,你看我哪里伤心了!我高兴,我从心窝子里就高兴的。冯春雨说,哥,其实你比我聪明,学习比我好,只要坚持下来,你至少可以考上北大。冯维聪说,别说那么多。
冯春雨说,家里的活你做得太多了,你总是把时间留给我。要不,你复习一下,明年考,就考北京对外经贸大学,我在学校里等你。
冯春雨报考的第一志愿是北京对外经贸大学。冯维聪想了一下,说,别憨。总要有人供你,不管你考在哪,我都在家挣钱供你。
冯春雨把一只手交给冯维聪,两个人的手互相交叉,紧紧扣住,指头贴住指头。
冯春雨哭出声来,哥,不行,不行的。冯维聪叹了一口气。冯维聪常常叹气,小小年纪的他却像是个老头,笑声很少,常常叹气。冯维聪伸出另外一只手给她擦泪。冯春雨抓住了他的手,往她的心口上贴。
冯春雨的呼吸急促起来。冯春雨说,哥,你、你、亲一下我。冯维聪就亲了一下她。
冯维聪那亲,其实也就接触,额头与额头贴了一下。冯春雨说,不、哥……冯春雨努力地、固执地,终于找到了冯维聪的唇。嘴唇与嘴唇的接触,轻轻地,小心翼翼地,闪电一样,一瞬划过,立即离开。
这可是他们的第一吻啊!
冯春雨那唇,是一颗晶莹剔透的樱桃,会一碰即破,冯维聪心跳,他害怕。
冯春雨说,哥!冯维聪再一次亲了冯春雨。这一次冯维聪停留的时间要长一些。
冯维聪从她的额头吻到眼睫毛,从眼睫毛吻到鼻翼,再到她小巧而滑嫩的唇。这些都是在小说里看到了,在电影里看到的,学来就用,不想居然如此让人心醉。冯春雨的唇,像是春天白杨刚吐出的嫩叶,像金雀花[22]刚开的嘴儿,散发出清纯的芳香。初次的,甜嫩的,隐约的……
冯春雨的唇温温的,冯春雨的舌软软的,冯春雨的嘴里,甜甜的。
冯春雨说,哥,搂紧我!
冯春雨的呼吸急促起来。冯春雨满脸潮红,满脸发烫,浑身发抖。
冯春雨说,哥,你、要了我吧,你……冯春雨的跨度也太大了,此前他们可连手也很少拉,更没有说过什么情呀爱呀之类的话。冯维聪怎好接受,他内心有坎儿。冯春雨的呼吸越来越粗,越来越重。冯维聪动了一下,他的血往上冲。冯春雨的呼吸,冯春雨的肌肤,冯春雨对他的真诚与渴望,都在促使他与冯春雨……
冯维聪看到的是怀里美丽的春雨妹妹。冯春雨看到的是英俊的维聪哥。
然而,也仅仅是一瞬间的事。冯维聪松开手,呼吸立即平静下来。冯春雨紧了紧自己的手,说,哥,我想过了,我早想好的……
冯维聪摇摇头说,妹,我不能,我不能的。
冯春雨扭头不理他,噘着嘴,抬头看天,天上的云薄,轻纱一样飘得很高。
隔着几块稻田,有条从村庄通往镇里的唯一道路,这条路再往前伸,是可以到县里、到省里,再到京城的。碓房村的少年们,无数次地看着这条通天的路,梦想着现实里的种种可能和不可能。
远远的田埂上,有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侉嗒侉嗒地过来。不用细看,一定是信用社的万礼智。村里只有万礼智一人有自行车,大轮子的永久牌自行车,既结实又威风。冯维聪懒得看,冯春雨也懒得看。他们有他们的事,他们沉醉在不需要万礼智这样的人进入的世界。他们需要和风,需要光影,但他们不需要万礼智。而烦人的是,万礼智居然脚一跷,停下车,隔着那片绿中带黄的谷田,大声说,哎,那不是冯春雨吗?
谷草丛里的两只麻雀受到惊吓,在他的叫声里突突飞走。冯维聪双手做枕,睡在草埂上,将眼皮翻起来看天上的云。冯春雨身子则是直了一下,小声嗯了一下,表示回答。那边又叫了一声,冯春雨!冯维聪说,你就答应他,看他又绕啥弯弯肠子。冯春雨就拉了拉衣服,站了起来,提高声音哎了一下,表示听见。万礼智说,冯春雨,县教育局打电话来,要你明天去开会。他没有提到冯维聪。
冯春雨有些慌张,说是我一个人吗?就你!万礼智又是脚一跷,跨上自行车,回头说,记住啦,我通知到了,有冯维聪做证。别说我没有通知到啊!到时有啥差错,跟我没有关系啊!
冯春雨说,啥子事啊?万礼智说,我怎么知道!你问我,我问谁啊?说完,侉嗒侉嗒地骑车走了。两个人的高温在这一瞬间遇上了冰。冯春雨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冯维聪说,看样子他不是骗人的,你就去吧!冯春雨说,会不会是录取通知书来了?冯维聪说,也许是吧,都考过一个多月了,从时间上看,应该差不多了。
冯春雨说,那为啥只通知我,没有你呢?是不是你的过两天才会来,而我的先到了?
谁知道、呃,肯定我没有考上。冯维聪情绪有些低落。冯春雨忙伸手捂他的嘴,说,你说啥!看你这嘴,说点好听的!
夜已经很深了,冯春雨还睡不着,她就干脆起来,切煮第二天的猪食。不想冯维聪也没有睡着,坐在火塘坎上发呆。
冯春雨说,维聪哥。冯维聪抬起头来看看她。冯春雨说,你让我拜拜孔圣人。
冯维聪站起来,将供桌正中的红布掀开,孔子的木雕像立刻呈现。孔子的像小小、高高的,威严而慈祥,淡定从容。内心苦闷的时候,他们常常拜他,拜过了,内心的东西放下了,心里就好过了些。
冯春雨净手、燃香、焚纸、叩拜,一个一个的程序,一丝不苟。冯春雨在心里默默祷告,希望圣人能保佑自己顺利入学。
冯春雨说,维聪哥,你也拜一下吧!
冯维聪摇摇头说,让圣人保佑你得了。我差那么多分,再保佑也不起作用的。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地上开始有了白影,冯春雨就上路了。冯婶要冯维聪陪着冯春雨去。冯维聪坚决不去,他丧着脸说,人家的通知里又没有叫我去,我去了不好!冯婶说,不管开会还是办事,你在外面等不就得了。冯维聪说,冯春雨,我还是不去好了,你一个人去,如果方便的话,看看我的通知书有没有。说完,低头出门,牵着牛出了门。
冯春雨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叫他,一个人走了。待冯春雨走了后,冯维聪却又后悔不迭,生怕冯春雨出什么事,他将牛拴在田坎边,穿过稻田,追出村子,踩过落满露水的草埂,爬上山冈。远远看去,哪里有冯春雨的影子!
冯维聪一屁股坐在略带凉意的朝晖里,喘着气,打自己的脸。
夕阳落地,天黑了下来。终于,冯春雨从模模糊糊的白杨树林里钻出来,大步大步地走向碓房村。冯春雨一脸的汗,一脸的兴奋。站在村口、望眼欲穿的冯婶一把搂住冯春雨:春儿,妈的心都还在脖嗓眼里吊着,担心死了!冯春雨喘了两口气,来不及说话,从内衣的兜里抠出一坨纸包来,她往冯婶手里一塞,说,妈,给你!
回到屋里,冯婶打开,在油灯下一看,一家人都木住了。那是一大沓钱!
冯春雨说,一万。冯维聪、冯天俊一脸惊讶、一脸疑惑地看着她。冯敬谷的脸立即下了霜。冯婶脸上的喜悦也褪了潮,她的手里握的不是钱,是一坨火,或者是一坨赃物。她双手颤抖,似托重物,她说,春雨,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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