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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国梁费力地从长途大客车上挤下来,走到马路牙子边的树阴下,把鼓鼓囊囊的大旅行包放在地上,抹了抹脸上的汗。真热!
从老家前进农场到营北市龙兴区,80多里路,大客车竟足足跑了两个半小时。砂石路,坑坑洼洼,破旧的大客车象要散了架子的牛车,颠来晃去,肖国梁感觉自己的肠子都要被颠断了。这种农村的“跑线车”沿途没有固定站点,“招手停就近下”,从村子路过,即使没人在路边等车,车也要停在村口,女乘务员从中门边上的车窗里探出半截身子,一边四下踅摸人,一边扯开嗓子向村里喊:“龙兴区---龙兴区---往龙兴区的有没有?上午就这一趟车---”沿途十几个村子,路过每个村子大客车都要停这么几分钟。从村子里上来的乘客,有的手里拎着鸡鸭,有的胳肢窝夹着葱蒜,居然还有个老头背了一麻袋的小猪崽儿,满头大汗地挤上车,把麻袋塞在座位底下。猪崽在麻袋里吱吱乱叫乱蹦,还有人搭讪老头“这是想到哪卖呀多少钱一斤”。直到车里挤得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女乘务员才象个威武的将军大手一挥“走吧!”车子一路吱吱呀呀地开起来,路边再遇到招手的,女乘务员还是把头从车窗里探出来喊“挤不下了等下一趟吧!”
所有的车窗户都开着,开动的车里稍微有些凉风。车里人三三两两在大声说笑着,除了小孩子,几乎所有人都抽着旱烟。烟味、汗味加上鸡鸭猪的味道,和伏天的热浪裹在一起,带着一股浓浓臭臭的味道,在车内盘旋往复。肖国梁感觉自己要被这股热浪烤熟了。
站在树荫下,凉风悄悄地掠过身子,肖国梁长长地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总算到地方了!他从华西石油大学毕业,分配到总部设在营北市龙兴区的宁江油田,今天报到。他的同班同学刘力、董卫国也分到了宁江油田,几天前,三人打电话约好了今天一同去宁江油田组织部报到。刘力家在辽溪市,离龙兴区有300多里;董卫国是油田子弟,家就住在龙兴区。估计这个时候,刘力也象自己一样在长途大客里颠簸着呢。
十来天前,从大学门口出来,三人手里拿着报到通知书,心情还是非常愉快的。肖国梁家在营北市前进农场下面的宋家庄,这回算分配到了“家”,光荣进城;董卫国当然想回宁江油田,毕竟是自己的“家”。只有刘力对营北市和宁江油田感到陌生,但离开老家---又脏又破日渐落魄的“煤都”辽溪市、分配到据说待遇不错的油田上班,也应该满意了。“大国,我们哥俩以后都得靠你了!”刘力用力拍了拍董卫国的肩膀。报到通知上写着可以先回家休息一周,“咱们一周之后见吧。看看咱三个能分到哪。要是能分配到一起,咱就来个三山聚会打青州!”董卫国拍拍胸脯豪气满怀,“你哥俩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别的不敢说,油田总部我熟,吃喝拉撒的小事,全包在我身上。”刘力斜了他一眼:“吃喝拉撒用你管?你到了家先研究咱哥仨的大事,知道不?分配!别嘻嘻哈哈的!我可听说了,同等条件,油田子弟优先。”
“你让我研究大事,够呛,”董卫国笑嘻嘻的,“我爸就是个老钻,老工人,接触不上大领导,我妈家属队的,更是谁也不认识。不过哥俩放心,我这一周里多打听打听。油田的情况我以前也和你俩说过,宁江油田总部就在营北市市政府所在地的龙兴区,油田在龙兴区里主要有三院一机关。机关就不用说了,总部局机关;三院一个是研究院,一个是设计院,一个是医院。局机关估计咱进不去,一年也进不了几个人,轮不到咱们;医院也不可能,人家要医学院毕业的。研究院是油田的核心二级单位,成立最早,声望最高。”说到这里顿了顿:“跟你俩透个底,我爸妈就想让我进研究院!我妈说,要是能分配到研究院,对象都好找,那就是宁江油田的中科院!”
刘力从兜里拿出一包烟,抽出一根自己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没吱声。董卫国伸出指头比划比划,刘力鼻子里哼了一声,扔给他一根。董卫国接过烟点上,吸了一口,看看刘力面无表情的脸:“就咱班长这玉树临风的模样,到哪都不缺对象,你愁啥?毕业时咱班、外系的好几个丫头哭着喊着要跟你到宁江油田呢。看看我们哥俩,单身了四年,就冲这个,要是分配时只有一个好地方,你让我们“二国”先挑行不?”说着,挤眉弄眼地用胳膊肘捅了捅肖国梁。
刘力“呸”地往地上吐了口痰:“你他妈的说的啥话,好像去啥单位就为了找对象似的!”
肖国梁倒是不太在乎能分配到哪,用爸妈的话说,咱从庄稼院走出来的,能在城市里当个干部,就挺知足了。分配到啥单位,不都得凭本事吃饭!
“啪”地一声,肖国梁的左肩挨了一下,紧接着就是董卫国的大嗓门:“二国,呆呵呵地瞅啥呢?我从那边过来你都看不见?”
肖国梁一扭头,董卫国黑乎乎的大脸整个跟他来个脸对脸。这小子穿了件崭新的白衬衣,更显得身宽体胖,和小人书里的“高角地主”差不多。
“我瞅啥?瞅你呗,你说接我,我等了半个点儿了。”
董卫国哈哈一笑:“亏你还是从营北市重点高中毕业的,在龙兴区呆了三年,哪哪都找不着,还得让我来接你。”
肖国梁没词了,高中三年,除了市高中到客运站这条路外,龙兴区哪都没去过。
董卫国往东一指:“那,最高的大楼,龙兴区第一高楼,就是咱宁江油田总部局机关大楼!”董卫国脸上带着骄傲的神情,说话时重重突出了“咱”。
“刘力到了吗?”肖国梁拎起了旅行包,董卫国也过来帮他,两人一手一个带,拎着往前走。
“到了,咱这就找他去,前面的招待所。”董卫国忍不住乐出声来:“他比你到的早,你得纳闷他咋没和我一块来接你吧?说出来笑死你,你猜这小子咋来的?”
肖国梁摇摇头:“我可猜不着。他家在辽溪,比我远了好几倍,咋比我到的早?”
董卫国一直在笑:“辽溪和咱营北没有直通大客,这小子坐拉煤车来的。驾驶楼里没地方,这小子只能坐后车斗里煤堆上。这一路罪遭的!从车上下来,浑身上下都是煤灰,小白脸没了,整个一非洲大汉!我接上他,在前面找了个小招待所,跟人家老板好说歹说,给了20块钱,让他放包,还可以洗洗澡。咱们不得收拾得利利整整的去报到?”
肖国梁忍不住也乐了:“我就以为我自个遭罪呢,闻了一路的猪屁鸡屎味!敢情刘力比我还惨!”
董卫国哈哈大笑:“这他妈的才叫本地特色呢。你那农村鸡鸭猪狗多,就得闻猪屁;刘力从煤都来,就得吃煤灰。”
肖国梁撇撇嘴:“那是啊,和你这油田子弟没法比啊。”
董卫国伸手要拍肩膀,肖国梁一歪身躲开了,俩人拎着的旅行包一晃。
“啥毛病,抬着包还要拍肩膀!”
董卫国瞪了他一眼,提高了半个声调:“别油田子弟油田子弟的,从现在开始,咱们都是油田人了,往后身上要是有啥味,那也是石油味!”
等两人到了招待所的时候,刘力已经洗完澡了。上身白衬衫,下边穿一条带条纹的大裤衩,脚上是漏眼凉鞋。
“洗完了?洗完就走,早点报到,去晚了黄瓜菜都凉了。”董卫国进门放下包,就开始催。
肖国梁看看刘力的大裤衩:“你就穿这个去?”
刘力摇摇肩膀:“咋了不行?天这么热。”
肖国梁摇头:“你忘了毕业时导员咋告诫咱的?到单位别穿什么大花裤衩、拖鞋啥的,领导看见觉得你不稳重,第一印象就不好。”
“对对,二国说的对,咱别一开头就犯忌,班长,换条长裤吧。”
刘力想了想,嘴里嘟囔一句“狗日的”,从包里翻出一条深色裤子,“我就这一条像样的裤子。给我长点儿脸啊,兄弟!”说着亲了裤子一口,“换!像个科研机关的干部样!”
宁江油田局机关的大楼在龙兴区可谓鹤立鸡群,整个龙兴区的楼房基本在六层以下,油田局机关的大楼是12层,显示着与众不同的地位。楼前广场上横卧着一块棱角分明的巨石,石头上四个红色大字“宁江油田”粗犷苍劲。大楼正门左侧,挂着一个白底黑字牌子,上书“宁江石油勘探局”;右侧同样大小的牌子,白底红字“**宁江石油勘探局委员会”。
三人站在大楼前端详了片刻,心中感叹还带着些许的兴奋、期待。门口不断有人进进出出,三人在门口登了记,让门卫看了报到证,跟着人流进了大门。门内有个路层办公指示牌,组织部在大楼的二层。他们也没等电梯,直接从步行梯走到二楼,发现整个二楼一百来米长的楼道里,黑压压几乎站满了人。看样子,一半是大学毕业生来报到,还有几乎一半人年龄都在40多岁,应该是陪着孩子来的。人群围着一个办公室门口,门紧闭着,门框上沿挂着一个金属框的玻璃牌,上面六个红色正楷小字“组织部干部科”。门上贴了一张白纸,应该是临时贴上去的,上面用毛笔字写着“新生报到分配”。隔了片刻,门开了,有两个大学生模样的人从办公室里出来,紧接着里面有人喊“下一个,xx大学的xxx。”这时候人群一阵骚动,有人小声说着“请让一让”,从人群中挤过去,进了干部科的门,门又关上了。
肖国梁小声问董卫国:“你看看,报到的差不多都有家长陪着,咱仨---”
董卫国四下瞅瞅:“没啥,来也是陪壮胆的,要是有路子,早就搞定了,现在找肯定不好使,这么多双眼睛瞅着呢。”
刘力用肩膀顶一下董卫国:“你们二国嘀咕啥呢?”大学四年,肖国梁和董卫国在一个宿舍上下铺,刘力是班长,每次进他们宿舍,都把两人一块喊“二国”。
肖国梁用下巴四下点点:“你看,这么多家长陪着,都是要找路子的,大国说,有路子的早就趟好了,现找不赶趟,这些父母来了也是白扯。”
刘力斜了董卫国一眼:“我是看明白了,这一个多礼拜,大国肯定把路子趟好了。说吧,和我们哥俩也没啥瞒着的,你是定了局机关还是研究院啊?”
董卫国大黑脸一红一白的:“你看看,这我哪知道。我就听说,像咱们华西石大毕业的,在宁江油田肯定吃香,分配也得把咱们往前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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