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沉渊 第76节 (第2/2页)
她暗自想了这么多,突然抬头看了看他的脸,微光下,他的薄唇黑眸生动如昔,精致到了冷清,就像记忆中的阿潜破开天光云色,历经十年磨砺,再次站在她面前。
可惜九重城楼之上,她面对的只是叶沉渊,不是那个心存怜惜不忍迫害她的叶潜。
叶沉渊见谢开言安静站着,再不答话,心底越来越慌乱。他紧紧抱着她,说了很多哄劝的话,短短一刻将软硬两面全施了个遍,无论成功与否,他已尽力挽留。
可惜他也记了,她已经身中奇毒,来到高楼望远怀乡,只是回光返照而已。
他没想到,十年之后开诚布公的交谈,竟是一场诀别。
谢开言咬破斗篷内衬,叼出边缝里的一大粒桑花果药丸,囫囵吞下,没有一丝犹豫。叶沉渊一直抱着她,轻声细语说了几句,突然发现她的身子已冰冷。
他一动不动紧搂住她,看着一缕霞光冲破天边,引出火红的焰彩,嘴唇抿出了血。阳光温暖绽放,照耀冰冷的人间,他的记忆连同他的心留在了炼渊底,伴随万里飘雪,冷得失去感应。
天放异彩,九州沐浴华光。
左迁带人走上来时,看到叶沉渊僵硬搂着谢开言的尸身,坐在华朝最高的阙台之上,两鬓染出霜白。
花双蝶紧咬住唇跪拜,封少卿带侍从跪列,左迁环顾四周,无声低下头,跪在了最前方,哽咽道:“日升华彩,天佑太子妃福泽万世——”
太子妃已薨,殿下鬓发一夜染白,谁都不敢说出真正的丧信,唯恐惊醒渀似连体而生的两人。
红日悬空,如同烛照天山雪,融解了万千冷意。叶沉渊一动不动坐了一天,无论周遭说了什么,他听不到,怀里的人安静伏靠在肩头,那才最重要。
贾抱朴闻讯催促侍从将他抬出,坐在软轿里叫骂:“都是一帮蠢货,这点事也做不好!殿下心灰动不了,你们就不能将他点晕带回来,好好照看着他?就这样任由他抱住太子妃,一夜枯坐在这里?当真是愚蠢至极!太子府怎么净出些酒囊饭袋?”
封少卿抹了把脸,看向左迁。
左迁微微叹气,只能领先献身就义。他潜伏过去,点了主君殿下后背的大穴,那具冰冷的身躯竟然戳得他指尖发麻。可能是想得长远,左迁随后自领十记军棍,仆在座椅之中,催促封少卿看紧殿下。
叶沉渊并不需要有人看住,因为已经万念俱灰。一旦清醒过来,他便抓住谢开言的尸身,紧紧搂在怀里,不肯松手。飞檐外的日月升起两次,谢开言的青白肌肤迎上光彩,削出一点暖色。除此之外,她的通身清凉如雪,即使还繁复的礼服,还华美的饰物,都不能掩饰她已死去的事实。
只是有人不愿相信。
“你会一直陪着我。”叶沉渊一遍遍地吻着谢开言冰冷的脸颊与双唇,轻声细语对她说话,“叶沉渊要的东西很多,阿潜只有你一个。我愿意做回阿潜,你睁开眼睛看看。”
贾抱朴率众跪在帷帘之后,听见殿下的胡言乱语,不禁愕然。
左迁与封少卿面面相觑。
花双蝶磕头哭诉道:“请殿下节哀!您是华朝千万子民的储君,万万不可乱了分寸!太子妃生前挂系故国,奉劝殿下送殓南翎,这也是太子妃殷切的希望,请殿下成全!”
贾抱朴叹息:“老臣炼制的香尸丸只能保存半月尸身,方便他人葬殓,殿下再不放手,太子妃就不能依照谢族故例入海为安……”
左迁及封少卿力劝,顿时暖阁内一片哽咽呼号之声。
叶沉渊仍枯坐御座之中,对周遭熟视无睹,先前的星霜鬓发逐渐灰颓,迎风散开,多出两缕雪白。贾抱朴咬了下牙,喝道:“左大人封将军请离太子妃,让殿下休整两日!”
说着,侍药小童捧来特制的安神香炉,袅袅散发助眠气味。
两刻钟后,左迁等人抢下了谢开言的尸身,放在厚重棺椁之中,未封存,只发丧报至华朝治下的越州,敕令乌衣台长官肃清道路并诸多事宜。
安开四年春,太子府素缟发丧,雪旗蔽空,伴随橐橐马蹄之声,一路蜿蜒到旧国南翎。与此同时,太子府大总管贾抱朴首肯北理公主李若水举丧回敛的请求,另派一支青龙白日旗的侍军陪护,将容娘棺椁发放出汴陵。
李若水依谢开言之意,早在半月前就提出丧殡要求,贾抱朴多留个心眼,等三天打捞运河寻找聂无忧尸身的时机过去,才主持发丧事宜。
因聂无忧服用了大量毒丹,出门寸步难行,因此贾抱朴才深信聂无忧已死,不疑有他,放行棺椁回北理。
将出汴陵时,棺椁车轮突然损坏,李若水大发一顿脾气,责令侍卫寻人修补。众人沿途停靠棺材铺,装扮成木匠的阿驻出面,伙同帮手,将裹住聂无忧的药棺塞入容娘椁套内,再钉牢骨钉。随后,被置换出来的容娘尸骸火化,病重的聂无忧一路畅通无阻回到北理,太子府骑兵调转马头回城复命,谢照劫持了棺椁,将李若水等人带回乌干湖。
汴陵内,太子沉渊形貌枯槁,无心处置国事,水陆两队暂停押运,以待后期命令。郭果领先前发布的太子谕令,离开汴陵,赶往楚州任职。她站在船头,手持宇文家令牌,暗中带出了摸骨张及阿吟。一旦脱离了眼线控制,三人日夜兼程回到乌衣台,与谢飞相聚。
越州金灵河是南翎旧国的第一道屏障,牢牢守卫着锦绣江山。湍急河水奔腾而下,自西向东流向乌衣台。乌衣台下蜿蜒环绕一条玉带,走到源头处,便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南翎依海而生,乌衣台傍海屹立,日夜倾听风的傲骨,浪潮的轰鸣,因此造就了独一无二的谢族人。
日暮,残阳如血。
叶沉渊抱着谢开言,涉水走向海中孤零零的木船,低头站了很久,仍然舍不得松手。她在他怀里安静睡着,面容恬静,袖口拢着一层清朗的风。船身盛织花被,随海浪颠簸,零落一些粉红杏瓣,大海如此宽广,顷刻就吸附小船飘向远方。
叶沉渊不知不觉跟着木船走了很久,海水齐腰而没,惊得左迁扑过来,紧紧抱住了他的背。“殿下请节哀!”
叶沉渊一动不动伫立,面向海面红日,看着天地间隐没了那一点光辉,心如死灰。左迁不敢再去拉扯,恐怕看到不应该看到的泪水。
☆、98再见
红日西沉,大海寂然。
华朝葬丧队伍徐徐撤回,一路只闻白马鼻鸣,连风声都停止了流动。左迁骑马随护白玉黑檀大车之旁,细心捕捉车内的动静,竟是声息全无,渀似抽空了魂魄一般。他回头与贾抱朴的亲信商议,说道:“殿下这个模样,大总管那边可有对策?”
亲信说:“上个月,总管看过中书省的奏章,那上面列了数名嫔妃的人选,王家小姐也在里面。”
左迁皱眉道:“总管的意思是?”
亲信回答:“王家小姐与太子妃神韵瞧着有几分相似,总管想将她收入府来宽慰殿下……”
左迁摇头:“这可不好,殿下哪是舍而求其次的人。”
亲信没有说什么。
南翎乌衣台前,海水远接天际,缓缓推送波浪。突然,从海底冒出两具**的身子,用钩抓拉住飘到海中心的木船,费力地将谢开言拖回滨岸。
谢飞俯□,拍着青白肤色的谢开言,急声道:“张馆主,她真的没死?”
张初义叹道:“先生先让让。”待谢飞让开,他便一把背起谢开言的身子,快步朝乌衣台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