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今昔之感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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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三更。
奚绝被一只纤细却有力的手从冰冷的池塘水中硬生生拖出来, 浑身湿淋淋地伏在岸边捂着心口,撕心裂肺地咳嗽。
肺腑像是被重物压碎一般,呼吸间全是针扎似的刺痛。
“盛……咳咳!你……”
一天之内接连掉水两回, 奚绝从没有遭过这么大的罪, 咳得满脸水痕,不知是池水还是热泪, 看起来可怜又脆弱。
同样湿透的盛焦跪坐在一旁, 长发墨衣不住往下滴水,视线空落落盯着岸边盛开的黄花。
奚绝一把扒住他的肩, 似乎想骂他几句, 但一开口就被水给呛住,狼狈地半个身子挂在盛焦身上咳了个死去活来。
“你……咳咳我杀了你!咳咳呜……”
盛焦仍旧无动于衷, 被奚绝咳得带动身体来回晃了两下,无情无感的眼眸低垂, 旁若无人地看着花。
终于, 奚绝缓过来,胡乱一抹脸上的水, 声音沙哑地骂道:“闷葫芦, 你故意的是不是?”
他又没有像白日那样挥鞭子抽人, 怎么还会挨劈?
有没有天理啦?
盛焦拿他当空气,任由他怎么叨叨都没有反应。
就好像刚才他伸手的回应只是个幻觉。
神使鬼差的,盛焦突然往前伸手。
奚绝吓得蹬着腿连连后退, 唯恐他又抽自己。
……却见盛焦用冰冷发抖的指尖,去尝试着碰那朵盛开的小野花, 但还未靠近动作便僵住。
像是在畏惧什么。
奚绝愣了一下, 抬手擦了擦进水的耳朵, 茫然看他。
指尖同花朵只有半寸。
盛焦僵硬着身体, 保持着手往前探的姿势好久,久到指尖的水珠都结了白霜,他猛地一哆嗦,才将手缓缓收回。
好似怕身上的寒意会让这朵明艳漂亮的花凋零。
突然,一只冰凉的手从旁边伸来,死死扣住盛焦的手腕。
盛焦一愣,怔然抬头。
奚绝屈膝爬了过来,长发半湿披散着垂至地面,漂亮干净的小少爷狼狈不堪。
他本该愤怒暴躁,但不知为何却意外的安静,眸子低垂看起来温和极了——好像白日里的骄纵倨傲全是假面。
他一言不发地紧握盛焦的手,强行地带着他的五指一点点往前探。
盛焦瞳孔剧缩,下意识就要缩回手。
奚绝却道:“看。”
盛焦木然。
奚绝比同龄人要纤瘦许多,此时却使尽全力拉着盛焦好似铁棍的手,死死往下一压。
指腹传来一股柔软温暖的感觉。
盛焦怔怔看去。
奚绝带着他的手,触碰到那朵花。
他轻轻地说:“……看,花开了。”
盛焦无论何时都是一副无情无欲的冰雕模样,但此时明显能看出他竟然呆愣住了。
晚秋的花开得寂寥萧瑟,被风一吹轻轻在盛焦指腹轻动。
花似乎生在冰天雪地,奋力用嫩芽一点点顶开坚硬的冰层,哪怕根系寸断却艰难用着最后一丝生机迎着光绽放无人欣赏的花簇。
整个冰封世间,像是被这朵花击碎。
以温暖如日光的花为中心,冰铺天盖地龟裂四散,本来只有黑白二色的世界骤然因那抹灿烂黄色有了色彩。
晚秋深夜,寒霜冷冰。
周遭却已花团锦簇。
没来由的,盛焦心想:“我回来了。”
醉死红尘,心终有一隅花开。
奚绝终于松开手,恹恹摸了摸耳朵,一语不发地爬起来,抱着双臂往住处走。
他连生气的力道都没了,只想回去将湿透衣衫换下来。
走了两步,奚绝像是察觉到什么,微微回头。
盛焦正在看他。
那双枯槁似的眼眸好似有了一丝生机,直勾勾的盯着他,就像白日里他见桂花的神光。
“看什么呢,这事儿没完我和你说。”奚绝有气无力,却不忘张牙舞爪,“我明天再找你算账,赶紧回去睡觉。”
盛焦缓缓起身,还在看他。
“回去,回那儿睡觉去。”奚绝抬手一指那桂花小院,蹙眉道,“天衍在上,我怎么觉得你不是五感缺失,而是脑子缺了一根弦呢?听不懂我说话吗?”
盛焦:“……”
盛焦浑身湿透,唇线绷紧看了他好一会,转身回去。
奚绝终于松了一口气,骂骂咧咧地走了。
没有道童伺候,娇生惯养的小少爷依然能将自己捯饬得很好,他沐浴一番换了身衣裳,躺在床上拿着几颗灵丹边咳边吃。
“花开了……”灵丹药效发作,奚绝睡意渐浓,迷迷瞪瞪地想,“一朵花,也能破冬吗?”
不知是不是那朵花的缘故,奚绝做梦梦到自己变成一粒深埋地下的种子,憋足了劲想要破土而出,努力得脑袋都顶着生疼却愣是没发芽。
最后他把自己给气醒了。
奚绝坐在床上抱着脑袋摸了半天,外面一阵重钟声响起。
辰时已至,该去九思苑上课。
奚绝一蹦而起胡乱梳洗一番,披了件鹅黄披风,脖子一圈雪白狐毛毛茸茸围着,金玉锦绣堆着养出的矜贵小少爷行为举止全是不食烟火的尊贵。
他打算去找酆聿一同去九思苑,刚跑出去瞧见池塘就本能发憷,足尖一转换了条路走。
正溜达过去时,远远扫见池塘对岸,盛焦站在桂花小院外的屋檐之下,垂着眸看着一地细碎桂花,不知在想什么。
他应该站了挺久,发间肩上已落了层桂花。
奚绝:“……”
奚绝心中有气,不想和他说话,只能隔着老远瞪他一眼,鹅黄披风裹在身上衬得他好似桂花成了精,踩着晚秋的寒风一溜烟跑开。
盛焦循声望去,只瞧见那抹好像昨晚小花似的黄色消散在密林中。
他轻轻垂下手,指间一枝桂花垂曳而下。
寒风一吹,掉落几粒金灿花朵。
九思苑雕栏玉砌,前临泮池背靠青山,一条雪白瀑布好似从云霄而来,潺潺流水声隐约回荡山林间,宛如仙境。
奚绝过去时,除了他和盛焦,其他人已到了。
偌大学斋布置极其雅致,左右总共八张书案。
掌院还未来,已有六个小少年端正坐着,瞧见奚绝进来,视线全都看向他。
奚绝不怯场、更没有见陌生人的生疏尴尬,高高兴兴跑到酆聿面前,道:“你们怎么来的这么早?”
酆聿难得蔫头耷脑,见状勉强提起兴致来:“是你起太晚了吧,还好今日掌院还未到,否则肯定罚你。”
奚绝盘膝坐着,奇怪道:“你怎么啦?”
酆聿没想到他这么敏锐,愣了一下,才凑到他耳边小声嘀咕。
“这群人,难交谈得很,往后咱们可有的闹了。”
酆聿本是个爱热闹的,第一日上学想和众人打好关系,主动开口挑了个话头等人接话。
“久仰诸位大名啊,不知道你们的相纹是什么,能让我开开眼吗?”
四周鸦雀无声。
酆聿:“……”
酆聿保持着僵硬的笑容,唇角微微抽动。
之后无论说什么,其他五个人要么是虚假微笑、要么低头看书,有的甚至全当他在放屁,半个字都不给回应。
饶是酆聿脸皮厚,一连挑了两三个话头没有得到回应,也受不了死寂的尴尬,憋着气不吭声了。
他将书翻得哗啦啦作响,闷闷不乐道:“我还没吃过这么大的憋……”
正说着,奚绝“哦”了一声,撑着桌子站起来,似乎要说话。
酆聿体验了说话无人应答的羞耻和尴尬,见状忙拉住他。
“做什么,他们不会理你的!”
奚绝不听,脸皮厚地到旁边一个白鹤玉兰袍的少年面前,脆生生道:“我是奚绝,你是谁啊?”
酆聿惨不忍睹地偏过头不忍再看。
此人最烦人,只会微笑、弯眼笑、勾唇笑,到处笑,花儿似的笑,就是不说话。
酆聿当时还以为他就是让尘,直到瞧见他的腿才认出这人是横玉度。
少年横玉度偏头看奚绝,水雾似的眼眸轻轻一弯。
拒绝交流。
奚绝却不害怕,还钻到书案下看了看横玉度垂在一旁的腿,疑惑道:“你的腿不能动吗?还能治好吗?是先天不足还是受了伤呀?嗯?嗯嗯?嗯嗯嗯?”
横玉度:“……”
酆聿:“……”
酆聿惊恐看着胆大妄为的奚绝。
怎么一见面就挑人家痛处说呢?
横玉度先天不足不良于行之事,整个中州三境人尽皆知。
奚绝像是故意似的,围着人家的腿喋喋不休不休。
他太过聒噪,诸行斋其他人也都皱眉看他。
酆聿还以为这个讨人厌的货会被横玉度微笑着一巴掌甩出去,却听横玉度眸底的笑意似乎真实了些,温柔开口。
“我名唤横玉度。腿不能动,也不能治好,是先天不足。”
酆聿一愣。
竟然开口了?!
“哦哦哦!”奚绝点头,“幸会幸会,久仰久仰。”
说罢,又屈膝爬去旁边另一个正在摆弄犀角灯的白衣少年面前:“你是谁呀?这是什么,能带我玩一玩吗?”
酆聿:“……”
真是脸皮厚又大胆。
白衣少年眉眼禅静安宁,好似一株静静绽放的幽昙,脖子上挂着一串佛珠,微微颔首,动作轻柔地打了个手势。
奚绝也跟着学了两下:“这是什么意思?”
横玉度轻轻开口:“意思是,他修了闭口禅,无法说话。”
奚绝还没说话,横玉度就自顾自地补充:“让尘并非恶业太重,他的相纹可窥探天机,需时刻约束自己。”
奚绝:“啊……”
横玉度大概觉得说的不太好,又继续补充:“天机就是未来,他的相纹是窥天机,众人皆知。”
奚绝:“我……”
横玉度补充:“啊,你不要误会,我并不是在说你孤陋寡闻的意思,我就是实话实说。”
奚绝:“……”
一个闭口禅,一个话痨鬼。
两人正说着,一阵轻缓脚步声从外传来,盛焦面无表情进入九思苑。
高高兴兴的奚绝登时垮下小脸,瞪了他一眼。
盛焦眼神无光,看也不看周围的人,漠然走到空的桌案前正要坐下。
奚绝爬起来,眼疾手快爬过去,扒着桌案跪坐蒲团上,无理取闹道:“这里是我的座位,你走开。”
说罢,奚绝才瞥见书案上几本崭新的书卷正标着“盛焦”的名字。
奚绝:“……”
饶是如此,奚绝也理不直气也壮,气势不减地瞪着盛焦。
若是在昨日,循规蹈矩不愿有半分偏差逾越的盛焦恐怕得拿天衍珠劈他,但今日好像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盛焦竟只是看他一眼,脚尖一转,走到奚绝的位置安静坐下。
奚绝:“……”
奚绝顿时有种重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憋屈感。
上课第一日没什么安排,那姓温的掌院都没露面,大概是想让几个少年相互熟悉一番。
奚绝心中有气,就这样托着腮瞪了盛焦一整天,眼睛都酸涩无比还不愿放弃。
盛焦始终当他是透明人,垂着眸翻看着写着“奚绝”名字的书,心无旁骛。
奚绝气得差点仰倒过去,终于舍得将视线收回,跑到最话痨的横玉度身边和他紧挨着坐。
横玉度微笑。
奚绝小声嘟囔:“那个锯嘴葫芦是不是也修了闭口禅?你知道内情吗?”
横玉度是个脾气好却慢热的,和人聊熟了也不再死亡微笑,“啊”了一声,神色有些为难:“背后道人是非,实在非君子所为。”
“没有背后道人是非。”奚绝振振有词,抬手一指盛焦,“我们当着他的面说呢,光明磊落坦坦荡荡。放心吧,我们还是君子的。”
横玉度:“……”
酆聿也跟着凑了过来:“什么什么?道谁的是非?让我也听一听!”
“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此事中州三境众所周知。”横玉度无奈道,“盛焦相纹是灵级「堪天道」,是堪比天道的存在,但盛家家主……唉。”
大概是背后道长辈是非也不是君子所为,横玉度用“唉”来代替那些未尽的话。
奚绝和酆聿点点脑袋,表示理解此唉的意思。
“……很唉。”横玉度说,“盛家此前数百年,连个天级相纹都未出过,乍一出了个灵级相纹,就……唉。”
“好唉,太唉了。”奚绝和酆聿说。
“他们大概误解了「堪天道」的意思,以为灵级相纹能代替天道行赦恕申宥,便想让盛焦不入天衍学宫受学,直接去獬豸宗任职。”
酆聿蹙眉:“十二岁就去鬼门关獬豸宗?盛家那群人疯了吧?”
横玉度:“唉,唉!”
奚绝看了一眼盛焦,低声问:“那为什么没去獬、獬什么来着?”
酆聿瞪他:“獬豸獬豸,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
横玉度大概是难得和同龄人玩,像是开了话匣子,继续小声道:“盛焦未觉醒相纹前……我只见过他一次,差不多和、和……”
他左右看了看,一指让尘:“和让尘差不多,温文尔雅,很爱笑。”
奚绝一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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