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黄沙古庙 (第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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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袍僧人用略显黯淡、风蚀陈旧的木桩缓缓敲响梁台下的巨大黄钟,翕动的钟舌撞击在已逾百年的铜质内壁上,发出由小及大的声响,犹如渐次漾开的水纹不断扩张,与天地间的云雾糅为一色,弥漫了整个峰顶。
一位身材颀长的男子双手背负,暗红色的针织披覆在飓风的吹袭下猎猎作响。他遥望远方上下翻腾的黄沙,微微呼出一口热气,瞬间便在尘土的包覆中被淹没,也不知是叹息还是思绪考虑下的无意识之举,喉咙间的声带振动,发出嘶哑而缓沉的声音:“殚日穷尽、克竭所能,唯愿能不负所托。”
“夫君,该离去了,这里风大,你路上已然两日未眠,还是快些进来车里歇息吧。”一道温婉的女声自身后传来,击破了他繁复纠缠的思绪,他转身颔首示意,鬓角的黄色土屑顺势跌落在金丝镶边绲带上,发出摩挲声响,这才惊觉一身衣裳和容貌,大半都已被黄土覆盖了。
随着木屐与车辙痕迹渐淡,青蓬白帷马车在黄沙氤氲中,如同苍茫天地罅隙间仅存的一抹亮色,逐渐黯淡,直至覆灭全无。
……
沙尘滚滚,浸漫时光。
黄龙寺,却如同和解于时光的女子,自矜自守。它偏安大河府西南一隅,紧邻属国小弼府,因终日黄沙浸淫,幕天席地,周遭寸草不生,环境恶劣独特,无人觊觎,在这蛮族与大河交界的险脉要冲之地,竟仿佛是恶境中的桃园,成了佛家信众朝圣之地。
寺门檐墙上以泡水石灰粉所生成的灰膏,涂抹青砖而成,可见岁月斑驳之痕迹,檐首上镶嵌香楠木所制的门匾,上面用遒劲有力的笔法蘸墨写上“黄龙拈花”四字,右下角戳红印“麓檀”称谓。拉起前门兽头上衔环,跨过门槛直入,一光头小僧正手提水桶,快步往右后侧庭院马厩所在处走去,小僧人约莫十三四岁上下,前额饱满充沛、双眼炯亮有神,单薄紧抿的嘴唇却缺少了血色,想是日夜劳作,营养不继所致,灰白色罩衣下黑色棉布鞋正有节奏地快速往前挪动,那两桶重量不小,小僧人单手各提其一,走得却极是稳当,应是平日训练有素。
随着“吱呀”声响,松动的活动木栅门被小和尚左肩推开,入眼便是一匹深红色的高大马驹,梳理得当的鬃毛,如在巧镜前以篦梳妆的小妇人,悉心照料的乌丝,妥帖纤滑。鬃毛虽密,却远不能覆盖其下庞大矫健的躯体,壮硕体格上的肌肉纹理肉眼可见,高度较之一般良驹强上一截,显然并非中原品种,倒似是西域引入的汗血宝马。此刻马驹正在围栏前左右张望,前蹄顿地“登登”作响,想是饿得不轻,漆黑亮堂的眼珠乍见进来的小和尚,身子略微颤抖,幅度并不甚大,像极了初溺爱河的青丝少女再见久违的情郎,心似在百花簇拥、香气熏绕中迷醉,却碍于大家闺秀的门规,不得不收敛凝神、庄重守候一般。想是自诩为盖世良马,此时享用餐食乃是应分之举,不应当如此大惊小怪。
那少年小和尚可不太在意如此礼仪,尤其是与爱驹间何必在乎这许多,张口大喊:“赤炎老哥,你的饭食可算抬到了,今日下山集墟上难得庆大娘抬出自家的料豆、麦子来卖,我便拿祈松师伯给的零钱为你加了料,距离上次吃这些东西,也得有个把月了。”言语下亲昵异常,明显是多年相处的老伙计了。赤炎自然能听懂小和尚的好意,姿态也不好再忸怩端着,硕大的头颅伸出栅栏,伸过小和尚的左首,像出嫁名分已定的小娘子般,温和地摩挲他脸颊后,准备进餐。小和尚膂力非凡,腰椎间骤一施力,双手便分别将一桶清水,一通草料,分别高举后倾倒入赤炎乘食的大号木盆中,下肢岿然不动。
“老兄,你享用完这珍馐美馔后,陪我到山间的土路上,溜上那么半个时辰如何?”小和尚轻抚赤炎的深红鬃毛,以探寻的口气商量道,“每次给你吃了这些料豆和麦子后,你都同意陪我走上一遭的。”赤炎吃归吃,竖起的双耳却不含糊,仿似完全听了进去,以左脚“咯噔”顿地表示认同。
鞍具便放在马房右侧的方桌上,赤炎性子刚野,不喜束缚,若非身上驮人绝不愿被鞍具枷锁,因此身上除疾驰需用的精制马蹄铁外,总以矫健的身躯光裸示人。此刻,小和尚侧身走过马槽与木制方桌的间隙,伸手从远处拉回深褐色的覆布马鞍,便至马槽前坐下,翘首以待。
少顷,赤炎用餐完毕,为表惬意,头颅上下有节奏晃动,似是求学书院前捧书沉浸、悠然自得的读书郎。小和尚本在原地直挺挺地打坐,见状嗖然窜起,也不套上马鞍,伸出右手径直拖出横亘在围栏前的暗黄色木桩,顺势抬起右脚尖向外挪开栅栏,嘴里喃喃自语:“得快些,快些,紧赶慢赶,好容易挤出这骑马的时间,晚些时候就得被叫去学那百知全书了。”赤炎也甚是听话,顺从地从厩内走出,跟着那兴致正浓的少年郎步出大庙前门。
寺庙前门栽两株陈年古榕树,华盖庭庭,其中一株展开冠幅已然半掩住门檐上的刻字牌匾,正好挡住“黄龙”二字,信众怀揣拳拳向佛之心首次到访时,往往只见牌匾后两个字“拈花”,不免心中纳闷,总觉得是否误进桃花源,心下惴惴不案,不知入是不是,或者原地矗立片刻,直到门房内小和尚出来还礼,方才心下笃定,又或是走前两步,尽力抬头仰望片刻,才发现前首“黄龙”,于是心下大赞:“真大师也,于外界形色之外现毫不介怀,非数十年坐禅功力不能自持。”殊不知近期庙内访客罕至,方丈大师每每劝慰来访信众心诚则灵,不需时时奔赴于佛前,应操持家业为先。管财的祈桓师叔碍于师伯严训,只能苦苦支撑,自咽苦果,收入困窘下只能多番操持人力下山布施为主,实暂无外援投入门前花叶剪裁之事。
此时的小和尚自然不在乎以上这絮絮叨叨的背景,走出庙门外约十丈光景,便脚尖使力,踮起黑色粗布鞋,抬手给赤炎套上马鞍,准备体会这难得的骑行时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