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第 151 章三合一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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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爷去看看大哥和十三弟, 哪知道里头几个兄弟聚在一起,唱啊喝的, 围着羊肉锅子, 吆五喝六的红着脸闹得正疯。
他站在窗户外头看着,听着胤祥抱着酒坛子醉醺醺地哭喊:“都是我太冲动,是我……”呜呜咽咽的, 抱着膝盖哭着宛若一个犯错的小幼崽悔恨交加。
四爷轻轻地一闭眼。
康熙和两个孙子说了一会儿话,心情好了不少,要马齐和李光地教导他们读书,处理完一件件要紧事情,赶着喝得烂醉的混账儿子们回去各自住处,要傅尔丹带着人抬来胤祥和胤禵,自己上前照脸“啪啪”两巴掌。
胤祥和胤禵被打的模糊醒来,迷瞪醉眼费力地睁开一眼看到老父亲,一个激灵。以为康熙生气他们醉酒, 一骨碌爬起来磕头, 条件反射的先认错儿:“给汗阿玛请安。儿子, 儿子喝醉。求汗阿玛恕罪。”
“嗯。戴罪立功。立即带着你们的亲信兵马,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去北京。”康熙眉眼冷肃, 帝王威势勃发:“各自领着丰台大营、西山健锐营,时刻关注通州大营和九门提督的兵马。”
!!!胤祥胤禵吓傻了,一贯机灵的哥俩直愣愣地看着老父亲, 脑袋一时无法运转。
汗阿玛说什么?
二哥真要谋反?
万一那?就算二哥没有反心,下面的人那?赵匡胤不就是被“黄袍加身”?
兹事体大, 两个人额头都沁出来密密麻麻的冷汗。其他的什么也顾不得了!胤祥胤禵俯身磕头,一身将军气度溢满全身,声音铿锵有力:“汗阿玛, 儿子立即出发。”
“记得,一切以稳住四九城为主。不要出现任何变故。”
“儿子明白!”
康熙记起来一件事,盯着胤祥略苍白的脸一皱眉:“胤祥记得,最好不要动用内力,最近好生保养身体。”
胤祥眼眶一热,就是胤禵都鼻子酸酸的。兄弟两个俯身大拜,胤祥哭着磕头道:“汗阿玛,儿子记住了。儿子要汗阿玛操心,很是愧疚。汗阿玛,您和四哥说一声,不要担心胤祥。都是胤祥的错儿,您等胤祥回来,处罚胤祥。”
这话?康熙眼睛一眯,瞅着胤祥哭得红肿的眼睛,神神秘秘地从袖筒里掏出来一黑一红两个锦囊,慈爱道:“黑的胤祥的,红的胤禵的,出了这里再打开。”
???胤祥胤禵却是没有注意到康熙的表情变化,以为是锦囊妙计,越发感动于康熙的用心,虎目含泪诚恳地三磕头谢恩。胤祥怀着恕罪的心情,怀着对如意洲嗷嘎夫妻这两颗“地雷”万一爆炸的恐惧,带着人打马就离开了。
康熙下命令,除了老三老四老八,谁也不许去探望胤禔、胤礽和胤祥。这才回去烟波致爽殿午休,一觉睡得昏天暗地。
四爷听到康熙休息了,已然猜到老父亲都布置要事完毕。虽然索额图一党已经倒下了,但一个掌权太子不是那么好废的。这边一说要废太子,就要担心北京可能会发生兵变。必须防止万一太子在通州大营的兵马闹起来。心里想着事情,不知不觉出来万壑松风殿。
“四爷,请上轿吧……”
他回头一看,见是苏培盛王之鼎率着一群王府侍卫来接自己,苏培盛和王之鼎手里各自捧着一套手炉脚炉,一套是自己的,另一件却是胤祥素日所喜……他觉得鼻子一酸,几乎坠下泪来,走上前,踩着凳子,神情惫懒地上轿踏雪而去。
一夜一天,四爷默默看着这一切,心里一片哀伤,这个结局他早已知道,这在他的人生中,只是一段过往而已。甚至因为觉得老父亲在太子事件上处理得很是不明智,明知道胤礽不适合当前形势做帝王,却总是举棋不定。如果他能早日下定决心,不至于出现那后人口中“九龙夺嫡”的惨烈情景。
如今再次亲眼目睹,不知是因为兄弟父子真有了多少感情,还是真切地感受到康熙心中作为父亲对胤礽的偏爱,以及此刻的心痛无奈愤恨,只觉得老父亲的悲痛落泪深深震撼了自己,作为一个皇帝,老父亲也许没有处理妥当,可作为一个父亲,无可非议。
“确乎出人意料。”邬思道、高斌听四爷细述了夜来的情状,虽然诧异,却并不十分震惊,扑朔迷离竟至如此!
四爷深深叹道:“万万没想到,大哥飘成那样,……敢明目张胆地陷害老十三!这些也都罢了,我只不明白这些兄弟,皇父这样悲伤,为什么不动心,连一丝丝犹豫那!”
邬思道用火筷拨着红炭没说话,四爷这样推心置腹,连康熙询问大清入关人口的绝密言语都诉给了自己,他心里既不平静又感动,许久才道:“这不奇怪。几个爷也不是不感动。但当不当太子,一天一地,大利当头,人情自然要往后放放!一日登极,坐拥天下大权,怎么能叫人不动心?”
“先生说笑了。”四爷抱着头,看着旺旺的火盆,喃喃说道:“哪有这样恣意妄为的至高权利?”这话要其他两个人都是沉默——除了四爷当权利和责任对等,天下大部分人,都只想着享受权利的无上尊荣。
邬思道沉思着,半晌方问道:“据四爷看,调兵印章出自谁手?是不是十三爷?”四爷苦笑道:“……老十三要做这事,不会不和我商议。”
邬思道点头道:“自然,这只是一面理儿。更要紧的一层,十三爷一直跟着四爷,四爷和二皇子不和睦,人人皆知。否则四爷认为,为什么二皇子犯事,皇上要不管不顾地拿下十三爷?”
四爷听了一愣:是啊,为什么那?一些自己早已不想去陈年回忆的记忆汹涌而来,要他身体一晃,差点坐不住这最喜欢的简约版无雕花黄花梨玫瑰椅。
“太子身边保管印章的亲信,哪个皇子都可以拉拢收买。”邬思道又道,“干得出这种事的,我看只有八爷或十四爷。皇上接连囚禁了大爷和十三爷,一为示群臣至公无私,二为敲山震虎,打灭一些人非分之想,……未始不是菩萨心肠啊!”
四爷扯着嘴角笑笑,……菩萨心肠,是啊,垂垂老矣的老父亲,躺在病床上,用尽全身力气握住自己的手:“老四,老大直脑子,老十三太冲动了……”
四爷双手捂着脸,泪水湿了骨节分明的如玉指尖。
邬思道的心思,石头里也要挤出油来,确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儿。发现四爷情状有异常,正想说话,年羹尧从外头进来,向四爷行了礼,说道:“四爷,马齐叫臣传请四爷,说叫四爷去万壑松风殿,陪太子和直郡王十三爷。”
四爷略吃惊地抬起了头,脸色急剧地变幻着,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年羹尧见他有点着急,脸上似乎有泪光,惫懒冷峻中多了一份脆弱,鸦羽的眼睫毛也是湿润,要他看得一个愣神,又因为那双深邃清亮眼眸中的威压醒了神,忙道:“奴才没问,既没旨意,只隐约听说,皇子们闹腾的厉害,喝醉了喊着‘四哥’。马齐陈廷敬李光地三位大臣怕惊醒皇上,可能是这个原因。”
“四爷只管放心去。”邬思道知他担心如意洲的两枚“地雷”,遂笑道:“只是可能夜里也不好回来了,四爷可有什么嘱咐的?”
四爷匆匆去了。屋子里只留下年羹尧和邬思道两个人,高斌也出去打探消息去了。两个人一个站一个坐,似乎有点无话可说。年羹尧睨着眼上下打量着邬思道,想着自己也不是客人,一屁股坐下来,端起桌上的凉茶吃了一口,顺手泼了,径自坐了邬思道对面,向着火,眼前好似又是四爷那张流泪的冷厉俊脸,脑袋里无端地想着,妹妹要是看见了,一定情根深种。
年羹饶胡思乱想一通,许久才问道:“老邬,你在想什么?”
“哦——”邬思道一怔,他正在想康熙明知道十三爷冤枉,还将十三爷关押,因为没有问话,也没有一个罪名儿,刚要有灵光一闪而过,待要抓住“兵权”两个字的时候,被惊醒了。从沉思中醒过来。
“我在想,局面纷繁,可怎么应付?”
年羹尧粗声粗气一笑道:“你可真是赤胆忠心!”邬思道盯视年羹尧一眼,道:“邬某指责所在。”
年羹尧扳起二郎腿,笑道:“闲来时我常想起你,人品、学识、智谋都不是常人所能及。只可惜怎么就如此坎坷遭际变成了瘸子!你就真不怨恨?”
“怨恨什么?”邬思道听了这番刻薄讥讽,不禁一笑,“有李铁拐,有孙膑,人生一世,没有盖棺论定,谁能知道自己什么样儿那。”年羹尧身子一探,说道:“哦?原来先生也精于看相之术?你看四爷命相如何?”
“六爷十三爷也问过我四爷的命相。”邬思道说道:“我说四爷龙骧虎步,鹰隼雄鸷,命系于天,必将龙腾虎跃!”
年羹尧哈哈大笑,拍着大腿道:“先生忽悠人那,四爷是皇子,当然是龙!龙种也是龙。”
邬思道笑道:“四爷是龙,其面相岂能是我们说的?这点道理你也不懂?六爷十三爷问我,也只是随意问一问。亮工,要说看相,对你,我或者就不忽悠。别看你在四爷面前循规蹈矩,若出了京,就又是一番光景,而几位相臣有意推荐你出京重用,皇上也有意重用你,邬某错说你没有?”
年羹尧正笑首,听见这话戛然而止,惊道:“你怎么知道?”
“你除了出身、通文墨、权能善变、谋略大局,还多了一个胆。”邬思道转着轮椅,悠悠地从抽屉里拿过来一个盒子取出来香片,放到熏炉里。“这一条,无论四爷哪个门人都不能比,这原极好。不过,你将来即使贵极人臣,但若玩火,那就不堪设想。”年羹尧也站起身来,一句话不说,紧盯着邬思道。
“我虽通五行,遵的却是儒家。”邬思道看也不看年羹尧,继续说着:“不要玩火,这是我一片慈心相劝。”邬思道细细地端详他的面容:“你因为八爷门头的热闹心动,又因为嗷嘎被四爷信重而吃醋,邬某可有说错?一念天、一念地,四爷是雄主,你打定主意才好!”
年羹尧垂下了头,他已经服了邬思道,没想到这瘸子真有点本事,良久才道:“先生,亮工谨受教。说实话,我和三爷、八爷、九爷的门人都有交往,甚至太子的人也来拉拢我。我也嫉妒嗷嘎。但天地良心,我这心没有自外于四爷。”年羹尧没说,他很担心妹妹选秀,万一选到大爷、三爷、八爷府上……他真是要为难死。
“你做好你该做的事情,万事放心。”邬思道对他的担忧明镜着,以为四爷信重嗷嘎是因为嗷嘎的妹妹,想着要妹妹进府,却又因为选秀的事情不能做主担忧。遂淡淡一笑道,“四爷取的是你这个人的忠心能力。”两个人正说着,王之鼎从外头进来,搓着手道:“下雪不冷化雪冷,真是一点不假!——四爷叫我回来说一声,他和三爷八爷一同照看直郡王、太子爷和十三爷。都好着!”
“老天保佑,十三爷身体没事就是大吉!皇上怕人加害太子,竟用了三个皇子!父子情深啊。”邬思道举目望天,长舒了一口气,“王之鼎,你先走用最快的速度送两封信。我们不便和四爷同行,都先走一步才是!”
邬思道算天算地,先一步回京了。却也算不到,这事情还有波折。
当天下午,邬思道临走之前,安排嗷嘎夫妻生病,通知扎什郡王来抬着他们回到他们的帐篷。嗷嘎夫妻经历这一场惊吓,也是真病了,病的很严重,高烧烧的人都糊涂,说胡说地喊着:“阿古拉……阿古拉……”躺在床上浑身打着摆子一阵阵惊悸抽搐呕吐,脸白的好似透明,比外头的大雪还白。
扎什郡王福晋心疼的一直抹眼泪,伺候的人都担忧不已,叶桂去给诊脉,也不敢打包票。
苏培盛和扎什郡王言道:“那天下雪,他们去找四爷,哪知道掉进如意洲的湖里了,救上来后本来第二天要送回来的,……”
都知道四爷和嗷嘎的关系、当天夜里发生的变天大事情,扎什郡王对苏培盛感恩戴德的,要自己福晋给四爷府上送去重礼,其他蒙古老王爷们也没有怀疑。
弘晖和弘时,跟着马齐、李光地学习,摇头晃脑地背诵课本,一会儿就坐不住,要去骑马玩耍。康熙在一阵吵闹声中迷糊醒来,见到弘晖和弘时一身银红长袍,白狐狸毛马褂围着桌椅跑,一边跑一边喊:“来抓我呀来抓我呀。”
马齐李光地老胳膊老腿地追着他们:“小主子哎,骑马玩过了,该背书了。”一脸老褶子的笑儿好似窗台盛开的名品墨菊花。
康熙咳嗽一声,弘晖和弘时齐齐扑向他,扭糖儿地亲亲闹着:“玛法!你醒来了。我们想十三叔呀,要去见十三叔呀。阿玛说要玛法答应。”
康熙被闹得没有办法,半坐起来,不自觉一脸放松的笑儿,伸胳膊搂着他们两个,脱口而出:“好~~去看你们十三叔。”说完面对两个老臣无奈的眼神,发觉失言了,听到两个胖孩子欢呼“玛法最好”,咳嗽一声:“你们十三叔暂时有事,等回京的。马齐、李光地,你们带着他们玩儿。弘晖,弘时,要想去看你们十三叔,就要背书!”
两个胖孩子一人亲亲玛法一口,蹦蹦跳跳地跟着两个老臣走了。“好哦~~谢谢玛法。玛法,弘晖/弘时是乖孩子哦。”
康熙瞧着他们欢快的背影,不禁笑了笑。梁九功因为康熙的笑脸儿,也笑。
梁九功打起来帘子,行礼:“皇上,四爷和傅尔丹请见。”
康熙一抬眼,四爷和傅尔丹一前一后进来,帮着伺候康熙洗漱穿衣。康熙睡了一觉精神好多了,脸色也好看多了,瞧着他们两个站在自己面前,思及胤祥临走时候的话语,反应过来,阴阴的一声冷笑。
梁九功机灵地早带着其他人都退出去了。傅尔丹瞄着康熙端坐龙椅,右手端着茶杯盖刮着茶叶沫的气定神闲,吓得脸一白,扑通跪下磕头:“主子,奴才查出来,那天和灵答应、妙答应一起赏雪的人中,就有嗷嘎福晋。嗷嘎福晋,会武功。且,且,当天晚上天黑了挺晚也没有回去帐篷,嗷嘎身边伺候的人也说,嗷嘎出去找他们福晋了,也没有回去。其他的,蒙古勇士,都在帐篷里,可以互相证明。”
“哦~~”康熙目光幽幽地盯着红艳清澈的普洱茶汤,鼻端闻着普洱茶的香气,好似有点明白老四喜欢普洱的原因,又好似不明白,他还是喜欢淡到无味的绿茶。
嗷嘎福晋,那个小女子,再冷傲,也是一个没有见过血的女子,听见了胤礽和灵答应议论算计她,一怒之下打晕了宫女太监,抢走了太子和灵答应的衣服。
嗷嘎来找她,发现她的漏洞,担心她的脸被那一个太监一个宫女看到了,回来帮她补刀。只到底是心软,杀了两个,留下三个……事情不用多问,就明白着。
包括嗷嘎夫妻因为傅尔丹出现,逃回去的时候发现自己也到了,吓得跑去找老四,他也推理出来了。
暖阁里的气氛实在压抑,傅尔丹额头直冒热汗,却又不敢说话。等他听到康熙的一声“傅尔丹退下”,顿时如闻天音,一声“嗻”,磕头起身就跑。
傅尔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帘子打起来的声音也停下来。康熙还是头也没抬。
四爷面不改色,微微欠身,表情还是往日的惫懒温和:“汗阿玛,他们当时去找儿子,是托孤阿古拉。都想着来和汗阿玛请罪,却什么也不说。儿子着急,想着如果事情很大,他们死了也于事无补,就打昏了他们。……紧接着隆科多就去传旨,儿子要下人照顾他们,哪知道他们醒来真的吓病了,如今还在烧着。”
“至于涌翠岩的人被送回京的事情,儿子多少听了一点点。儿子也知道二哥这次出门,带着药物,……因为二哥临出发前,要给三哥赏赐一些药物,三哥拒绝了,传出来的。”
“老四呀,你倒是老实。”康熙冷冷一笑:“到如今都对老三,不说一句不好的话。嘿,朕就喜欢你这使坏都懒的小样儿。——打昏了他们?不是因为老十三求情的吧?”康熙本来还挺愧疚于关押老十三,此刻心肠又硬了硬。老四是妇人之仁的人吗?除非是老十三求情!
发现老父亲一脸怒色,迁怒十三弟,四爷默然,长长的眼睫毛在白皙脸上落下两道鸦羽,轻声道:“汗阿玛,十三弟就是这样的脾气。儿子当日说养着他,当实践诺言。儿子以前也想改变十三弟的性格,可是,改变了的十三弟,还是十三弟吗?儿子有自信,十三弟不改变,儿子也能护得住他。”
!!!
康熙气得呼哧呼哧直踹粗气。
气得差点晕过去!
“混账!”青花茶杯落在茶桌上“砰”的一声,康熙龙目怒瞪。“他将来犯了天大的错误,你也护着?他这般心软冲动,你能护着到什么时候?!”
“汗阿玛,儿子能护着他到什么时候,就到什么时候。汗阿玛,您当日答应,将十三弟送给儿子。”
“朕后悔了!”康熙咬牙看着他,目光里幽幽的好似有鬼火在闪动:“老四,老十三如果不能成长起来,朕且看着你能不能护得住!”
四爷心一颤。
安静的暖阁里,只有父子两个的呼吸声,窗外山风呼啸声。康熙安静品茶。四爷平静得如一泓池水,背手儿站在石阶上凝望着窗外的蓝天,深邃的目光好似要穿透厚厚天幕。
这一天傍晚,几个兄弟再次去求康熙要见十三弟,几重奏那个响亮,康熙气得一人一脚罚他们都跪在屋檐下,气得他们嚎啕大哭。
“汗阿玛,您不要儿子们和十三弟一起被关押,您要儿子们去看看十三弟!”
“汗阿玛,求您,您要儿子们去看看,大哥、二哥、十三弟的关押地方,暖和不暖和。”
“汗阿玛!这么冷的天啊,汗阿玛!”
“……”
康熙听着他们的哭嚎声,看一眼一个个张大了嘴巴牙花子露出来,气得额头青筋蹦蹦直跳。
黑沉沉着脸问隆科多:“你们四爷那?”
隆科多吓了一跳,张嘴犹豫,想说,目光里带着祈求和渴盼,不敢说:“……皇上,四爷在如意洲念佛,伤心那。皇上您别和他生气。”
!!!康熙气得脑门疼!气得面目狰狞。他伤心个屁!朕不和他生气!
“混账老四!”康熙大吼一声,伸手一指:“去将他们都打晕了,哭什么哭!马上弘晖和弘时要下学了。”
“嗻!”这下子隆科多不犹豫了,如果两个小主子知道他们的十三叔被关起来,那不得水漫金山?
康熙面对一个个被侍卫抬走的儿子们,抬手按按眉心。老四那个混账,要这些笨蛋天天来折腾朕,偏偏朕还要因为他们的“兄友弟恭”忍着,谁要现在皇家急需要这个名声那?
如此一想,康熙更怒了。他这都是因为什么?不还是这一群不孝子折腾出来的!
康熙脸色铁青,宫里太监们吓得大气不敢喘,呼吸声儿都听不见。梁九功从外头打帘子进来一看,心肝儿突突跳,小心翼翼地回禀:“皇上,扎什郡王求见。”
“要他进来。”
扎什郡王大步进来,一进来就伏地痛哭:“皇上,求您救救小王不争气的女儿女婿。皇上,太医说他们得了什么肺肿,要用北京太医院新研究出来的新药,皇上,求求您,救救他们,皇上!小王感恩戴德,没齿难忘,求皇上!”
康熙一个激灵。
太医院有新药,能治疗肺肿发炎,是谁说的?!混账老四!
康熙的牙齿“咯咯”咬得响,恨不得将老四塞回去他娘肚子里重新造一回!
可是康熙再气,面对八公主的公公,喀喇沁王公心腹,还是要拿出来和蔼关心的态度,深呼吸再深呼吸,对痛哭的扎什郡王硬挤出来一抹关心,温声:“怎么回事,和朕好好说说。梁九功,扶着扎什郡王坐下来。慢慢地说。”
“皇上!”扎什一起身,一脸的鼻子眼泪,哭嚎道:“皇上!是四爷说,太医院有新药!”
康熙:“!!!”
康熙做了四十多年帝王的威严,硬生生地忍住了,再次硬挤出来一抹关心,五官都变形僵硬,幸亏扎什郡王泪眼朦胧,没看清。
“太医怎么说的?哪一味药?你慢慢说。”
“哎!小王代替那对不争气的女儿女婿,给皇上磕头。”扎什郡王再次倒头就拜。
康熙一口气憋在胸口,差点没上来。
不管康熙怎么希望那对儿“地雷”小夫妻病逝,面对扎什郡王的请求,还是不能不管不问。一口老血呕在嗓子眼,那憋屈的脸青了紫、紫了白。
八爷,也觉得这几天一连串的事情,发生的过于蹊跷。上辈子是因为十八阿哥病逝,康熙一怒之下训斥太子,太子夜帐偷窥,导致康熙一废太子——这辈子,全乱了。他身心疲惫,也盼望着早日回京。
“可能人间之事,就是这样。你越怕什么来什么。担心牵连大哥和老十三,还是牵连了……”八爷心念电转,摇头一笑,眼里浮现一抹苦涩的自嘲。“我居然也有文人的伤春悲秋了。”
旁边老九和老十在猜拳行令地喝酒,他胸口闷得很,走到窗边,推着窗户开一条缝儿,冷风进来,鼻端呼吸冷肃的空气,脑袋也清醒一点点。
举目望着大雪铺陈的白茫茫人间,细细地琢磨四哥最近的举动各种奇怪之处,琢磨格斯泰将军和混账四哥的关系,四哥是怎么把小舅子郭木布送到老父亲身边,还不被老父亲怀疑的……
还有那枚要命的印章……
八爷沉浸在他的思绪里,没有发现身后的两个弟弟醉的钻桌子底。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夜晚的山庄灯火通明,橙黄的火光映照皑皑白雪如同星河灿烂。山风呼啸卷着世间一切,秋叶纷纷落、飞沙走石,好似在告诉他,人间的事情,谁也逃避不了。
八爷的面容渐渐冷凝下来。
太子如今还是天天发疯地摔打东西,那气势,还是一个和老父亲闹脾气赌气的孩子,果然是被宠长大的,脾气真大。
他嘴角露出一抹讥讽的笑儿。
随即掩饰去了,快的好似闪电一闪即逝。即使身边没有其他人,他也习惯了克制自己。
就好比他再怎么情绪波动,夜里做噩梦,也不会吐露上辈子的一个字儿。
“谁能逃得过因果那?”八爷望着雪地里鸟儿啄着米粒的欢快,脸上露出独属于他的标准完美笑容,唇角翘起来的弧度都是拿尺子量好的,一贯温润的眼眸里一片要人恐惧的冷漠狠厉。
“还是早日回京吧,福晋、额涅、四嫂和侄子侄女们……”他在心里念着,回头看一眼醉酒乱嚷嚷“我不服……”的两个弟弟,只有他自己明白,此刻一家人齐全的闹腾,是多么幸福。
自那日后,四爷下定决心,坚决在如意洲礼佛,伤心过度不能起身。有时谁提起十三的话头,都被他顾左右而言它给支开。众人谁也就不再提起,只都去和康熙哭。
康熙因为答应扎什郡王,去北京取药物治疗嗷嘎夫妻,气得也躺着了,躺在床上捧着一本书,亲自教导弘晖和弘时,其他几个孙子,听着他们的哭嚎,就当是听曲儿。
弘晖和弘时,其他几个孙子:“……”玛法笑得好荡漾哦,和山庄的湖泊秋波一样!
苦思冥想两天,终于隐约猜到端倪的八爷,一步一步步步生莲地,从他的住处穿越半个山庄,来如意洲看混账四哥,在苏培盛的引导下进来如意洲的小寺庙,笑笑地看着他。
看着他一身青色阴阳八卦的宽大道袍,盘膝端坐蒲团,右手数着菩提佛珠,一粒一粒,闭目念佛的模样儿,宛若鸿均道祖和如来佛祖的结合体,眉眼低垂,宝相庄严。秋日晴天的太阳光从窗外落进来落在他的侧脸上,可以看清元宝耳朵上细小的小绒毛。
好一个装模作样的混账雍正!八爷可算体会到老父亲气得躺下的滋味儿,上下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一张清雅白净的面容越发笑的完美温润如玉。
挥挥手要苏培盛退下,自己在佛堂里找一个蒲团盘坐下来,自觉比耐心比不过混账雍正,不为难自己。
“四哥,你好狠的心。”八爷双眼紧紧地盯着四哥迷惑天下人的俊脸,一开口,满嘴的血腥铁锈味。
“……”
“四哥,十三弟如今,和十四弟在北京吧?”八爷一想起来十四弟和上辈子一样有了自己的心思,恨得差点没坐住,要和雍正厮打!
“……”
“十三弟,一定是做了什么错事情,您要教训他,要他怀着愧疚回京办差。”眼里精光连闪,八爷决定自己不好过,也要雍正不好过!
“……”
“都以为只回去十四弟一个,……自然放松警惕,弟弟佩服汗阿玛和四哥。可是四哥,胤祥受伤了吧?”
“……”
“这一去,必然是危险重重,历练出来了,也是亲身经历争斗的危险了。好要他以后,都记住这个教训。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再受伤那?”八爷冷笑,温和眼瞳里那一抹恨极了的笑,阴冷的好似地狱冤魂一身阴气鬼气森森。这要是其他人看见了,一定吓得八爷中邪了要驱邪。
可是他对面的四爷,还是静坐如山,宛若老僧入定。
八爷两眼直勾勾地看着他,咧着嘴巴赫赫地笑,真有点鬼样子要人瘆得慌。
“四哥,弟弟听说呀,这权利之争,只有上和下,没有中间道路可走。可是弟弟呀,就是没有四哥的狠心,这么训练九弟和十弟。”
“……”
“四哥,你真是好手段。汗阿玛容不下十三弟,生怕他的存在影响到你,逼迫他成长。你却利用汗阿玛的狠心。四哥你说,你是不是比汗阿玛还狠?”
“……”
“四哥,你果然是铁石心肠。弟弟早就说你刻薄无情,你看你,折腾的十三弟哭着出京,折腾的自己也心疼,……弟弟还真是佩服四哥,还能坐得住那。”
“……”
“四哥,你不说话,弟弟就当你默认了哦。等十三弟回来,……四哥,你说,十三弟若是知道了,这是你配合汗阿玛的算计算计他的,你说,他会怎么想那?”
“……”
其时日落西山,余晖如金,最后一缕金色的霞光笼在他身上,他的脸在逆光里看不清楚。秋日的小风吹过梅花窗户,吹在对面人的道袍上,衬托的他宛若一团光一般璀璨耀眼。
他的身体在霞光下如同天神一样皓洁庄严,山风如梭,他宽大的袍袖被风吹得微微鼓胀,飘扬若三尺碧水。
八爷只觉得心中怦得一跳,四面暮色,无限温软清凉的秋日微风,静得如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取过来香案上一串供奉的金刚菩提佛珠,两手大拇指一起数着,眼睛微闭。
香案上供奉的沉香和鲜花弥漫芬芳,他们两个对坐着,都是风姿出众的人,脊背挺拔默默地念佛,这般画面看在别人的眼里,美好的好似一幅画儿。谁能知道,其实他们是两辈子的仇人那?
八爷冷冷地瞧着他平静如波的眉眼,心里恨得想要死死地咬他一口,恨不得生吃了他的肉,却又不敢不能,那恨得眼珠子都滴血,牙齿咬着嘴唇出血,嫣红一片,也没有发觉。
良久,安静的佛堂里,再次有温润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出来,随着小风传到窗外的一簇菊花、连翘花上,花瓣儿嫩嫩的,开的如斯洁白纯净。
四爷还在打坐念佛,好似睡着了。
于是八爷微笑,带着血的唇瓣,也如同花儿氤氲盈盈。一串话吐出来,也是带着血的温柔。
“四哥,你猜到了吧,调兵是弟弟安排的。但是,那枚印章,不是弟弟准备的,弟弟也在查。四哥若有消息,麻烦告诉弟弟,感激不尽。”
回应他的,只有徐徐风声,绵长均匀的呼吸声。
第三天早上,康熙在大帐里召集群臣议事,突然一个军士快步跑来,递给梁九功一个快马急件,梁九功不敢怠慢,立即呈给康熙,四爷心里暗想,莫非和太子有关,太子被废外人看着只要一道诏书,可具体操办起来,是很复杂的,难道是十三弟?他凝视康熙的面色不由地心里一紧。
康熙一面看着,一面脸色渐渐凝重,最后猛地站起说:“吩咐快马每日来报信!”外头跪着的军士,高声应道:“嗻!”磕完头,转身快跑而去。
康熙坐下后沉声说道:“传旨!十八皇子胤祄病重,即刻准备回京。”又接着道:“朕要见扎什郡王。”梁九功身子一抖,磕头领旨后,匆匆而去。
帐内当班的太监都大气不敢喘地静立着。四爷难免心里惴惴,如今事情怎么发展他是一点头绪也无,难道十八弟这辈子还是熬不住?他拼命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任何一点有关十八阿哥的事情,只能告诉自己小心着。
今天的事情很多,好不容易熬到议事结束,才发觉自己竟然一直坐着一动没动,现在走起路来全身还是僵硬的。康熙自己接见蒙古王爷们,又是商议了一个时辰。蒙古王公们明天送康熙,再陆陆续续地离开,也开始收拾东西。
一路上,周围虽人来人往,忙着准备行囊,却都压着声音,全无前几日的热闹。四爷静静地往回走,想着该如何快速把答应家人的礼物都整好。
又要跟着处理政务,又要准备礼物。但也许因为一再告诉自己千万不可以在这个时候出任何差错,所以虽很累,但精神却还好。晚间正在让几个太监小心打包裹,忽听得远处嘈杂的声音,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一面留着心,一面继续忙着手头的活。
过了一会,嘈杂的声音没了,又恢复了先前的安静,四爷也没再理,直到把所有礼物包裹好后,又放置妥当,这才回了万壑松风殿看看太子。
一进暖阁,八贝勒胤禩就面色严肃地迎了上来,拉着他坐好,小声道:“看样子,四哥还不知道。”四爷怔了一下,忙凝神细听,“太子爷刚发疯要出去散步,谁也拦不住,骑了蒙古王爷进献的御马,引得蒙古人闹了起来,说是献给皇上的御用之马,却被太子拿来玩耍,如此大不敬,瞧不起他们。”四爷一眨眼,御马放在马厩里,太子去马厩做什么?
忙问:“皇父怎么说?”胤禩悄声道:“还能怎么说,为了平息蒙古人的怒火,当着所有蒙古人的面斥责了太子爷。”他轻叹了口气。“这要是我们任何一个,在十八弟病重的时候,抢蒙古人的御马取乐……啧啧。”四爷听完后,静静地看着他。
想了会,认真叮嘱胤禩道:“明天早上动身回京,一路上不管多累,一定要打起精神,否则一个不留神,只怕就是大祸。”
胤禩忙点头,“四哥放心,我也这么想的。只还是要和三哥说一声。”两人又默坐了一会,遂洗漱歇息在关押太子的隔间。可心里担着事情,不知道这件事情究竟会对现在的形势有什么影响,虽然大致结果知道,可具体的过程却无从而知了,所以睡的不安稳。
四爷是基本上都不记得了,他临睡前还奇怪,小的时候,还能记得隆科多和他福晋闹腾的事情,怎么现在记忆越来越模糊那?
八爷这个先知用处现在也变成半吊子。哀怨地想这样变化下去,将来他先知的优势都要没有了。听四哥睡梦中不停地翻身,好似终于找到一个舒服姿势了,两只胳膊抱着他的脑袋,好似抱着一个抱枕一般,八爷惊吓的差点条件反射大叫出来。
混账雍正!
这都是什么破毛病!
八爷小心翼翼地钻出来脑袋透口气,又被抱住,被折腾的一夜无眠,早晨起来看着老大的两个黑眼圈,嗷的一嗓子,抓住雍正的胳膊就咬,被发疯狂笑的胤礽一嗓子吓得魂飞魄散。
八爷:“……”爷到底是什么命啊,被废的太子也能吓半死!
康熙四十七年十月十八日,在皇家三兄弟被关押的第四天早晨,康熙顾不得等大雪化了,命令大队人马用最快的速度出发。
十九日,浩浩荡荡的大营开拔,因为快报传来十八阿哥的病情又加重了,康熙的表情很是神伤,所有御前侍奉的人都提着一颗心,小心伺候着。众位皇子也都面带忧色。就连记不住哪一个是十八弟的老大胤禔都叹了口气,表达怜惜。唯有太子胤礽的表情最是复杂,恨意、不甘、夹杂着不知是真是假的忧伤。康熙听马齐说了,亲自去关押三个儿子的地方看了看,果不其然。一张老龙脸极其冷淡,要人无端地多了几丝惧怕。
一日清晨,四爷正睡得迷迷糊糊,忽听得苏培盛在帐外的声音,他和胤祉胤禩忙坐了起来,让他进来。他进来后,安也顾不上请,只是快步走到四爷身边,大冷的天,胤祉胤禩忙随手披了件衣服,凑了过来。
苏培盛面有余惊地道:“爷,昨日夜里皇上大怒!”四爷和胤祉胤禩都是轻轻‘啊’了一声。他道:“太子爷昨夜竟在帐外用小刀隔开御帐从缝隙偷窥皇上,被皇上给察觉了,又惊又怒,当场就把桌上的东西全扫到地上。傅尔丹赶着增调了侍卫守护在帐外。”
四爷和胤祉胤禩听完,都是一脸不敢置信。胤祉看看窗外,秋日太阳高照,大惊失色:“现在什么时辰了?我们竟然睡的这么晚!太子出去都没有发觉吗?”太子不光偷偷出去,还竟敢做出如此大不敬的事情。
苏培盛又匆匆说道:“巳时了。爷,昨天夜里你们都中了迷香。现在外头乱着那,王剡和熊赐履几个大臣又在围堵皇上,和皇上哭着。”
太子爷势力大着那,被关押也能迷晕人跑出去!兄弟三个听完,忙起身穿衣洗漱,苏培盛和其他几个小太监也在一旁伺候。都知道事情紧急,早膳就不用了。
急赶了几日路,终于到了布尔哈苏台行宫,快到京了。大家正松了口气,想着可以稍微休息一下了。四爷却心神越发绷紧,八爷更是紧张的夜不能寐。
因为八爷记得,上辈子康熙就是在塞外行宫第一次宣布废太子的。这辈子居然还发生了太子偷窥御帐的事情。四爷没有记忆,凭借他的直觉,他也知道,将出现大事,吩咐自己的人行动说话都加倍留了心。
晚间梁九功正准备伺候康熙歇息,三份快报送到。康熙看完后,低垂着头,静静地把手中的三张纸张一寸一寸地揉成了一团,紧紧捏着纸团的手上青筋绷起。梁九功隐约猜到,不光有十八阿哥的病情,还有通州军营和九门提督的兵马动静。
恰好,一些个毓庆宫臣工在王剡和熊赐履的带领下,例行一日又去和皇上哭。
“皇上,太子殿下是冤枉的啊。皇上,不能废太子啊。”
“皇上,您是太子殿下的父亲,皇上,太子殿下有错,您要教导啊。”
王剡和熊赐履一人一句:“皇上,太子是好的……”“太子万万不会做逆天之举……”声音越来越大,老王剡思及马上要到京了,恐惧康熙真的废太子,直接坐在地上眼泪鼻涕的嚎啕大哭。好似呼吸都颤抖的七旬老人,老迈嘶哑的嗓子破碎在秋风萧瑟里,格外凄凉。
梁九功跪在地上,不敢说话惊动,四周站立的太监也人人沉寂地站着,康熙一直以同一个姿势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往日因天子威严所慑,虽然年过半百也是精神抖擞,今夜默坐于龙椅上的康熙,却让人无比真实地觉得他已经五十五了,看着,好似六十五了。
可他再心神疲惫,他是皇帝,一个说要回京废太子的皇帝。越来越多的大臣都围上来,跟着进京的蒙古王公扎什郡王等人也在,各执一词求情的,打压的,正在喧闹,梁九功领着皇子到来,康熙神情憔悴地看着众位迅速沉默着跪倒在地上的儿子们,疲惫地道:“让随行文武官员都过来!胤礽也来。”魏珠忙应嗻,匆匆跑了。
康熙神色死寂,定定瞅着太子胤礽,疯癫的太子被看得满脸惊惶,低垂着头,伏在地上,纹丝不动。一会的功夫,此次随行的文武官员已都到齐,黑压压地跪了一地。
康熙慢慢巡视了一圈,最后眼光仍落在了太子胤礽身上,他痛心愤怒哀伤地盯了太子半晌,最后一字一顿地沉声道:“胤礽不听教诲,目无法度,朕包容二十多年,他不但不改悔,反而愈演愈烈,实难承祖宗的基业!”话未完,泪已流了下来。底下的大臣只知道磕头,再三奏请:“皇上请三思!”康熙缓缓开始历数胤礽的罪状:
二十九年,朕在亲征噶尔丹的归途中生了病,十分想念皇太子胤礽,特召他出迎至行宫。胤礽见到朕竟毫无忧色;朕已看出皇太子无忠君爱父之念,实属不孝。
胤礽对十八皇子胤祄之病重,无忧痛之色,毫无兄弟友爱之情。
胤礽平时对王公大臣,稍有不从便任意殴打,其侍从肆意敲诈勒索,仗势欺人,激起公愤。
……
康熙一面落泪,一面痛述着,最后竟一时气急攻心,再加上几日来的伤心,念完诏书直接扑倒在地昏厥过去。全场又是一片忙乱,请太医的,叫皇上的。最后,康熙缓缓醒了过来,却再无精力说什么,只是吩咐人再次把胤礽看管起来,然后挥手,让大家全部退下去。
四爷平静地看着,和其他兄弟们一起守着康熙,望着康熙绝望悲痛到气若游丝的苍老面容,唯有沉默。
夜深深如海,一灯如豆。他望着跳动的灯烛,恍惚间,是自己过继弘时给老八,圈禁弘时的一幕一幕,走马灯地在眼前转啊转。一贯稳如泰山的俊脸上,瞬间好似被抽走了全身血液的苍白,眼睛里唯有一片空漠。
康熙想要给太子胤礽留着体面,到北京再正式宣布诏书。可是一件件事情赶着,要他在回京途中,就宣布废太子诏书。
王剡和熊赐履当场就晕了过去。
胤礽仰天疯狂大笑。
老三、老六、老八、老九、老十……脸上那喜色都不遮掩了。就连同样被关押的老大,都咧着嘴巴都后脑勺笑得一脸阳光般灿烂。
四爷记得,当时胤祐恐惧地靠近他,右手摸着左胳膊,好似冷得起来鸡皮疙瘩,说:“四哥,秋日晴朗天气的布尔哈苏台行宫清蕴生凉,我只觉得寒风森森入心,如堕冰窖之中。”伸长了脖子大雁一样使劲踮脚地望着头顶的蓝天白云,再挪挪靠近一些,似乎这样就有了更多的暖意和安全感。
廊下朱栏雕砌,从枝叶的缝隙间百转千回轻淡落下的阳光有陈旧的金灰颜色,沉沉的,有积古的幽暗。胤礽还在疯狂大笑,好似要将心肺都笑出来,五脏六腑都笑出来,目光如利刃锋芒直迫一个个兄弟们,心中无尽的怨毒化作口中放肆恣意的狂笑:“就凭你们……哈哈哈哈!就凭你们!哈哈哈哈!”一阵一阵,怆然凄然讽刺愤怒不屑孤傲,他笑到浑身抽搐,还在笑,笑得声音变形宛若受伤的狼在嚎,唯有看向康熙的目光,始终那样痛苦和不敢置信。
康熙昏了过去,被很多人围着,抬着送去救治。太子也要被侍卫押走了,可他那目光始终落在康熙的宫殿上,好似刚刚做了一场噩梦。醒来,那还是最疼他的汗阿玛,包容他一切不孝行为的老父亲,在找他要训话。
太子一直到回到北京城,还是不信康熙会废了他的。
他的汗阿玛,他的老父亲,怎么会废了他那?他是大清储君,自出娘胎,他就被封了大清的皇太子,寸步不离紫禁城。皇帝常常把他抱在膝头逗着玩,在他出花的时候,即使是三藩战乱中无时无刻都要皇帝处理政务军务,皇帝也日夜守在他的身边!他是皇太子,从他有记忆起,他就是皇太子!打小儿熟读圣人书本,精通各家文化文武全才,人人夸耀。年稍长些,皇帝就叫他学习处置政务,三十余年哪一日不见康熙三五次?父子情深无人能比,皇帝怎么会废了他那?谁这么歹毒,制造大逆的罪名往自己头上扣!
汗阿玛查出来后,一定会还给他清白!一定会狠狠地惩罚恶人!太子恶狠狠地瞪向他的兄弟们,果然!果然!他们都是他的敌人!他们打一出生,就是他的敌人!
太子开心地笑了起来,肆意张扬,意气风发,好似十六七岁的少年郎一身杏黄纵马扬鞭紫禁城。
康熙的龙驾回来北京,依旧是浩浩荡荡从正阳门到午门长长又长长的队伍,东西鼓楼钟鼓齐鸣,乐声大作。城里的人们张着眼瞧时,黄伞旌旗遮天蔽日迤逦过来。四顶明黄九龙曲柄盖、两顶翠华紫芝盖、二十四顶直柄九龙盖,纯紫、纯黄大盖扈随于后,招招摇摇浩浩荡荡压地黄龙一般,从正阳门不断头地涌出。
年轻一点的没见过这排场,张着迷惘的眼只是傻看,见过康熙御驾亲征的老人们跪在地下悄声指点:这是二十四面八旗大纛,十六羽杖大纛,都用纛车载着,辚辚萧萧怒马如龙,……至此,才见到皇帝明黄辇。
没有了太子的杏黄辇相跟而出。没有了皇长子胤禔、皇八子胤禩骑缨络御马,穿团龙袍黄马褂,手按腰刀前面导路;也没有了领侍卫内大臣鄂伦岱,带着四十名二等侍卫左右护持,簇拥着车驾徐徐而行。
相同的是,后边望不断头的是亲卫军,手持出警入跸旗、五色销金旗、镫鼓、大刀、弓矢、豹尾枪、鸟铳,在寒阳之下光灼灼、亮闪闪,端的是灿烂辉煌。送驾百姓看得越发鼓噪兴奋,一街两行男女老幼齐跪俯伏、山呼海啸般高唱:“皇上万岁,万万岁!”
相同的是,四爷还是坐着马车,尽管他是一个人,迷迷糊糊地歪靠在马车壁上打着盹儿。
马车里这次只有他一个,他格外地想念十三弟。
十三在傅尔丹面前跳下马,转身看着翻身下马的新任领侍卫内大臣傅尔丹,一字字慢慢地说:“傅尔丹,我四哥在哪辆马车,你快告诉我!”说完,定定地凝视着傅尔丹。
一身紧身银边白盔的十三,背附黑铁长弓,立在黑骏马旁,阳光照射下,身姿高贵俊致,浑身气度迫人。目光却如春日湖水般清澈温和,眼睛里全是恳求、期盼、相信。
傅尔丹脚步停住,回头看了眼周围错身而过的侍卫们,目光从打马跑来的胤禵脸上扫过,转回头看向十三阿哥。
原来,十三阿哥真的进京了。
康熙是,明面上关押他,其实要他进京办差,汇同十四阿哥领着的西山健锐营,一起镇压通州大营和九门提督?
傅尔丹眼睛一眯。
策马缓缓而来的胤禵一面下马,一面问:“怎么回事?”侍卫们忙俯身请安,十三和傅尔丹却身形未动,两人依旧定定地看着对方。胤禵随意挥手让侍卫们起身,眼光疑惑地看着十三和傅尔丹。
傅尔丹闻着胤祥身上的血腥味,好似有一点点痴迷,笑了出来:“十三爷身上的熏香,真好闻。只是臣听说,十三爷受伤了要调养,不宜用内力。”
“多谢关心。”胤祥潇洒一笑,疏阔明朗的眉眼间多了一抹威势,也多了一抹不羁,爽朗地笑着:“还没有恭喜傅尔丹做领侍卫内大臣。恭喜恭喜。”
“十三爷、十四爷、傅尔丹,你们在说什么不上马?”夸岱疑惑地打马过来,要侍卫们继续按照队伍前进,自己下马:“给十三爷请安,给十四爷请安。”
“夸岱舅舅快起来。”胤祥和胤禵一起说道。紧跟着傅尔丹傲然笑道:“刚十三爷恭喜我升官儿,我正要邀请十三爷一起去喝酒那。”
夸岱击掌大笑:“这可是一个好主意。”疑惑地在他们三个身上寻梭一眼,恍然大悟:“我就说,刚刚这里围着那么多人,你们三个站在一起,太显眼了。没看两边街道人群都看过来?”
胤禵闻言大乐,也是笑道:“夸岱舅舅,我们若长得不好,哪里敢站在这里?”说着一扬下巴。
胤祥笑看了傅尔丹一眼,侧头望着胤禵。夸岱兴致勃勃地吐糟:“傅尔丹小公爷你要请酒,可有我的?你小子是我上官了,可要关照我一点儿。”
傅尔丹哈哈哈哈大笑:“夸岱,当然有你的。十三爷、十四爷,等奴才安排好,就给你们下帖子。”
“好!”胤禵很喜欢他的傲气,痛快地答应下来。胤祥却是发现他眼里有一抹挑衅,他发现胤祥凝视的目光后,不光不躲避,反而那抹挑衅更浓。
“十三爷,您敢和傅尔丹交朋友吗?”傅尔丹抱拳行礼,看着胤祥笑。
“好一个傅尔丹!果然名不虚传。”胤祥大笑,一身白色盔甲在秋日阳光下闪闪发光,如同他的人一样炫目耀眼。
夸岱不禁摸着胡子赞叹道:“好一个伏虎十三郎啊。”一把开了刃的绝世宝剑!他越看越是眼里奇彩连连。怪不得傅尔丹主动结交!
夸岱自己长得普通,最是喜欢长得好的人。他还是佟佳家功利心最低的一个,平时一般不掺和事情,和鄂伦岱不和睦,又念着四爷曾经救过亡父佟国纲的情分,因此他是除了隆科多以为,和四爷关系最好的一个,日常办差能力不够突出,但贵在用心,在贵族子弟中人缘颇好。
傅尔丹颀然岳立,容貌修伟,颇有雄纠气象,面色黑红健康,在满洲贵族里长相数一数二。他出身瓜尔佳氏,满洲镶黄旗人,开国五大臣费英东曾孙,内大臣倭黑之子,一出生袭三等公,兼任佐领之职。康熙四十三年,御马冲撞康熙圣驾,傅尔丹降服御马,要康熙越发喜欢。
夸岱一面打着手势要侍卫们都照常骑马过去,一面想着,未见前,从未想到三个美男子也是人间奇景之一,潇洒不羁的十三阿哥,明朗英挺的十四阿哥,傅尔丹相貌上略孙,可是眉目间蕴涵的豪爽精明,举止的从容大度,让人一看就想起奔跑大草原的贵族狼,十三爷看人的眼光是极好的,只是不知道他与傅尔丹有无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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