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天子 (第2/2页)
“诺,寤生感激不尽。”
郑寤生对天子的说法还是满意的,这也符合他的猜测。但看到天子的身体状况,他又很担忧未来的事。当然,“您百年之后该如何”的这种问题他是肯定问不出口的。好在,天子主动聊起了这个话题。
“余一人的福禄已经够长久的了,长久到,竟然抢了自己太子的福禄。”
这话郑寤生不敢接,他拱手要拜,却被天子挥挥手止住。
“只是实话罢了。余一人常常回忆早年间之事,深感王侯之家,必也循嫡庶长幼之礼,方无可争,亦无可乱。本打算安安稳稳的把位子传给太子,谁想天不假年于彼,却也无可奈何。余一人想了又想,还是觉着先周公之礼为正,嫡重于长,邦家才得安宁。”
郑寤生听得明白,天子这是在和自己说他的身后事。这种事上没有他接口的余地,甚至天子和他说起此事,也是
因为双方之亲近,而不是因为郑寤生的地位。但天子已经给了明示,嫡重于长,那么传位于太孙这种极为少见的情况就会出现了。于是他对着天子微微颔首。
“对,就是引你来的那小子。所以余放手由他去治政,也算是个铺垫。但年轻人气盛,对诸侯辅佐王事是有想法的。哎,他没经过难处,不知道有人辅弼的好处。”
郑寤生听话听音,适时说道:
“王如可有用得到寤生的地方,寤生必当尽心竭力,以报王恩。”
“是有个事。余的其他儿子都还本分,只有狐,是个有能耐、有心气的。余不忍看他们叔侄相争,打算让狐先离开,等太孙的位子稳妥了,再招他回来也来得及。想来想去,太远的地方余不忍心,你就帮我看着他吧。”
“诺。臣一定稳妥安置王子。”
“嗯,余放心。你以后也不用常来,以你卿士之位,来的多了,难免让那小子难做。余猜,他今日没给你好脸色吧。”
郑寤生讪笑,室内的气氛第一次轻松起来。天子不以为意,接着道:
“你如不放心我这里,可以派个儿子过来,有什么消息,让他传个话即可。你可有太子?”
天子露出思索的表情,似乎人一老了,就只知道过去的事,对现在的事不怎么清楚了。
“臣正室早亡,未有嫡子。”
“是了,哎,那个女子还是很好的,可惜福薄。尽量让你的长子来吧,等稍有功勋,就可立为太子。让他和太孙好好相处,今后还多个依靠。立嫡立长总是没错的,哎……”
“诺。”
听着这个老年天子又在叹气,郑寤生知道天子又想起了他的少年之事。宗周覆灭,根子就在幽王废嫡立庶,废长立幼,最终不仅自己身死,且断送了丰镐之地,失了宗庙社稷,让当今天子背上弑父之名,险些失了文王武王的天下。先武公在世时,也曾不止一次和他说起这些旧事,肇建他郑邦的先君桓公就是死于这场王室之乱。
“就是这些安排了,你可还满意?”
“臣不胜感激。”
郑寤生低着头,琢磨着怎么把剩下的话说了。
“哎,你这邦君当的,年岁越大,越发不爽利了。还有什么就说吧,余老糊涂了,猜不透你们的心思。”
郑寤生惶恐而拜,也不再斟酌字句,反正最后这个事是件小事。
“臣胞弟之子滑,受卫邦之人蛊惑,侵我郑邦北鄙,占我边邑。臣请我王命我讨伐卫邦。”
“此等小事,你一个王之卿士,自拿主意即可。我知道了。”
天子渐感疲乏不耐,他把箕坐的两条腿扭了扭,仍是不舒服,于是对郑寤生说道:
“余要歇息了,你可以去了。你们这群小子,天天拿政务烦余,操弄些许政事就志得意满了,糊涂!别忘了余说的话,好好待你母氏,多多亲近子嗣,这些才是人君之宝。”
郑寤生初时尚不在意,听到最后,却听出天子的一片落寞之意。他抬头望向天子,天子似乎比刚才更显老迈昏庸,可他说的话都是字字珠玑。他不自然的换了一种心情,一种称呼。
“王兄,臣弟受教了。”
郑邦出自历王,天子和郑寤生正是未出五服的从祖兄弟。郑寤生曾在小的时候如此称呼过这位天子,当时还被父亲教训。但此时此刻,这声称呼却恰到好处,可算是公事完毕之后的亲情流露了。
天子也愣了一下,一直毫无表情的面容开始显得生动。他沉吟片刻,咨嗟而叹:
“亏得你还知道这么叫余,余心悦啊……”
说着,天子以手撑床,打算站起来,却因为坐的久了,双腿有些无力。郑寤生不等远处的小臣过来,抢着把天子扶了起来。
“本不打算留你的,询问政事的人有什么可留的。但既然你是看兄长而来,那就和我一起吃饭去。吃完饭,我带你去找太史去,他最近给我讲解《易》,尤其是《剥》卦,余听后大有所得,你也跟着学学。”
郑寤生自无不可,亲自搀扶天子缓缓而去,脑海中想起了他母亲姜氏。他还不够老,还不能感同身受这些老人们的心境,但他现在开始有些明白,在他眼里极为珍贵的那些,在别人心中,也许根本算不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