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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沉渊 第15节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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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开言突然背过身,说道:“你走吧。”

句狐奇道:“咦,你生什么气,我只是说你们相似,又没说你一定就是那个傻姑娘。”

谢开言的腹声变得粗粝。“你走不走?”

“好吧好吧,算我怕了你了。”句狐跺脚走开,忍不住念叨,“早知道唱那曲戏让这么多人‘惦记’,还不如不唱。那个文谦也真是可恨,要我做什么不容易,偏偏赢了我的赌约,迫着我唱《断桥》,拈七弄八半天,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走远了,她偷偷回头,看到那个影子仍然一动不动迎风站着,又大声说了两句:“晚上睡觉记得盖被子!这里天凉,比不上你们南翎!”

树叶哗哗抖动,梳理着降落下来的月光。谢开言静静听着万籁之音,用了很久才能平息心绪。一只沙兔从土窠里钻出,抖落一团灰尘,慌张撞到她脚边,两耳一竖,折身跑了。她看后忍不住笑了起来。肌肤似乎没那么僵硬了,她难以置信地摸了摸嘴角,真的摸到弯起的半弧。

回过神,句狐已经走得不见踪影。

这个人其实有时候和兔子一样漫无心机,有时候又带了一点点狡猾的笑容,无论是不是故交,她都没表现出多大的恶意,因此,谢开言容忍了她留在身边徘徊。既然无恶意,那么她即使有过欺骗、有隐瞒,也是无伤大雅之事。因为三朝子民汇集的连城镇,谁没有一点不想说出口的过去呢?

“文谦文太傅……”念及这个名字,谢开言心海泛酸。句狐不懂《断桥》的意思,她懂。她没想到十年了,太傅竟然采用作曲流唱的方式寻找她的下落,可能他始终不会相信,她像故事里的那个傻姑娘一样,去后再也不复返。

重伤毒发,沉渊十年,始料未及。

文太傅本名不叫谦,想必流落汴陵民间后,他以贩卖字画为生,同时隐没了自己的身份来历。众多南翎子民如同草芥一般飘散在华朝大地上,被烈风一扬,又不知要迁徙到何方。

十年前,谢开言并不是很了解文太傅,只是听说过他的名字。他向大皇子提出三项治国良策,未被采纳,后因触犯权贵萧索退至御花园养花种草。谢飞叔叔对他极为尊崇,曾邀请他前往乌衣台观摩箭阵马仗。坊门前,他笑呵呵地摘走她肩膀上的丁香花瓣,拖着青衫落拓的身影走入长巷中。

回想往事,谢开言思潮纷纷,气息紊乱起来。她踏碎遍地银霜走向城外,平息一波波的悸动。句狐无心之言,勾起她的惨痛教训。刑律堂前的玉石阶板里,至今浸染着她的鲜血,想必那些夹在缝隙里生长的女菀花,更加凄凉无依了吧?

太傅到临的那日,恰逢是她决意离开世族之时。谢飞叔叔沉着脸,焚香从祠堂请出三道脊杖。他不顾太傅的劝阻,用严整声威唤来众弟子观摩,以儆效尤。

先前十棍名曰沙尘棒,将受刑者架起抛掷地上,习尽沙尘之气后开始杖责。十棍过去,众弟子垂首哽咽,谢飞叔叔走到她跟前,问:悔不悔?

她答不悔。

中间十棍名曰铩羽棒,专击肩胛,如同破去谢族弓箭手羽翼,令她痛不欲生。十棍过去,众弟子皆下跪求情,谢飞叔叔伫立不动,问:去不去?

她答必去。

最后十棍名曰还魂棒,实则敲击下去,带走受刑者的三魂六魄。她咬着牙不愿昏厥过去,天地万物似乎都失去了声音。泪眼中,她看到台阶下的女菀花纤细地抖着腰,正迎风摇曳。谢飞叔叔沉默良久,再问:回不回?

她痛得说不出话来。

谢飞叔叔长叹一声:去罢。

她请求收回预备族长诏令。

谢飞叔叔背转过身,不愿看她,只是说,需得闯过荒漠及百花障,才有资格推卸族长一职。

太傅冲过来,唤人将她抬进内堂医治。日暮时分,她竭尽全力站起,蹒跚着走向坊门。踏过第一块金砖,她的鲜血薄如细缕流下,无声淌在街巷里的一方方石砖角上,模糊了那些镌刻的名字。

此后,谢族放她走向中原大地,不需她担负起五万弟子的教训。

十年后,一切往事如同浮烟,顷刻消散。唯独不变的是沙丘上笼罩的那层月光,落下遍地银霜。

谢开言坐在树下,开始冥想。

☆、相认

银月无声,倾洒沙漠。谢开言放眼望去,起伏山丘如同罩上一层寒烟。北疆风光不同南翎的温婉,骨子里粗犷到了极致,像是关外牧马的汉子。

她掏出短笛,稍稍注入内力,吹奏了一遍《安魂曲》。苍凉尾音落下之时,还带来一道沙沙的脚步声。

谢开言预先服下玉露丸,站在树旁,面朝来人微微一笑:“盖将军。”

来者正是对外沉默寡言的盖大,十年前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南翎国金吾将军盖行远。

盖大面容全毁,内心的震撼只能从眼色中流淌出来。他凝目对着谢开言,说道:“我变成这样,你竟然还认得。”

夜风拂起谢开言衣襟,她敛好袖罩,细细望着他的脸,明朗的目光如同清泉,无形中涤荡了他的心尘。这样不回避地瞧着他,已经不是一次了,他突然明白,她看待他,一如十年之前。

“大皇子奉上侍华诏令那晚,南翎多降臣,少男儿。宴席上大家粉饰太平,喝得沉醉。谢飞叔叔令我演奏这曲安魂,我站在热闹的人声处尽心尽力吹响笛子,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大家唱着笑着,庆贺有资格匍匐在华朝脚下,只有将军推开桌案愤而离席,让我知道我们南翎终究还有男子汉。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深深记住了将军的名字。”

盖大长叹一声,眼帘垂下,遮住了双目中的微光。“可是你的谢族,我的家国都灭亡了,再说这些又有何用。”

谢开言眺望远方,沉思半晌,才开口说道:“华朝土地上只要还有最后一个谢族人,南翎就不会亡国。”

盖大沉默,她再问:“将军可认为我这是无稽之谈?”

盖大伫立片刻,淡淡说道:“不是我要忤逆谢姑娘的意思,只是这普天之下莫非华朝疆土,普天之民莫非华朝奴隶。南翎子民早就融入华朝,泯灭了南归的希望。”

谢开言反问:“倘若南翎子民尽是融入华朝,那这块小小的北疆地盘,为什么流连了这么多不愿归顺华朝的人?他们在等什么?他们在希望什么?难道是自由吗?”

盖大再度沉默,站立的姿势如同一座远山,既魁梧又冷淡。

谢开言与他一起并肩远眺,沙丘银霜上掠过一只大雁的影子。她看着灰雁飞走,说道:“将军武功盖世,十六岁起义兵讨伐贼寇,一路追击千里,筑坛祭天以还,英雄胆气震铄古今。在我看来,将军无论经过多少时年,依然带有一股磨损不了的豪气。既然豪气犹在,将军为什么不解开束缚,立志做出一番事业呢?”

盖大顺着谢开言指向看去,一只黑鹰振翅飞向峡谷,再也不见盘旋的身影。禽兽如此果决,猎人怎能彷徨。盖大悄悄握起双拳,谢开言说道:“盖将军,我需要你的勇气。只要你把‘勇气’二字奉献给我,我就有办法重振势力。”

勇气二字鼓舞人心,但谈何容易。

盖大看着谢开言远去的背影,两只铁钵似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后他一拳击上矮树,将树身与根系震得两相分离。银月无声罩落肩头,像是垂怜的母亲。他荷荷地低叫着,向着广垠的沙漠深处冲去。十年了,已经整整十年了,没有人会认为他还有胆略与勇气,除了那个坚定不变的谢开言。

他本是世代忠良之后,袭父爵出任金吾将军。谢族主内,他带领武将在外征战,立下赫赫战功。谢族衰亡分崩离析,他赶回皇廷固守内宫,侍奉国君尽职尽力。才过了半年,国君听信宫中美人谗言,下令将他的父亲斩首,迫使他带着幼弟连夜出逃。出边关时,正逢国君张榜搜查“盖氏余孽”,苦于没有通牒文书,他忍痛将自己面容烫伤,刺伤自己的咽喉,化妆逃了出去。南翎国随后灭亡,他在马场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每次祭拜南方时,必定痛不欲生。只要有南迁子民奔赴北疆,他从来不问来人出身,都会劝告大当家收留下来。渐渐地,马场悄然生成以他为首的南派势力,大家都在观望着,等着他发出指令——顺从还是暴动,全凭他的一句话。

可是义字当头,他没法越过马一紫的救援之恩,随谢开言光明正大地奔向自由天地。谢开言离去时,神色没有丝毫不怿,似乎对他动荡不定的内心,她比他看得更加透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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