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拾伍回音尘各悄然 (第2/2页)
“说起来,他和你们凌府的覆灭也不无关系……”
深夜的月空,有种末世之感。
花绪帝都陡然卷起一阵旋风,打碎海玫瑰羞涩花苞,直指糜烂月色星空,残损凄美花瓣纷扬了一场灿烂的夜色光华。烈马的嘶鸣声打破古镇的宁静,摔下马来的怀安仍紧抱怀中熟睡的婴孩。不远处一位老者见状匆忙踱到他身边。
“伤的不轻啊!”
怀安使出全身的力量攥住老人衣袖,老人家方才看到他怀抱的婴儿。老人颤巍巍地将婴儿抱起,再回过头去,怀安已经闭上了双眼。
这一刻,他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全身的痛楚一齐袭来。
他已动弹不得,安静躺在那里,尝着嗓子返上来的甜腥味,闻着尘土味,听着风声中的冷寂。渐渐得,痛感慢慢褪去,不再那样强烈。他的意识开始涣散。
“好奇怪啊!”说话的是个黄毛丫头,站在人堆里一时半会都找不到在哪里。
“真的好奇怪啊!”怀安终于看清那丫头,虽然是小屁孩一个,但意外得好看。看一眼就不会忘记。
怀安并不在意,垂下头等着挨最后一下。可是人群却愈来愈吵,不知过了多久,他原本被紧紧捆住的手脚竟被松开。他瞪大眼睛,像只丧家犬一样跪在绞架上,冷不防被人一脚踢下去。
“滚吧!”行刑人不耐烦道。
他吃了一嘴泥巴,眼前却有一双干净整洁的绣花鞋,与他形成鲜明对比。
是那丫头。
她走近了,怀安才看清楚,她虽然声音软糯、长相稚嫩,可是她的眼睛却凌厉有神。
“怀安……”那丫头的声音变得十分虚弱。她躺在雕龙画凤的卧榻之上,侧过脸绝望得注视着他。
“好。”怀安持剑跪在下面,同样注视着她,心里只希望她再也不要露出这种表情。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帝妃抽动嘴角,无力得笑了。
“你说什么都好。”怀安坚定道。
“海玫瑰盛典……”帝妃顿了顿,等着阵痛过去,“待我生产之后,我要你带这孩子离开揽月。”
帝妃话音刚落,怀安便在脑子里闪电般预演了一遍这样做可能导致的后果。
帝都震动。
帝妃身死。
怀安将军府覆灭。
想到这里,别说害怕,他甚至有点兴奋,那被按捺在内心深处的猛兽似乎已经在嚎叫了。
“帝都已经危险到这个地步了么。”怀安用力握住剑柄,说话的语气仿佛早就盼着这一天。
他眼中精光闪过,脸上旋即笼罩一层可怖阴影:“若情势已经危险到这种地步,何不自立为女帝?我如今手握雄兵,只要苏歆悦你一声令下,我必擒帝君而杀之!占领帝都之后,我们便仿照清竹长生的做法,先卸掉薛辕和凌若昂兵权,控制住三大兵团……”
帝妃抬眸看着怀安,眼神冷得像千年寒冰。
她记得那个绞架下捡回一条命的孩子,他浑然不在意从那么高的地方被踢下来,摔的骨头都响了,爬起来第一件事竟是狠狠掐住她的脖子。力道之大,透着他满眼满脸满心就只有一个字。
杀!
他要杀尽天下人,而后杀了他自己!
怀安终于注意到帝妃的不悦,停了下来。
沉默半晌,他重新抬起头,望着她。
帝、妃、身、死。
他望着她,内心反反复复将这几个字咀嚼得稀碎。
苏歆悦,如果这是你的选择。
怀安松开握住剑柄的手掌,又变回那个可靠忠心的花将军。
他轻声道:“可是我该带他去哪里呢,帝君必定四处追捕我们。我拼尽一己之力可护他一时,终究不可护他一世。”
“出了揽月,风自会指引你方向。”帝妃转过头不再看他。
“去哪里?”
细细密密的汗珠布满歆悦帝妃额角,她望着天花板,在阵痛的间隙随着呼吸自然得吐出两个字。
“故乡。”
这两个字奇迹般得缓解了她身体和内心的疼痛,她炯炯有神的双眼似乎已经透过令人窒息的天花板望见那里的明月清风和璀璨星空。
“若你能够全身而退,便在那里安顿下来陪他长大吧。”
帝妃眼里的光忽而暗淡下去,难过道:“此番不同往日,我尚且自身难保,梅楠那边……”
那个强悍的男人身形微不可查得抖动些微,随后道:“她是将军夫人,知道该怎么做。”
怀安懒洋洋的,他已经彻底感受不到疼痛了,如今他不想睁开眼不想站起来不想握住剑,甚至懒得动一动手指头。虽然枕着地面冰冷坚硬,可是躺着真舒服啊。
干脆什么都不要管,先睡一觉吧。
他这样想着,睡意越来越浓。可是偏巧有个人跑过来狠狠一脚正好踩在他的伤口处,疼得他“嗷”得叫唤了一嗓子。
他心里骂骂咧咧得想看看到底是谁扰他清梦,可是睡眼朦胧,一下瞧不清楚。那人脚步声听起来慌慌张张的,似乎踩到他之后已经跑出去一段距离了,不知怎么想的,又折返回来。随即怀安觉得那人一双小手在他身上摸来摸去,还挺舒服。
随他去吧。怀安想继续睡。
那人却并不放过他,在听到“刺啦”一声布料撕扯的声音后,怀安感到伤口处又是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痛。
算了,以前也不是没这么疼过。忍忍,再忍忍。怀安咬住牙,试图在疼痛中安眠。
那人更是不屈不挠,下手也越来越重,赶时间一样,非得把怀安浑身上下所有伤口都摁个遍。
每包扎一处,伤口处传来的疼痛就令怀安清醒一分。等全部包扎完,怀安也彻底没有睡意了。
等我一会把你捅成个筛子!肠子都给你捅出来!
怀安咬牙切齿得在疼痛中伸手摸索着身下粘稠的泥水,终于他抓到一块碎刃,便猛地睁开眼睛。
比起那人一张脏得不成样子的脸,怀安首先注意到他裸露的肩膀上大片的青色胎记。再看身架,是个孩子。散落他身旁的,怀安艰难辨认出大概是草药。
看到一汪泪水在那孩子的眼睛里转了又转,怀安用尽全身的力气站了起来,手握碎刃向他身后之人刺去。
完事后,怀安觉得自己没那么想睡了。于是他拉起那孩子的手在血红大地上飞奔起来,怀安回头看着那张抽抽搭搭的小脏脸。
原来是个女孩。
那女孩浑身湿透了,头发一缕一缕得贴在前额。她躺在那里看起来累极了,却还强撑着精神。她蠕动着嘴唇,正在说什么。
“怀安,你看……看看我们的孩子。”
她怀里有个小东西,正闭着眼,手脚并用得嗷嗷大哭。他可真小啊,整个也就怀安巴掌大。怀安新奇得用指腹轻轻点在那小东西的鼻头,惹得他哭得更大声了。那时梅楠想要怀安抱一抱孩子的,可是怀安不肯。其实,他是不敢。这世界上从没什么事情是怀安不敢的,可是他不敢抱孩子。小家伙太小太软,怀安怕一个不小心就会伤到他。所以,怀安就趴在床沿呆呆得盯着他看了好久。
小东西表情真丰富,动静也好听,小脚丫最好玩……真是怎么看都不够。
“你傻乐什么呢?”梅楠问道。
怀安手指被小家伙牢牢抓在手里,他安心道:“吟唱吧,阿楠。”
耳边真的响起悠远吟唱,是谁在唤他回家。古老而曲折的腔调,唱尽一生苍茫。
老人家看着面带笑容平静死去的怀安无奈地摇摇头,而那个一直熟睡的婴孩此刻却突然张开眼睛。
那是一双蓝滢滢的眸子,蒙着薄凉雾气,深邃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