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章 法家名士 (第2/2页)
“非也,即使在秦朝,法也非一支独大,法可解决君主与臣民、与百姓的关系,是帝王之术,但术可有效于一时,却无法根植于人心,法可让君主驾驭群臣,但无法驾驭人心,所以有汉以来,半儒半法早已是常态。我之所以以法家自居,是讨厌了某些儒士们的虚假一面,一心想着去编织一个形而上学的体系,却无意于解决现实问题。如今国势危矣,整日还把心思置于‘仁义’、‘修善’、‘孝悌’上,若不继续改变,那确实无异于‘亡国之教’了,”覃阳子解释,“商君当年的所有政策,实际上都围绕着‘耕战’展开,即农业生产与对外战争,而实事上,没有严苛律法作为保证,此目标根本实现不了,应该说是商君之策顺应了现实需要而已,而苛法只不过是为了推动这些政策,所以,治理国家应当是现实的。听闻沈主事自小便熟读四经五书,既然敢与我谈论天下事,想必也必然是有一些不同往日的新想法了?”
“确实如此,”面对覃阳子的反问,沈铭很是无奈,“读了很多年书,反倒逐渐不知道孰是孰非,夫子之言自然无可辩驳,老庄之述也不无道理,可国家却日益衰微,让我很是疑惑,所以我想听先生心中的法家之术?”
“那我可就得给沈主事好好上一课了,主事若有不同异议,也尽可与我探讨,”覃阳子半切着身,“先秦百家,唯法家见用,不想居然能以之取天下,这绝非偶然,依我之见,一来,春秋之时列国间互相侵夺,内则暴政,外则杀戮,的确需要一个霸或王出来救世,法家初始也并未意在一统天下,亦不过成就一个霸或王而已。而要成就霸业,就必须富国强兵,而为了富国强兵,就必须练其民,使其为国效力,法家正是所需,二来,一国如一身,若脖颈粗重必然导致腰腹受伤,一国之中若有一部分特别发达则必然伤害君王以至整个国家,这一部分掌握特权,要不与民争利,要不与国争利,法家也就是想了几个办法对付他们而已。”
“法家主要的办法就是所谓的‘法’,”覃阳子接着说,“一方面要依民于农战,商贾与民争利,游士争赏于兵士,所以要抑商贾,退游士。法家另一个核心是‘术’,重在臣主异利,臣即为朋党,任何一个朝代、任何一个时期,总有一部分人可以为了大众的利益而不恤自己牺牲,整个国家走向上下取决于这部分人能否掌权周否,而法术之士就是这样一个团体。依照上面宗旨,实行起来,首先是官僚的任用,打倒了秦国的旧贵族,荀老夫子有言,‘入秦,及都邑官府,其百吏肃然,莫不恭俭敦敬,忠信而不楛。’”
“所以,这都是选用新进士人的结果,秦国政治之所以整饬,得力于此,”沈铭接过话来,“所以,任用贤士很重要,但绝非那么简单。”
“其次是练兵之策,练兵须有财政支持,齐国练兵在多,而魏国在精,唯秦国的法,刑赏并用,使其民非战无以利,才可练就百万精兵,而这也源于商君变法之术。以上便是‘法术’之学应用到实际的效果。说到此,结合我之前所言,沈主事应该可以悟出法家之真谛了吧。”
“我想应该回到先生之前的那句话吧,治国乃是一种现实的选择,理想并不能供给食用。”沈铭回答。
“是的,农事矿藏也是如此。儒家主张恢复井田,而法家主张开阡陌,儒家对商业兴起还说‘市厘而不税、关讥而不征’,而法家则主张将山川湖泽、盐铁矿产收归国营,轻重敛散和借贷也由国家操控,以免有少部分人夺其利。”
“这些政策我们也有过,可最终却无法得到实施啊。”沈铭哀叹。
“所以重在实施,而法家行其道则尽于‘法自然’,其意有二,一是冷酷,法家最忌事法而认情,二是必然,信赏必罚。”覃阳子挪了挪身子。
“可利总有定数,国得之民必损之,民穷则国必乱,暴秦不也亡于苛法吗?”沈铭追问。
“我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先问沈主事一个问题。沈主事如何理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八个字?”
“人自然是要有等级的,这种差异乃是社会秩序的核心,正因为差异存在才有了社会角色的不同,维护好等级体系,才能维持社会正常运作,即所谓的‘礼’,”沈铭回答,“君有君道,臣有臣道,等级虽为差异,但人格是平等的,每个人适应自己的社会角色。”
“主事是读经书长大的,所以有此说法不足为奇,所以儒生的立场决定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国取之再用之于平民,得君王一人之权势利万千子民,而非由豪强大族攫其利,”覃阳子接过话,“国家是由一个个鲜活的人构成的,存在着不同的群体,国家是手段,而非目的,先秦法家正是搞错了这一点,方才犯下大错。若国家得其利不用之于民,国与民利益自然产生冲突,法家之术是实现国与民共同利益的有效手段,一旦失衡,则必会无功而有过。秦始皇得天下却依然不改其策,而这并非其之过,而是法家之学自身的问题。所以,治国之策,半儒半法半道,亦儒亦法亦道,方为最高境界。”
“先生所言我已悟到三分,其实并不必去探求是法是儒还是道,致力于解决现实问题才是最重要的。”沈铭若有所悟。
“谈到现实,我就不能不嘱托沈主事,万不要搅合景阳之事,”覃阳子话锋一转,“他既然亲自参与了对李敬忠的行动,必然已把自己置于漩涡之中,帝国之首辅没有那么好当。师兄于低谷中隐忍待发、胆大心细,现在就不一定了。”
“先生为何不与我一同前往景阳协助林相?”沈铭问他。
“不,他还没有看见现实的残酷。帝都内的问题都解决不了,就想解决帝都外的事,步子迈得太大,过犹不及,”覃阳子说到,“其实比起去景阳纵横捭阖,我只愿做个幕后谋士,挽狂澜于既倒。况且,师兄明确反对保举官员,我即使想助他一臂之力,也不好受人举荐。”
沈铭自覃阳子那离开之后,一直在想,这个人传闻是法家名士,却又实实在在有着墨家思想,而他对儒家经典的理解也并未比自己差很多。这个人主张现实,不喜理想主义,可他自己脱离不了理想,与其说他现实,不如说他是那种为了理想不择手段的现实主义者。
与程思楚一同从晏州返回景阳的路上,沈铭依然反复回忆与覃阳子的对话,他折服于覃阳子的气魄,但又觉得这个人有些自以为是,至少覃阳子的确低估了他的师兄林从观。沈铭知道,无论是对李敬忠的行动还是兵出营州,背后都离不开林从观的策划,而由他主导的这场改制运动也即将拉开大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