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萧瑟与凋谢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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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落阳被尘埃包裹着,被秋风揪着慢慢西下,看不清它的模样,天是灰色的,不知在哪儿亮着一盏天灯,反射一流灰白色的炫;南北街上流动的人多了,这个时候,做小买卖的都窜上了街头。有的手里抓着筐子,筐子里放着一串串鱼,这是弥河里逮来的,架在柴火上烧一烧,就可以食用;有的怀里抱着一个木头烟盒,里面摆着几盒烟,几乎都是日本烟,这是从日本商行流通到市面上的货,这一些烟已经受潮发霉,日本人自己不使用,卖给中国人;几家店铺子在门口摆起了摊位,掌柜的用渴望的眼神瞄着从摊位前经过的客人。
苗先生背着手,低垂着头往家里走着,他想给他的妻子买点东西,又不知买什么这个季节瓜果已经上市,却很少看到挑着担子的镇外人,鬼子在乡下四处搜刮粮食、绑架劳工,这个时候谁敢到处乱跑只有几个背上背着青菜篓子的当地人,从身边匆匆走过,苗先生想看看他们篓子里有没有当季的水果之类,他们的脚步太快,追不上。
“苗先生,您下班了。”街上熟人与他打着招呼,他只咧咧嘴角,点点头,脸上没有一点笑模样,想想他的妻子在炕上躺着,滴水不进,已经奄奄一息,他笑不出来。
前面有个卖女人头饰与披肩的摊位,几个女人围拢在那儿认真地挑选着,拿在手里,举在眼前仔细地翻看着。
苗先生走了过去,平日里,他从不会走近这种摊位,他更不会伸出手去碰一下,这是属于女人的东西。
苗先生拿起了一条红色的披肩,上面绣着三朵牡丹花,背后一朵,前襟分别一朵,色彩鲜美;领口有一个塑料的蝴蝶扣子,做工精巧,看着挺好看。天凉了,妻子需要它,披在她的肩上一定很美。
“先生,您的眼光真好,这次去青岛就取了这一件,怕咱们这小地方没有识货的,不,您不同,一看您不是一般人,瞧瞧您衣衫整齐干净……”掌柜的嘴巴很甜,讨好的言词让苗先生有点不知所措,更不忍心放下。
“这衣衫是太太给熨的,穿了一个星期了……”苗先生低头看看他身上的长衫,他都不知为什么要与他人说这席话。妻子就是一个星期之前躺下的,再没起来……苗先生心生悲凉,他慌乱地抬起衣袖擦擦脸,轻声问:“掌柜的,这披肩多少钱”
掌柜的举起一个巴掌在苗先生面前晃了晃:“先生,您是俺的第一个客户,又在一条街上住着,给您这个价,五个铜板。”
“好,包一下吧。”苗先生撩起长褂,伸手从裤兜里掏出五个铜板递过去,顺手接过掌柜的递过来的披肩夹在腋下,转身贴着路边往前走着。
拐过路口,小白瓜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仰着鼻涕与泪水搅合的土灰脸,嘴里嚼着嘶哑的话:“苗先生,俺娘两个晚上没回家了。”
苗先生站住了脚步,看着小白瓜脏兮兮的、哭啼啼的小脸,他知道小白瓜没有撒谎。
白太太去哪儿了她很少出门,更很少走出青峰镇,不只是因为她腿脚不方便,主要她不愿意说话,一张口满脸泪,她不愿意回忆她的过去,更不愿意听到别人问:您的那条腿怎么丢的
怎么丢的丢了条腿不算什么,她的丈夫丢了命。
三年前,她和她丈夫去耕田里耧草,鬼子飞机从头顶飞过,飞机飞得那么低,抬起头能看到飞机里坐着一个头戴钢盔的飞行员,他眼睛上戴着两个大玻璃片,玻璃片后面是一双歹毒的眼珠子,随着他狰狞的笑,飞机肚子上窜出一枚炸弹,炸弹急速降落,发出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四周的房子在大火里燃烧,惊惶的人在大火里奔跑。
又有一枚炸弹从半空坠落,她的丈夫向她扑来,嘴里喊着:“趴下,趴下!”她亲眼目睹丈夫被炸成血浆,他只留给她两个字“趴下!”
为了年幼的小白瓜,她艰难地、趴着生活。
她一个乡下女人没有手艺,全凭小白瓜在街上讨口饭填肚子,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也没有,街上大多数人没饭吃,何况每天从外地涌入小镇的乞丐很多,如果不是各家商铺老板可怜小白瓜母子,常常从嘴里省下一口,小白瓜也许早饿死了。
“俺娘说,她不回来就让俺找苗先生,让苗先生赏口剩饭。”
听到小白瓜这句话,苗先生的身体猛地一颤,他弯下腰抓住小白瓜的细瘦胳膊,结结巴巴地问:“你母亲真的是这么说的吗”
“嗯”小白瓜诚实地点点头。
苗先生心里一酸,他明白了,小白瓜的娘已经走了,离开了这个世界,她只给她的儿子留下一句遗言:去找苗先生。
“好,小白瓜,你母亲也许出远门了,她会回来的。”苗先生语气里带着泪:“你,你暂时住我家,有苗先生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
林伯家铺子是两间屋子,坐西朝东,屋里没有任何隔断,只有一个他以前放绸缎的货柜,它依然立在那儿,只是往墙根挪了挪,在前面放了几个小马扎,放了一张小方桌,小方桌上放着茶壶茶碗。
靠窗户旁边的墙上挂了一面镜子,有窗户一半的大小,长方形的;旁边放着一个四方木凳子,专门给理发的客人准备的;挨着窗台下面有一张破桌子,上面摆着剃头推子、刮刀、剪子和一块磨刀布。
铺子西墙上有一扇木门,木门直通一个院子,院里有一棵石榴树,这个季节石榴果实缀满枝头;院子有三间屋子,有两间林伯两口子用;靠东墙角的一间和前面铺子一起租给了剃头师傅。
三间屋子都是正房,房子后身有一个露天小院,养着几只鸡。林家院子与苗家院子布局差不多,只是比苗家少了东厢房,少了一棵杏树,多了一颗石榴树。
北屋里传来林伯母的声音:“听说苗太太病得很厉害,有时间你去看看,家里还有十几个鸡蛋,本来想让儿媳妇捎给亲家,她们说什么也不带,说乡下不缺鸡蛋。老头子,你看看送给苗太太吧,苗太太是个好人,苗先生也是好人,他还让丫头送来两斤大米,听说,那个日本女人一个月才给丫头七斤大米,七斤大米能做什么苗家人那么多。今儿是星期天,苗先生正好在家里,去向他说句感谢的话,毕竟是先生帮忙把铺子租出去了,这个光景下铺面不好往外租,虽然俺不出门,俺耳朵不聋,咱们家旁边的铺子往外租了大半年还没租出去呢。老头子,俺就不去了,磕磕绊绊的不方便,还是你过去看看吧,替俺问候一下苗太太。”
林伯想告诉他老伴说:苗太太快不行了。他犹豫了一下,没说,他知道他的老伴也是菩萨心肠,如果她知道苗太太命不久矣,一定会很伤心,一定会流泪,她不能再流泪了,再流泪她的眼睛就完全瞎了。
林伯母扶着炕沿往桌子前走了一步,摸索着拉开抽屉,扭转身看着林伯站着的方向,说:“这几天小白瓜也没来敲门要吃的,俺给他留了一块饼子,他不来,俺觉得少点什么他来了又没有多少食物给他,昨儿,俺做梦梦到了他的娘,那个女人不容易,又不好意思串门,唉,你从苗家出来就去后巷子看看他们母子,让小白瓜过来一趟。”
林伯只点点头,他鼻子里酸酸的,他多想告诉老伴,白瓜的娘跳了弥河,昨天早上,天蒙蒙亮,他和苗先生就去了河边,在河边上只找到了白瓜娘的一只鞋子,一根拐棍。
林伯咽了一下嗓子,岔开了话题:“好,俺去收拾收拾,给前面的老瓢头爷俩烧壶热水,省的他们去开水铺子买水吃。”
林伯母点点头。
林伯一只手里握着一块布的四个角,里面包着几个鸡蛋,他另一只手里抓着一把开水壶,他的脚步穿过了院子,来到了剃头铺子。
剃头铺子里,瓢爷刚刚送走了一个客人,他用腰上的围裙擦着双手,走到窗前,眼睛瞄着街道,顺手从衣兜里摸出一个烟斗,握在手里,这是兔爷留给他的,想到兔爷他心里一颤,眼角瞬间溢满泪水。
宝儿从墙角抓起笤帚,一下一下扫着地上的头发茬子。
瓢爷把烟嘴放进嘴里“噗噗噗”吹了几下:“这个烟斗放了这么久,还通气。”他说着抬起左手,把烟斗从嘴里拿下来,垂下右手从上衣口袋里捏出一点烟叶揉巴揉巴塞进烟窝里,眼睛依旧注视着窗外,伸出一只大手在窗台上摸索着火柴,嘴里自言自语:“宝儿,你见过那个苗家的姐姐吗苗家那个丫头就是顾家的三丫头。昨儿,俺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一抬头一低头的空当,那个小身影就消失了。”
“没,俺没看见,街上行人那么多,俺哪知道哪个是顾家三丫头老爹,您想见见她吗您直接去苗家就是了,不过听那个曲伯伯说,她白天不在家。”
“小机灵鬼,你还知道去问话,你真的问过了那个老奸巨猾的曲老头能告诉你实话”
“俺旁敲侧击呗。”宝儿从地上抬起一双机灵的大眼睛斜楞着瓢爷说:“那个曲老头人不坏,没老爹您狡猾,哈哈哈,老爹,是不是赵大当家的让您照顾她她的爹就是那个炸了坊子碳矿煤井的顾大叔,是吗”
“嘘,这句话走出这间屋子不能说,听明白了吗”
“俺知道,知道,俺宝儿也是混江湖的人,懂规矩。”
宝儿的话让瓢爷笑了。瓢爷就是蟠龙山二当家的,他身边的男孩就是宝儿。这次下山他是为了协助姚訾顺的工作,在青峰镇团结抗日力量,还要搜集鬼子的情报,剃头铺子就是一个地下情报站。
宝儿跟着他在蟠龙山生活了七年,从会走路开始,就在蟠龙山几个好汉身边转悠,把小脑袋瓜练聪明了,都说跟着什么人学什么人,跟着巫婆跳大神,跟着一个个生龙活虎的蟠龙山兄弟,宝儿学会了磨盘两圆。
就在这时,身后的门开了,林伯从后院走了进来,嘴里说:“老弟,现在不忙了,来,喝口水。”
听到林伯的声音,瓢爷连忙转过身,往前走了半步,把烟斗叼在嘴里,伸出双手从林伯手里接过水壶,嘴里连声说:“林大哥,瞅瞅您,让俺爷俩多过意不去啊,您本是老板,却来伺候俺们伙计。”
“这一些话不要说,走进一家门就是缘分,再说,俺闲下来又不习惯,忙活着,至少还知道自己活着,不是吗俺去苗家看看,苗太太病了。”林伯说着抬脚往店外面走。
这时,门口前的街道上传来了“咯吱咯吱”车轮与地面摩擦的声音,还有车夫大口喘着粗气的声音。
林伯往前抻抻脖子,右半身子依靠在门框上,一只手抓着另一扇虚掩的门,瞪大眼睛看过去,一辆人力车缓缓落在苗家面馆门口的台阶下,车夫一条腿跪在地上,另一条腿蹲在地上,使劲用双臂压着车把。
车上坐着两个人,一个脂粉女子,一个文质彬彬的小伙子。
小伙子先跳下车来,转身向车座上女子伸出双手:“来,到家了,咱们到家了。”
女子嘴里娇滴滴地哎吆着:“这么远,真累死了,腰疼脖子酸。”
青年男子随声附和:“是呀,是呀,快下来伸个懒腰。”
男子十七八岁的模样,个子不算太高,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又长又浓的眉毛下,闪动着一双俊目。他抬起头,一边瞪着一双笑眯眯的眼睛看着苗家面馆,一边用两根手指推推眼镜框,嘴里自豪地说:“香香,这个面馆就是我们苗家的。”
“是吗怎么看着这么冷清”女子一袭红妆,长袖锦织长裙包裹着她前凸后翘的体形;肤色白嫩,一双细长的眼睛瞥斜着四周,低头拉拉裙角,满嘴埋怨:“累死俺啦,这路怎么这么颠簸吆,不好,俺有点头晕。”女子说着举起捏着丝巾的手捂着太阳穴;脚下是一双黑色高跟皮鞋,往前故意踉跄了一步,腰肢扭捏,这是一个水蛇腰的女子。
林伯的眼神落在那个青年男子的脸上,他眼睛一亮,这不是苗家的小子苗简已吗他可回来了。
林伯张张嘴,想抬起胳膊与苗简已打个招呼。
还没等林伯抬起手,从前面北街角由远至近走来一个大个子,林伯凝神一看,原来是蒋警官。
林伯又往苗家面馆门口瞅了一眼,只见那个女子的身子斜靠在苗简已的怀里,他急忙垂下眼帘,往后退了一步。
看着林伯往前一步,又后退两步,行为举止有点异样,站在他身后的瓢爷好奇地问:“怎么林大哥,您看到谁了吗”
“是蒋警官向这边来了。”
瓢爷嘬嘬烟斗嘴,眨巴眨巴眼角,故意问:“蒋警官人很可怕吗听街面上的掌柜的说,他不是一个坏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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