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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墙 (第2/2页)

我应该去念我的一大段独白的。我没这么做,我想我记得它们,那是一段美好而漫长的回忆。可是我念不出了。我看到叶芮阳憎恶地瞪了我一眼,他在责怪我忘词了吗?但按照剧本,他此时确实要这么瞪我的,因为剧本里的我吓到了他。

“你明白吗?你,”他说,“我,我搞不明白。”[10]

“怎么,有什么事?”[11]

“我们马上就会碰见我也弄不明白的事。”[12]

“你马上就会明白的。”[13]

“这事不大清楚,”他固执地说,“我倒很想鼓起勇气,但至少得让我知道……你说,先要把我们带到院子里,是吧,接着他们就在我们面前排成一行。他们有多少人呢?”[14]

我不知道。总有五个或者八个吧,不会更多了。[15]

“好的。就算他们有八个,头头会对他们喊一声:瞄准,我就看见有八个枪口对着我。我想,到那时我一定想往墙里钻,我会使尽全身的力气用背脊去钻那道墙,墙顶着我,我钻不进去,就像在噩梦中那样。所有一切,我都想像得出来。啊,你真不知道我多么能想像所有的这一切。”[16]

……

他把独白都占去了。按理说我会和他有互动,很不耐烦地打断他,说一些近乎揶揄的话。他没给我机会,我也说不出这些话。我好害怕。我不能害怕。在剧本里我只被允许坚强。

“这就真像在噩梦里一样……我竟看见了自己的尸体。这本来不是不可能的,但是,看见我的尸体的,却是我自己,是我自己的眼睛。看来,我必须做到再进行思索,思索在那之后我再看不见任何东西,也听不见任何东西,而世界仍然为活着的人们继续存在。”[17]

“闭嘴!”[18]我后面应该还有台词的,我讲不出来,只想说这两个字。

他抓住了我的手,力量之大几乎要让我的胳膊脱臼了。该死,后天要去比赛了,他不想让我上场吗?

“我问自己……我问自己,人是不是真的会消灭?”[19]

我尽力扭头去不看他。然后在镜墙之中,我始终都逃不过映入眼帘的扭曲面容。不只是他的,也还有我的,然而没有那个正在抚摸米乐脑袋的医生的。我还是看不清他的脸。他那双手确实如父亲般红润宽厚,摸到了米乐的下巴上。他张口想咬下去,按剧本的话,医生会惊恐地往后退。他没有,米乐的牙深深嵌了进去,他咬的好狠,我也想狠狠咬他一口。可那家伙没有一点反应,好像那残留的牙印也跟他毫无关系。

“这真是一个弥天大谎。”[20]我的独白又到了,我只说了第一句话。

朋友们,我可以负责——只要军事当局同意——替你们带一封信或一件纪念品给你们的至亲好友。医生说。[21]

“我没有任何至亲好友。”[22]叶芮阳讲。

米乐一声不吭。

我觉得自己的衣服湿得更厉害了,也冷得更厉害。牙齿在不断打战。希望观众们没有注意到。这是一场过于冗长的表演,我想赶紧结束它。

现在是三点半钟。医生残酷地报时了,在小说里这个情节让我无比痛恨,然而现在却如同解脱的倒计时。

米乐终于崩溃了,他举着双臂绕着墙四处乱跑,喊着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看到无数个他在墙上的镜子里飞奔,接着扑倒在地,放声大哭。哭是会传染的,但表演时不应该被传染到。我必须静静地坐着,近乎于观赏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我要铁石心肠,铁石心肠到足以把那句台词说出来:我要死得有点骨气。

“你听他们动起来了。”[23]

“听见了。”[24]

包围我们的四面镜墙中分别走出一个人,我全都不认识。只看到他们四个头上缠了布条,写着“武运长久”,中间是散射着血腥光芒的旭日,一个我从小就感到不祥的标志。

“谁是叶芮阳?”

他们说什么?

医生指给了他们。

“米乐呢?”

他们在干什么?

倒在地上的那个就是。医生话音刚落,他们就把米乐架了起来,说这样受不了的人他不是第一个。

“走吧。”带头的人对叶芮阳说。

我也起身跟到他们后面。不只是按剧本的要求,我的动作几乎是下意识的。仿佛被拉到刑场枪毙比一个人呆在这里要更安全。

他拦住了我。

“你是柯佩韦?”

“对。”

“你在这里等着,待一会儿有人会来找你。”[25]

我宁愿他们立刻把我干掉。[26]

烛火熄灭,他们把他俩拖到了黑暗的镜子里。我听到枪声在镜子的世界响起。不是后台播放的背景音效,它是真的。我听到第一阵声音的同时仿佛还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像在求救,像在告别。于是我不顾一切地冲向他们消失的那面镜子,然而那是一堵墙,一堵冲不破的壁垒。我狠狠撞到了上面,然后跌倒在地,头上一股潮湿感,血腥味,不知是谁的。

“现在,就是要你的命和他的命互相交换。只要你告诉我们他藏在哪里,我们就让你保全性命。”[27]倒下后,坚固如墙壁的黑色大地对我说,“保尔在哪里?”

“我不知道,什么保尔,谁是保尔?”

“你站起来看看。”

我努力尝试着爬起来,看到四面镜墙上模糊的影子,不知哪里来的光,我怀疑它是从镜子里产生的。我们还没有学物理,但我知道镜子本身并不能发光。可我的四个影子就凭着镜中之光显现出来。那是四个完全不同的影子。一个是我平时的模样,一个是我现在凄惨的面容,另一个好像是几年前的我,比现在矮小和瘦弱,但很有精神,最后一个是我梦中曾见过的黑影,看不清面孔。

“看清楚了吧,保尔,你的同伙,你的弟弟。”

“你既然都知道了,为什么还要问我?没有人会出卖自己的弟弟。”

已经完全不是台词了。不知为何,说了这句话我倒安心了不少。

他们可能会打我,我不知道能不能扛得住。

声音熄灭了。我终于如愿蹲下,抱住膝盖,闭上眼睛固执地想要睡去。我似乎真睡着了,没有任何人来打扰我,甚至忘了刚刚发生在镜子里的惨剧,如此心安理得。

“你考虑好了吗?”身下的大地叫醒了我。[28]

“我知道他藏在什么地方。他就藏在墓地里。在一个墓穴里或者在掘墓人的小屋里。”[29]我几乎是在呓语,但又觉得自己的头脑无比清醒,只想说出这句台词。

“我们到墓地去。”[30]

我听到镜墙无力地朝后倒下了,大地也在抽搐,脱离了它本身。睁开眼睛时,我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四四方方的空间里,头顶是蓝天白云,脚下是黄土地,虽然外界还是黑暗一片,但头顶的和脚踩的不多的东西都跟真的一样。

我看到涛涛朝我走来了。

“走运的伙计,我真没想到还能看见你活着。”[31]

“他们判处了我死刑,后来他们又改了主意,我搞不清楚是为什么。”[32]

“他们在两点钟时逮捕了我。”[33]

“为什么抓你?”[34]

“我不知道,他们要把所有跟他们想法不同的人全抓起来。”[35]

他又低声地说:

“他们抓到了保尔。”[36]

什么?

“今天早晨。他干了件蠢事。他在5号离开了表姐的家,因为他俩发生了争吵。愿意藏他的人倒是不少,但他不愿意麻烦任何人。他说,我本想躲到哥哥那里去,但既然他已被捕,我就躲到墓地里。”[37]

为什么?不,他在墓地里,没错,他确实在那里。一切都是真的,无论是枪决还是审讯。米乐和叶芮阳不在了,他们走之前我一句话都没跟他们说。而我刚刚说了实话,害了弦弦,又一次。我周围的一切都旋转起来,我恢复感觉时,发现自己坐在地上,我大笑不止,笑得眼睛里充满了泪水。[38]是的,我正在这么做着,听到一声巨响,涛涛已消失在面前,而这个明亮的空间被合上了:六面镜子机关似地飞转出来,紧密地贴合着,把我罩在了这个近似棺材的立方体容器中。这一次,每面镜子里的影像都完全一致:是那个两年前的我,不对,不一定是我。那很可能是弦弦,我们俩长得几乎就一模一样,我记不清自己两年前的模样了,也记不清他的,就看到镜子里的人在哭,一只眼睛流出的是眼泪,另一只眼睛流出的是血……

“柯柯,柯柯你醒醒。”

“你做噩梦了吗?别怕,我在的,我在的。我陪你。”

醒来时发现自己又出了一身冷汗。这是我做过的最可怕的一个梦,比我们今天下午的表演要逼真得多。还好米乐在上面听到了异常,把我及时叫醒了。我肯定在梦里又哭又叫,说着毫无逻辑的胡话。我把他吓坏了,尤其是醒来后死死抱住他,就像他今天在台上抱住川哥那样。脱离这个噩梦后,它带来的恐惧依旧萦绕不去。我看到了手机上的时间,三点半。不知为何,我死命划开手机屏幕,从通讯录里找到我的紧急联系人,用手指疯狂地戳开这个号码。于是,米乐和我一起听到了那个温柔的女声:

“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Sorry...”

两年前这个号码就被注销了。我刚刚是想给弦弦打个电话,让他快跑,赶紧跑。

[1]叶芮阳的球衣印号。

[2]米乐的球衣印号。

[3]柯佩韦的球衣印号。

[4]黄敏学的球衣印号。

[5]-[38]全部引自萨特《墙》,[37]略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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