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无岸之案(下) (第2/2页)
“不知道,侯爷能否将我缚松一点,咱年纪大了遭不住。”马冲勉强能吐出口气说出一句话,眼看着吸不进气了,两眼上翻。
屈辅将他解绑,任由他摊倒在地上,又给他喂了水。马冲缓了一阵子,看起来有了点精神,用尽全力说道:“岱朝虽然内战不断,但兵精马壮久经疆场,夏国承平日久,必然挡不住我朝兵锋,祈求侯爷如怜悯我妻儿,还请让他们南下到侯爷觉得安全的地方,保全他们二人。咱马冲如果没有妻子,早就死在西边漕河里了,咱的命不值钱,但欠四娘的命咱还不起……”
“四娘”是谢氏的小字,谢氏在家姐妹中排行第四,因此曾经让屈辅唤她四娘,但屈辅却从未如此称呼过谢氏,只称呼她为“钟家嫂子”、“书儿母亲”。如果不是马冲这样说,屈辅恐怕一辈子不记得谢氏的小字,但谢氏的闺名则真的完全不记得。
马冲跪伏在地上,泪水涟涟,哽咽着说道:“百里侯爷,咱自知罪孽深重,本不该再问,但侯爷若不答,咱死不瞑目。敢问咱将在何处入狱,何时才能再见到妻儿?”
邹严想了想说道:“待我亲自押你呈报郡守,将你发配苦役,可免死罪!”
屈辅听了心想,这邹严打得一手好算盘,倘若真的三日内发生变故,邹严偏偏以此为理由逃去郡中,躲避战祸,真的好一个“胆薄不习战”!但今日幸亏邹严办案认真,否则根本无法得知如此危急军事机要。
马冲听说自己要被发配劳役,伏在地上痛哭不止。倘若是因为死刑被呈报郡中,需要许多时日等待郡守裁决,期间羁押在蹉跎堡,到城破之日,凭借自己细作身份和家乡方言,或许会被直接救出,但如果发配到郡中做苦役,一旦开战也会被发配到军中充填壕沟。况且自己刚刚被鞭笞,凭自己一介庶民必然没有囚车可以乘坐,只能徒步走到郡城,十之七八是要死在路上了。
时值五更,众人散衙,马冲被羁押下狱,邹严回府中准备车马,屈辅取回北海王的赐礼,释放了谢氏和钟书,在库房中取了二尺青麻裹住。回家的路上,屈辅左手按着佩剑,右手拎着物品,心乱如麻。想不出此时应当如何向郡守和国相呈报此事,当下手中没有证物,马冲已经十年未与岱国联络,言辞已不可置信。只可惜早上对那一群贼匪下了杀手,不然还可以押解到浩庭去陈述状况。如今要将战患禀明,只能亲自去找北海王高阳瞻,但一旦自己脱离蹉跎堡,那么河关县将门户洞开一击即破。
家中屈离还在睡觉,院中摆放着屈离平日练习用的草靶,屈辅解下甲胄,找了张凳子坐下。屈离从小就喜欢弓术,到了能张五斗弓的年纪时,屈离就每日上午读书,中午在前院射箭,下午在后院提拉重物增长气劲,有时到城西小路上奔跑,出门也常在腿上绑缚沙袋。屈辅本来还担心女儿这样练习会影响发育,但今年屈离就和他一样高了,现在只怕女儿长得太高让年轻男子看了敬畏,日后不好婚配。
想起马冲生死未卜之余,还在挂念着谢氏和钟书的去处,屈辅自己也不免惆怅起来,思来想去,如今只能将屈离从身边差走,于是回房点了灯撰写文书。
鸡鸣时,屈离起床洗漱,看见父亲熬夜被油灯将两眼熏得通红,额上漆黑,不禁笑道:“父亲样子像是从庙里钻出来的山魈大王!”赶紧拉着屈辅去洗干净脸。又问道昨夜的事,听说钟书和他母亲都回了家,就不担心了,说道:“既然马冲要被押送到郡中,不如就让他们母子一路护送过去,反正钟书哥哥经历这样的事情几日之内也不能上衙了,来日如果有精神,他们二人还可以去浩庭看看。”屈离又叹道,“只是这个马冲的生平,真叫个回头无岸。”
屈辅洗干净脸,叉着腰对屈离说:“我正有个要紧事,需要你替我去趟浩庭。昨夜我写了文书亟待呈报,你去了浩庭将文书直接呈送给高阳王,不要耽误。”
屈离听了十分欣喜,她早就想去浩庭见见世面,从前只能向父亲和老师问这问那,当下自己已经长大成人,如果能亲历旅行,再好不过。但屈离也不免担忧起来:“是什么重要得不得了的事情,一定要我把文书直接呈送给大王,是因为县里兵匪多还是边务吃紧?”
“当下流民穷寇众多,岱国那边在我过也有许多细作,不得不防啊。我写了文书向主公汇报此事,请求调拨粮饷修葺城防,以备不时之需。兹事体大,一定要你面呈主公。”屈辅如此说道。
想起父亲呈送到郡中的信件经常没有回响,屈离觉得这样的说法合情合理,全然听信了屈辅的话,回去房中更换衣服。“父亲觉得我穿什么出门比较好呢,如果是跟老师同行,我穿平日的衣服就行了,但现在盗匪众多,出了门只怕深衣长裙不便施展武艺,而且,是不是我应当带一把佩刀防身?”
屈辅打量着女儿的样子,心想女儿说得对,于是从自己房中取了一套平日里不常穿的细布直裾长衣,挑了一根豹纹木笄,把县尉佩刀也拿了出来给了屈离。平日屈辅佩戴的都是北海侍郎长剑,偶尔佩戴都尉剑,而县尉的佩刀一则是使用的路数与剑术不同,二则是做工不够精良,就搁在家里不用。
屈离整理了片刻便走出房来,衣服正合身,头上也编了男子的发髻,腰间悬挂直刀,看身段真是好个男子汉!只是屈离本是女子,年纪又小,肌肤红润,颈上没有喉结,市井之人但凡长了眼睛就能看得出来不似男儿。屈辅心想着是不是应当去兵所取一件带盆领的重铠给屈离穿上,也许能遮住下巴和脖子,屈离却笑了:“父亲真的徒劳,我穿了父亲这一身,与来往行人结伴而行就好了,百步以外谁看得出来男女,若真的有匪徒近前,还不一定谁抢谁呢,不如就这样穿着,到了浩庭我去街市买身方便的衣服穿回来就行了。”
屈辅也笑了,赶忙回屋取了几样物品送到屈离手上,昨夜写的文书用线捆好装入囊中,又将北海王所赐之物给屈离,嘱咐说:“这是昨日北海王赐礼,你将此物呈送给主公,他就能认出你是我女儿。”又拿出一个漆木盒子,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外裹金箔的丸状物,嘱咐说:“这是咱们家祖传之物,北海高阳家与我屈家在百年以前是同族,此物是你高祖父在与隅洲人的战斗中缴获之物,曾经我在主公身边任职时,主公便说此物异常贵重,此次前去你将此物赠予主公。”又拿了一枚符信,嘱咐屈离在所过乡亭、城门如有人盘问出具此物即可通行。又从房中取了许多金铢铜钱,捆扎好了放入行囊中。
“父亲给我这么多钱,是要我也在浩庭买处宅院吗?”屈离笑道。
“主公如果不在浩庭,你就先将文书送到国相段歆手上,然后亲自去找主公,一直找到为止。”屈辅如此嘱咐道,“主公去崇京,你就去崇京找他,若去了安西,你就去安西找他。”屈离虽然不明所以,但觉得能去浩庭见见世面,内心便躁动不止。
屈离吃过早饭,屈辅牵了匹马,便一同出城东门沿着驰道往南走,过漕河的时候,屈离让父亲留步,屈辅便撒开缰绳,久久伫立在桥头,看女儿远去。女儿身穿自己的衣服,持刀骑马远去的样子,真的十分潇洒。
想起十五年前妻子去世,屈辅离开浩庭时,女儿被谢氏抱在怀里,自己骑马随车护卫左右,谢氏问他说这孩子该取个什么名字,屈辅说:“就取名离儿。”
十五年的蹉跎岁月,如白驹过隙、雷音惊梦。
如今长大后的离儿正在离自己远去,不知此去经年,战火纷乱,人世繁芜,何时才能再聚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