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三章 (第2/2页)
说罢,她挑起面条,又脍了几片鱼鲜铺在上头,端至姜屿面前搁下。
姜屿两日来累于心头起落,消郁复杂,吃不下任何食物。他低头看着汤面,扫顾一眼四壁,心下又想着,原来两人相遇之前,她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行风凋敝,清贫无依。
他早就知道,因经历了太多,景十三这世难以轻易相信他人。
他陷入自己织就的困障中,垂着眼眸,声音低慢:“是我没有早些找到你。”
往日忧思不可追,本就是他一人的旧念,不该强求她轻易接受。
姜屿压下眼中失落,暗自叹了口气:“就当我是胡言,女君不信便不信罢。”他抬眼时,重新扯起笑容,“我这一世,对待女君,唯敢有真心。哪怕不论前事,女君可否试着与姜屿重新开始。”
屋梁撒漏下的最后一抹光隙暗下,木门难以合拢,小院暗香浮入,沁彻了整个房屋。
景十三淡漠不改,在炉火另一侧,又添了几块柴。半色空寥许久,她只是冷哼一声:“公子何必说笑。”
暗淡火光映照下,姜屿的清绝面容,莫名多了几分难言的脆弱。
他不知道说什么,安静望着景十三,见她启唇又问:“公子方才是说,你们前世由男子养家?”
姜屿点了点头:“不错。”
前世景砚以夫君的身份,至姜衣最后一刻,还在迁就保护她。姜衣于心不忍,许诺下辈子她来做郎君。由她寻景砚,终其一生,专心守护景砚。
把景砚待她的好,通通还给他。
“这便是了,虽说男皇继位三十余年来,励精改制,世间男子隐有与女子相当之势。但由古至今,依旧是女子为尊。”景十三镇定摇头,“如此阴阳颠倒,郎君在外养家,女子侍夫生产,我闻所未闻。”
姜屿轻颤长睫,低声应下:“我自会以这一世的规矩礼教来行事,谨恪自身,侍奉妻主。”
“我却养不起公子。”景十三不见动容,直言不讳。
漂泊了小半生,几经生死,景十三倒也通透豁达。她半掩着神色,一方屋舍内,些微火光跃动,轻巧一句言辞落下,从容孤凉不改。
她眼神瞥向四下的窘况,语气疏淡:“公子也看见了,我而今家徒四壁,一贫如洗,高攀不上公子。”
姜屿立时说:“我既许诺照顾你,这些该是我来——”
话未说完,景十三目光轻飘落来,顿时让他失了声。好似天地苍茫,一人独行逆旅之中,不知落寞几许。
人世多造化,他险些又忘了,景十三记不得前世。
她受教于当下伦德,担起家中职责,养夫教女,才是女子立身之本。
“公子无须羞辱我。”果不其然,景十三一字一句回得干脆,“我自知是乡野粗鄙的农家女,及不上公子身份尊贵,但也有母上与世代先祖埋骨在此,断不会心生妄想,抛却家姓入赘高门。”
姜屿动了动唇,几番嗫嚅:“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纵有两世的记忆,机谋横纵,揽尽群书。对着景十三,却像手足无措的少年,好像上辈子所有的机关利用,全然报应了回来。
难陈为情,难销入骨。
“我没想让你入赘,好不容易寻到你,我怎敢轻贱你。”
其实他究竟什么意图,景十三倒没真的在意。两人地位悬殊,如山间明月的辉芒,偶然有半刻照进阴暗的渠沟,远远相望即可,岂能期冀长久。
她万般清醒,贵公子的一时兴起,自己不会当真。
屋中两人安谧,沉默生起。一碗面条半晌没动,景十三随意看过去,神色倒也平常,似是意料之中。
“都不重要,但只一点,公子与我并无夫妻缘分,莫再拿我消遣了。”景十三说得决断,一如刀锋劈斩,不留余地。
姜屿身子一僵,袖中的指尖攥紧。
沉暗的火光浮淡,他眸中几番明灭,恍惚入神。他只记着前世景砚的心意,城主玄氅远立庭前,梨枝横斜,身影孤静又压抑。
姜屿自以为这世找到她才是最大的难事,没有想过会遭人毫不留情地拒绝。
他犹有清贵公子的气度,矜挺着背脊,倔强又艰难地问:“为什么,我愿意随你居于山中,扶持农事,绝无怨言。”
她喜欢做什么,喜欢待在哪处,姜屿都可以听她的。景十三不知道,当他跨过冥河幽司,又经历了多少年苍白无依的年岁,才终于等到与她的重逢。
星稀长河转,举目无归途。
姜屿是靠着姜衣许诺给景砚的信念,才得以投生为人的。
“贫贱无欢喜,一日两日尚可,十年八年又当如何?”景十三不以为然,直截了当地开口,“譬如今日,我能给公子最好的,便是一碗鲜鱼面。也只一碗而已,连两个人都分不得,却是不入公子眼的粗陋食物。”
她倒不是怪罪他,坦白道出当下鸿沟罢了:“又如公子着华服,我却穿粗布,我供不上公子的矜贵,强求公子粗茶淡饭,亦是我的罪过。”
姜屿安静听着,面色并不好看。他攥着自己穿着的华贵衣衫,忽觉无地自容。
本想着不愿失礼于前,他应以最好的模样与她相见,叫她心生喜欢,才打扮得好看精致些。
不料让她有这般考虑。
鲜鱼面确也是他沉溺过往,唯剩郁结,无心提箸。
是他思量不周,辜负了她。
既她觉得鸿沟过大,来日方长,他来细细缝合就好。姜屿知道景十三并不信自己,现下他无力反驳,想了想,仍小声吐露心迹:“十年八年我亦无怨,一世也欣然往之。”
梨花气息中带着姜屿散出的冷香,舒和沁远,叫人心生安宁。
暗影尘光中,景十三眸光轻移,飘然看向他:“是因前世亏欠,所以今生偿债?”
姜屿不知如何回答,好像本该点头应下,心中却有石子膈地,难以轻易承认。
山川海域,不与相容。
他静敛了好半晌,景十三当他是默认。她收回目光,轻笑出声:“哪怕真有前世今世的噱言,依我看来,人死如灯灭,投胎转世便是万象更新。”
眼下夜色已晚,景十三也倦了,没甚么耐性再与贵公子周旋,站起身走去外间。
“公子当活在此世,不必耿怀过往,委屈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