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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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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节刚过,小麦才抽穗,青黄不接之时,布谷鸟叫得欢,农人正当闲,是褡裢一抗,腰带一捋,纷纷外出,做小生意去。

大别山麻城县秦杨湾的人近年来也向外走了,北上开封,南下汉口,湾口大榕树下,常有人把酒相送。父送子,妻送夫,弟送兄的。但与历来文人相送不同,脸上绝无悲凄之色,眼中绝无哀愁之泪。风尘中,酒碗一扬,脖子一扯,酒就下了肚,衣袖将残留在嘴角边的酒花儿胡乱一抹,一声“保重”,去者坚毅,归者自信。

秦杨湾山水风土中自有一种与别处不同的气度。

年复一年,大榕树下成了最热闹的场所。

这不,树下又有人举起了酒杯,老者头发苍白,满脸沟壑,满脸碎麻子,但高鼓的额头油光闪亮,显得十分精神,说出的话语不多,声音不高,但掷地有声。一个穿孝的女子紧依着老者。

“达礼,你是我秦云楷几个儿子中最抱希望的一个,记得你妈咽气之前说的话吗?”

“记得,妈妈让我好好读书,考秀才,考举人,考进士。妈妈还说我们秦家还没出过一个举人。”被叫作“达礼”的年轻人湖蓝长袍套黑色团花马褂,二十四五年纪,皮肤白皙,鼻尖一颗绿豆大的痣分外显眼,但文雅的举止,谈吐很让他的爸爸高兴。

“不!”自称“秦云楷”的老人斩钉截铁地否定了儿子说的话。正当儿子惊讶不解之时,老人又说话了:“不是我们秦家没出过一个举人,是我们秦杨湾秦杨两姓都没有出过一个举人。一百多年了,你是第一个。”

秦达礼看着爸爸激动的麻脸,心中澎湃了起来。

“达礼呀,天下不太平啊,强盗骗子啯噜多啊,前些日子,连县太爷都会遭骗哩!走不出门子,只有靠真本事。”

老人说话时,穿孝服的女子十分悲戚。

“今年如果没考上,就不必往回跑了,找个清静的地方住下,好好读书,好好写文章,三年后再考。我给你准备的银票够你与金娃用上四年了,但你记着:要常写信回来!”

“爸爸、智姑,你们放心,今年考不上,三年后我一定考上。要考不上,我就不回来了!”秦达礼口气十分坚定。智姑是秦达礼新寡的妹妹。

秦云楷听了这话,脸一下子惨白了,满脸的麻子就更加显眼,穿孝服的智姑也变了脸。

“老三,你娃娃,万万不可这么说,万一真考不上,回来就是了,我们秦家又不是吃不起饭!”秦云楷说这话时,眼眶已红了。

秦云楷接过女儿递过来的一香包,香包是女儿智姑一针一线缝起来的,中间有各种避邪驱灾的雄黄、艾叶等物,还有一道秦云楷专门从大别山重阳宫中请重阳真人打的平安吉利符。秦云楷亲手将香包挂在儿子脖子上。

“平安要紧!金娃,你放机灵些,遇事多给你三哥提个醒!”老人对跟秦达礼高矮相仿的一个年轻人说。

“爸,快!二哥已上船要走了!”一个青年飞快跑来说。

“那你二嫂一块去了吗?”老人问。

“没有,二哥不许二嫂去!”青年回答。

“不许去?他敢!”老人来了火气。

“爸,你快回去吧,别和二哥生气,我们走了!”秦达礼说完向父亲磕了一个头,又对跑过来的青年叮咛道,“小弟,照顾好爸!”便与金娃上马而去。

“爸,二哥还把家中所有的金银带走了,还弄了几十匹新绸,他说这次不赚饱绝不回来!”

“啥?他这个畜生!”老人发疯地向河边跑去。

秦杨河畔,白花花的太阳光下,三个汉子边用袖子擦着额上晶晶的汗珠,边将几捆黑油布封得严严实实的东西从马车上搬下来,又扛上河边的一艘船中。最后才小心翼翼地将两口大箱子抬上船。

一个身着石青湖绸长袍,高挑身材白净脸皮,右额头一块胡豆大小红斑的中年男子,一声不响地站在旁边。男子紧锁双眉眼布血丝,看得出心事重重。

“二哥,货装完了,二嫂咋还没来呢?她不是说要跟你一块去吗?”一个黑铁塔似的大高个微喘着气,来到白净面皮跟前。

“不等了,常年在外跑生意。带着个女人,你不觉得累赘吗?”白净面皮说话时嘴角上扯,他头也不抬地说完,转身就往船上走去。

“二哥,等等吧。大伯也说让你带着二嫂!”黑铁塔为难地说。

“达生,把车赶回去吧,对我爸说,等我把汉口的事情办好了就回来,那时再带她。”

“二哥……”

“一个大男人咋这么婆婆妈妈的?给他们说:我秦达义跑了这么多年生意,知道江湖凶险,人心难测。但我秦达义不是死人!”一生气这个叫秦达义的人白白的脸也和他的眼睛一样红了起来,右额胡豆大小的红斑涨成紫色。

一同上了船的人也撑船离岸边对呆立在岸上的黑铁塔说:“达生哥,快回去吧。我们会帮着二哥的,请大伯放心!”

“二哥……”黑铁塔秦达生仍呆立着不动。

“秦达义,你这个畜生,你给我转来。”人随声到,头发花白,满脸沟壑满脸碎麻子的秦云楷健步如飞来到河岸,见船到河心,挥手边骂边喊。由于跑得急发着气,两腿有些打闪,但老人还要朝水中奔。

陪着老人的十八九岁的青年正是秦云楷的四子秦达信,同样白净面皮高挑身材,举止文雅,有些腼腆。所不同的是:秦达信白净脸上处处显着坚毅,两道剑眉就如两座山峰。

秦达信忙扶着秦云楷,也大声喊道:“二哥,转来吧,爸爸不是不让你去汉口,他是想让二嫂去,遇事也好有个照应。”

船在河心停了片刻,秦达义立在船头玉树临风,揉了揉眼喊道:“达信,你陪爸爸回去吧!我整天在外面跑生意,带个女人不方便。叫爸爸放心,我不会有事的!”说完手一挥,船顺水顺风,刺溜溜,飞一般地远去了。

秦云楷在岸上直跺着脚说:“这个畜生,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望着河心,直到看不见秦达义的船影,老人心中直冒火,眼睛越来越雾,腿脚也不利索了,仿佛一下子苍老了不少,长叹了一声,转过身,颤颤地向回走去。

一乘小轿子中走出一个婷婷的女子,二十五六岁年龄,蓝衣碎花小夹袄紧裹着粗腰。女子走路不方便,但手上还捏着一把银骨玉珠小算盘。

秦云楷气冲冲擦身而过,女子在后面忙喊:“爸,他,他走了?”

老人身也不回,“就让他死在汉口吧!”

女子一听,原本就黄瘦的脸一下子更阴沉了,两滴泪珠滴溜溜在眼中打转,但最终没有掉下来。

黑铁塔般的秦达生走到女子跟前,“二嫂,放心回吧,身边那两个人是自家兄弟,二哥不会有事的。”

女人没有上轿,随秦达信,秦达生跟着老人回到了秦家大院。

秦家大院是秦杨湾少有的院落。一溜三进三出青瓦粉墙雕梁画栋镂窗阔门,十分气派。门前几株合抱的香樟树枝繁叶茂,春阳下,树叶闪着点点亮光;树叶深处,画眉黄莺“啾啾”鸣叫着。

一进大院,老人就对身边的小儿子秦达信吼道:“把他们都给我叫来!”

秦云楷是秦杨湾的大户,娶妻本村杨氏早年亡故,有四子一女。

长子秦达仁,十岁那年,秦杨河来了一艘大红彩船。船上锣鼓喧天彩旗飘扬香风缭绕,唱着大戏。

彩船停在秦杨湾不走了。有人说是朝廷巡抚大官经过此地,要给沿路百姓赐福的;有人说是纯阳老祖嫁女儿给东海龙王三太子,停在这里是给秦杨湾消灾的;也有人说是汉口的大戏班子,要在这演三天大戏的。

秦杨湾难得这么热闹,管他是官府巡按还是纯阳老祖,有热闹看就好。全湾人都去了河边,秦达仁不愿在家带弟弟秦达义,也偷着跑去了。

灯火灿烂到半夜,突然花灯,彩旗、锣鼓、香风一下子都不见了。

随着船的消失,秦家长子秦达仁也不见了踪影。秦杨湾所有人都出动了,沿河上下寻找百里,既不见秦达仁也不见花灯船。于是有人悄悄说:那艘船不是官府巡按的,也不是纯阳的仙船,更不是戏班子的船,而是阴曹地府的鬼船。秦达仁是被阎王判官抓去了。

秦云楷不管官船仙船彩船还是鬼船,拿出两锭金光灿灿的黄金来,说:只要有人能救长子秦达仁的,这些黄金就是他的;如果能提供线索信息,能让自己去救长子的,这金子他也可拿走一半。

看着这些金光灿灿的金锭,秦杨湾几百人眼中都冒出了火,南来北往的商客也直冒口水。可谁也没有本事拿走金子,有人试图提供信息拿一半走,可几次秦云楷回来以后都是孤身一人疲惫潦倒,来人知道,那一半金子也不属于自己。那两锭黄金,二十多年还一直放在秦云楷家的神龛上。

老二秦达义从小就感情用事,听不进别人劝告,喜欢做生意,心大胃口大,喜欢一锄头挖一窝金娃娃。这次到汉口,把秦云楷老人气了个半死。

老三秦达礼上京赶考去了。

来到后堂屋中的只有老幺秦达信和女儿智姑,以及几个常在家中来往的侄儿。

堂屋中,除供奉大别山区人家普遍供奉的“天地君亲师”神位外,还稳稳地在神位上安放着一只墨黑油亮,木匠用的大墨斗。这只大墨斗十分惹眼,凡是到过秦家的人没有不称“稀奇”的。天下供在神位上的形形色色,要么供奉一尊木雕泥塑的神像,要么供奉写着各路神灵的牌位。而秦云楷家供奉的居然是一只墨斗,不能不让人惊艳。

如果到秦杨湾秦杨二姓各家走走,你就不奇怪了,因为秦杨湾几十户秦杨二姓人家,家家都供奉着这么一只墨斗。

供奉墨斗的神位下,坐着脸色苍白的秦云楷老人,麻脸阴沉如锅底,显得十分狰狞。

“黄兰姑呢?”黄兰姑就是那位手捏银骨玉珠小算盘的妇人,秦达义的妻子。

“二嫂回她房中去了!”智姑轻声说。

“去,叫她出来!”秦云楷命令女儿。

“她,她闩着门,推不开!”

“一定要推开,你去陪着她!不能再让你二嫂出事了。”秦云楷担心儿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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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开出事。

智姑去了,秦云楷感到头昏脑胀胸闷气短,心中原来要发的火,一下子又不知道从何处发起,头靠太师椅背上歇了片刻,这才转过头,盯着老四秦达信,低沉无力地说:“你这段时间先别去重阳宫,过些时再去吧!”

秦达信答应着,站了一会儿,看父亲疲惫不堪地闭上眼睛,便与几个堂兄弟悄悄地退了出去。

“大伯!”一座黑铁塔随着声音立在了后堂屋门口,屋里一下暗了许多。

“哦,是达生,啥事?”秦云楷身子也不抬,微微睁开眼。

“大伯,杨家二叔来了,说有重要事与您商量。”

“杨云斋来了?请他客厅坐,我马上就来。”说完,眼又闭上了。

还没进前院客厅,便听见一个爽朗的男中音在打趣秦达生,“达生啊,看你脸色这么难看,昨晚翠姑让你睡踏脚板凳了么?真是这样,二叔给你做主,再给你娶房小,气气不识好歹的翠姑!”

“二叔,你看你说的啥话?侄儿哪能娶,娶小呢?”秦达生一急之下,说话口吃起来。

“哈哈!”笑声飞得老远,笑声中全是欢悦。

“二弟,让你久等了!”秦云楷知道这个杨云斋,是一个开玩笑不收口,得寸便可进尺的人。他怕再说下去,老诚的秦达生会更窘的。

“哎呀,大哥,你莫是金屋藏有美娇娃吧。这么久才出来,都当爷爷的人了儿孙一大群,不要为了那一口连老命都不顾了!”杨云斋拉着秦云楷就是一阵哈哈。

“二弟,你看你头发都白了,还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秦云楷忙着敬水烟袋来堵杨云斋的油嘴。

“大哥,听说达义到汉口去了?”杨云斋不再谈笑了,吸了一大口水烟后,云云雾雾地说。

“他不听,硬要去。儿大不由娘啊!”秦云楷又感伤了。

“不由爹,啥不由娘?我说大哥,汉口可是个花花世界啊。我去过,那窑子里的女人花里胡哨满街拉人哩!”

“我叫他把他屋里的女人带去,他不肯。”

“不过去了也好,去了倒免了一灾。”

“免灾?免啥灾?二弟,你说明白点。”

“大哥,这不,朝廷下了诏书:让我们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去填四川。”说着,杨云斋从袖中抽出一张皱巴巴的白纸黑字的文告,递给秦云楷。

秦云楷接过文告,盯着杨云斋问。“填四川,为啥要填四川?”“咳咳!”一口烟把秦云楷呛住了。

“为啥?四川没有人了嘛!”

“四川咋会没有人呢?”秦云楷仍然不明白。

四川又叫巴蜀,自古称“天府之国”,土地肥沃人民富庶,诸葛亮都说“高祖因之以成帝业”,历朝历代,名士如云,称王称霸的人也不少。咋会说“没有人”呢?

“唉,大哥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几十年前张献忠在四川见人就杀,前些年朝廷剿天地会又杀了不少人,再加之瘟疫,你说还有几个人?”

“啊,真的吗?”秦云楷平常不太关心国事,还真的知之甚少。

“唉,说来真惨,现今四川有些县比我们麻城还大,全县只剩下几十个人。”

“啊!那土地不都荒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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