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浮生不堪剪 (第2/2页)
她蓦地俯身拾起那把断刀,用尽全力挥向其中一人脖颈,那人本能退避,岂知竟直接撞上了青芜手中的剑,脑袋和脖子立刻便分了家。
孙婉柔骤然脱力跪坐在地,手里的断刀也随之落地,有好半天连眼珠子都没动一下,仿佛被剪断了牵丝的木偶,转瞬便失了灵气。
青芜这才看清,她怀中的婴孩双目紧闭,面色青紫,想来早已没了呼吸。
那剩下的几人想趁乱逃走,却被青芜一剑下去,齐刷刷抹了脖子。她俯身试图安慰孙婉柔几句,却被她伸手一把扣住脉门,用有些沙哑的话音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救我?”
“夫人难道打算恩将仇报吗?”青芜口气始终冷静如常。
孙婉柔听了这话,沉默了半晌,方道:“姑娘能否扶我起身?”
青芜略一颔首,便由她抓着自己胳膊站起身来,待她松开手后,方用双手将那染血的佩剑呈上,道:“多谢夫人借剑。”
“我是为了救我自己,”孙婉柔神情仍旧有些木然,“还得多谢姑娘仗义相助。”
“夫人不必言谢,这些人以多欺少,恃强凌弱,本就该死。”
孙婉柔听她说完这话,终于渐渐缓过神来,定定望了青芜一会儿,道:“姑娘可知去成都该往哪个方向走?”
“夫人要去成都,难道是打算上西岭雪山?”青芜问完,却见孙婉柔转过脸来,怔怔盯着她,那眼神仿佛在问“你怎么知道”似的。
“前些日子因镜渊掳掠各派女眷,碧华门曾广发英雄帖,召集各派于西岭雪山商讨对策,”青芜淡淡道,“我看夫人有些身手,便猜测……难道我猜错了?”
孙婉柔摇头,却别过脸去,不再看她。
“不过,倘若夫人不是碧华门弟子,此刻去寻人是碰不上的。”青芜道,“自与玄澈等人一役过后,各派皆有所折损,在雪山留了几日便各自归去,休养生息去了。”
“错过了也是好事,”孙婉柔抱紧怀中婴孩尸首,道,“你为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我不认得夫人,夫人也不认得我,这是最好不过的事。”青芜莞尔。
“可我连你的样貌都不曾见过,又如何判断你是否认得我?”孙婉柔反问。
一旁的叶红雨一直拉着母亲的衣角,懵懵懂懂看着二人说着这些她听不懂的话,一对眸子里满是迷茫。
“若真是相熟之人,夫人便更不该问了,不是么?”青芜笑问。
孙婉柔听完她的话,不觉一愣,片刻之后却木然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对。”
熟悉的人,在只有彼此单独相处之时,还要隐瞒身份,比起不熟悉的人而言,原因岂非更加复杂?
青芜一面伸手解下蒙在脸上的帕子,一面微笑道:“夫人大可不必多想,我恰好从此地路过,方才隐瞒身份也只是未免那些行刺之人里,有漏网之鱼带来麻烦,还请夫人莫要介怀。”
孙婉柔不言,只认真打量了一番她的面容。
孙婉柔摇了摇头,把叶红雨往怀里又搂紧了几分,浑浑噩噩朝林子外头走去,青芜看她一步一个踉跄,似乎十分吃力,便即冲着二人背影说道:“更深露重,此地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大半夜的,夫人打算去哪?”
“有什么关系呢?”孙婉柔仍旧背对着她,自嘲似的露出一个有些凄凉的笑意,“是我想得太天真,若非得他默许,那个女人又怎敢如此明目张胆下手……我是死是活,又去了哪里,大概没有人会在意了。”
青芜不言。
她忽然想起在七年多以前,她与母亲和姐姐,也是这般无助流落在外,遭人围困。
孤儿寡母,无人庇佑,又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她垂眼看了看眼圈通红的叶红雨,心不自觉微微一颤。
这孩子再多长个几岁,便与当年的自己一般大了。
难道也要让她经历一次自己当年所遭遇的一切吗?
“夫人当然可以自暴自弃,可你的孩子呢?”青芜问道。
“我的孩子?”孙婉柔看了一眼怀中早已死去多时的婴孩,唇角弯起的弧度,忽然变得有些扭曲和诡异,“我的孩子已经死了。”
“可你还有个女儿不是吗?”青芜眉心一沉。
孙婉柔听到她的话,身形隐约颤了一颤。青芜先是听到了几声低沉的抽噎,随后便看到叶红雨拉扯着母亲的衣角,哭得直抽气,却还十分懂事地劝慰母亲:“娘,娘……你别哭了好不好,娘……”
青芜领着一对几乎难以行进的母女,在这荒郊野外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废弃的小茶棚,这才有了歇脚之处。她见孙婉柔由始至终都执拗地抱着儿子的尸首,既不肯安葬,也不肯火化,却也不便说什么,只能用干草铺出很大一块供母女二人歇息的垫子,自己则退到了茶棚之外守夜。
这一路上孙婉柔都表现出乎青芜意料的平静,看得青芜不免替她担忧了起来。
极致的悲伤会让人冷静,可这冷静,并不能证明她还理智,不过是因为心已沉入了死灰之中罢了。
许是叶红雨年幼,在那些惊恐渐渐得到平复之后,面对着青芜,也逐渐开朗了起来。
“我娘是带着我和弟弟,一路从金陵来的。”叶红雨看了一眼目光呆滞的母亲,小心翼翼凑到青芜身旁,道,“我爹是沐剑山庄的庄主,叫叶枫。”
孙婉柔不知是不是不介意女儿把自己的身份兜个底掉,在叶红雨说出二人来处之时,连声都没吭。
不过也说不准是她还沉浸在失去幼子的绝望中,根本没听见女儿在说什么。
叶红雨约摸也有十三四岁了,能记事也能比较清楚地描述些往事,她说又对青芜说,在几年前,孙婉柔带着她外出郊游,曾收留过一个叫做灵儿的孤女,后来称要报恩,便做了庄中的婢女。
可到了后来,婢女就不止是婢女了。
孙婉柔当然知道自己丈夫背地里同那女人眉来眼去,你侬我侬的事,可一贯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那女人竟有如此大的野心,想要坐上这庄主夫人的位置,趁着叶枫不在金陵,派人行刺。
于是,才刚刚出了月子,武功不济的孙婉柔,只好带着一儿一女出逃,前来益州向叶枫求援。
偌大的沐剑山庄,孙婉柔身为庄主夫人,难道连个贴身侍卫也没有?青芜只觉得这未免也太奇怪了。
要不然,便是孙婉柔刻意隐瞒了什么,连对亲生女儿都未曾告知真相。
想是对方知道孙婉柔武功不高,也并未派出什么真正的高手来追杀,这大概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假如来人有荀弋那般身手,莫说来这许多个,哪怕只有一个,都能让青芜够呛。
她不知不觉便想了许多,只觉着如今沐剑山庄的情形,已变得越发古怪了,回想起当年情形,孙婉柔还是那个端庄温良的少夫人,全不似眼下这般落魄。风水轮转,物是人非,青芜一时感慨,却觉身中寒气再度上涌而来,便忙取了随身的药酒,猛灌下几口。
她靠着药酒将蠢蠢欲动的寒疾压了下去,却忽然觉得喉中冒出一丝极其细微的腥甜气息。
青芜不觉凝眉。
这似乎不是什么好兆头。
莫不是自己的病已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了?
她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么胡思乱想下去,便收了心思盘膝入定,直到翌日一早睁开眼,却看见茶棚对面多出了一个小小的坟墓,一旁跪着满身污泥的孙婉柔,正对着一块木头发呆。
那块木头本来是废弃在茶棚一角,原先用来做柱子的余料,如今已被她削成了一块墓碑,刻着那孩子的名字,却久久不舍放下。
青芜并未出言打扰这位母亲的哀思,只是静静起身,尽可能放轻了脚步,到附近林子里去寻果腹之物,等她采了野果回来,那小小的坟墓已大致成形。孙婉柔则搂着女儿坐在一旁,憔悴的目光定定落在那方墓碑上,没有哭声,也没有眼泪。
“夫人要不要吃些东西?”青芜将用帕子包起来的野果放在母女二人跟前,从其中拿起两个,走到那方墓碑前放下,由始至终,目光皆是沉静如水,没有半点波澜。
想当年,家人曝尸荒野,自己都没能亲手替他们收尸安葬。
而到了如今,为了隐瞒身份,她甚至都不能亲自去他们坟前拜祭,连私下刻的灵位都遮遮掩掩地藏着,终年不见天日。
“多谢姑娘,”孙婉柔拿起一个野果,只看了一眼便递给了身旁的女儿,动作依旧僵硬着,嘴上却说着,“多吃点。”
叶红雨到底还是个孩子,开不开心,饿不饿,都是本能的举动,见母亲拿了吃的给自己,便像只饿坏的小兽般大口啃了起来。
“承蒙姑娘救命之恩,我们母女虽无以为报,却也不能继续拖累姑娘,还是就此别过……”
“我也要往江南去,”青芜在她说完这话之前便抢先开了口,“别过的话,等到了前面的镇上再说也不迟。”
孙婉柔诧异抬眼,她有些不明白,为何无论什么样的话,只要从这个女人口中说出来,都颇具威严,完全不容置辩。
青芜不言,只冲她莞尔一笑,便即上前牵起叶红雨的手,让她站了起来。
“小红雨,以后长大了,可记得要好好保护你的娘亲啊。可不能再让她受人欺负了!”
“那是一定的!”叶红雨重重点头,随后转身拉起母亲的胳膊,摇了摇道,“娘亲,娘亲我们不要去找我爹了好不好?”
“找她作甚?”孙婉柔此刻表情不知是哭是笑,她定定看着那方墓碑许久,突然毫无征兆地重重跪倒下去,抱起那方墓碑,失声痛哭了起来。
“是娘亲没能保护好你。都是娘亲的错,那个女人,娘亲一定要亲手杀了她!”
青芜静静看着此情此景,心里却压着一句话不忍说出口。
若非是你家中那窝囊男人对这外室纵容,她又岂敢骑在你头顶作乱?你有本事恨那女人,却为何不敢恨那个身为罪魁祸首的男人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便转身牵着少女的手,一步步朝前边镇上的方向走去。
孙婉柔哭完,有些呆呆地跟上她的脚步,似乎也不自觉地被她所感染,昨夜笼罩在心头浓重的悲伤情绪,仿佛也舒缓了些许。
等到了镇子里,已然过了未时,孙婉柔也终于勉强吃了些东西,渐渐恢复了些体力。
而就在三人坐在酒肆中歇息之时,一名身形清癯的青年人从门外走了进来,在孙婉柔跟前站定。
这青年着一身绛色圆领,腰间佩着一把环首刀。他对孙婉柔略一欠身,拱手行礼道:“属下冷君弥,前来接夫人回庄。”
“庄主临走之前,曾让你协理庄中事物,到了这时才发现我不在山庄,看来我这个庄主夫人,当真是可有可无。”
青芜听出孙婉柔话里的敌意,不由多看了一眼那个叫做冷君弥的青年,冷君弥也留意到了她打量的眼神,却并未流露出半分恼怒或是不耐烦,反而露出微笑。
这样的笑容,青芜再熟悉不过了。
与她一样,这样的笑并非是友好,更不是心地良善,而只是一种习惯。
一种让人极易放松戒备的习惯。
青芜也还以一笑,算是礼尚往来。
“夫人如此说,可是不肯回去吗?”冷君弥略一凝眉,问道,“届时庄主归来,只怕必会责怪,不知属下又当如何交差?”
“当来之时你未来,如今我死里逃生,你竟都未曾发觉不见了小公子吗?”孙婉柔的话,仿佛已用尽了浑身力气,每一个字都说得十分艰难。
“是属下失职,让夫人受惊了。”
“你太谦虚了。”孙婉柔霍然起身,如此举动,大概是这两日以来,青芜所看到的她唯一有些气势的表现了。
可所谓气势,说不定只是她的错觉。孙婉柔很快便恢复了此前柔弱无助的姿态。青芜看着此景,只觉她必然还有何难言之隐在。
真的就这么放任不管吗?她如是在心底自问,然而孙婉柔竟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便牵着仍旧懵懂的叶红雨,顺从地跟在冷君弥身后,走出客舍大门。
青芜有些不解地望向三人背影,身形却蓦地一滞。
她想起当初在池州,曾见过一名头戴帷帽,佩着环首刀,着紫棠色衣衫的杀手。
而那个人,也从金陵来。
会是这个冷君弥吗?
可若是当初指使杀人的是叶枫,那么为何他的人会不肯保护孙婉柔母女?
倘若不是他的人,那么这沐剑山庄的背后,又隐藏着什么?
她在一行人离开之后,思来想去,仍是暗中跟了上去。
青芜始终记得,当年住在沐剑山庄内时,她们母女几个平日里也无处可去,往来最多的便是孙婉柔母女,那时的叶红雨才几岁,很是叫张氏喜欢,常常抱在手里问这问那。
只可惜,一切都不复以往了。
死的死,散的散,终究归于尘土,不复相见。
然而等她一路跟踪冷君弥等人到了金陵城外,青芜便开始疑心自己想多了。
那个冷君弥从益州到江南,从母女二人的食宿到安全,始终都做得面面俱到,从无疏漏,也无半点亏待,只不过他的脚程比叶枫等人稍稍慢了些,想来回到庄里,仍旧少不了被问责。
眼见孙婉柔母女的安危有了保障,青芜也总算能够松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