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女 第13节 (第2/2页)
随后他打开一只药瓶,将药末悉数倒进了茶水里,仰头饮尽。
宗亭在外面站着,长安城已没有了雾,但他心中却藏着太多谜团未解,这些谜团堵得他寝食难安,让他难过,也让他怒。
为何难过又为何气愤呢?他低下头展开掌心,再次握起时却骤然想通,他转过身抬手敲门,然门内却毫无回应。他骤然撞开门,冲进公房内,案后却已没有了宗如舟的身影。
生长了多年却随季节进深而委顿的大树枝孤独地探进公房小窗内,屋内一炉香还未燃尽,食盒已空,而公文悉数整理妥当,案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凌乱,唯有通往里间的一扇小门,随风轻晃,发出吱呀的陈旧声响。
他选择自裁结束了人生,明明遭遇了丧妻痛还那样平静,过了极其漫长又难捱的这段岁月,到如今却猝不及防地告别了人世。
也许他早就死了,在开始料理桓绣绣的丧事时,就已经是一个活死人。
好在他在死前还能回忆起某个暴雨初歇的黎明,有些狼狈又格外小心翼翼的孤女,用谨慎眸光看向他时的那一瞬明亮。
一只白鸽从窗户跳进又飞出,周遭无声,宗亭跪倒在门前以额贴地,窜进来的风从他耳畔轻拂过,仿佛蕴了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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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数年的中书外省中书令公房内,宗亭忽从榻上惊醒,他起身走到窗前,偏头仿佛看见了跪在地板上的少年时期的自己,那样孱弱不堪一击。
为何难过又为何愤怒呢?因为没有力量,没有足够的力量。那时他对一切都没有掌控力,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家人,更无法保护心爱的少女。
风将案上的一卷陈旧药案翻起,他抬手按住了心口,强抑下了那撕心的痛。
作者有话要说:抱紧相公!不要哭!
☆、【二二】
制科阅卷进行到尾声,李淳一将庶仆喊进来:“去中书外省请宗相公。”庶仆得令出门,脚步声消失在庑廊里。
过了一会儿,对面曾詹事道:“中书外省事繁且剧,将近年尾更是无暇他顾,宗相公抽不出空前来,也是情理之中。”
果不其然,他话音刚落,庶仆便气喘吁吁跑来,站定将回话传达给李淳一:“相公称中书事务繁忙,请殿下自行定夺。”
“你转告他,诸事都有规矩,既然是应下的差事,便绝无半路退出的道理,让他哪怕不睡觉也要过来,本王在这里等他。”她神情言态都十分平静,心中却生了揣测——他先前一副必要将贺兰钦黜落的姿态,然到了最后即将呈递名单的关头,却突然不再插手,实在是有异。
想起先前分别时他的反应,李淳一竟是有几分担忧。宗亭父母忌日在即,难道是这个缘由?
她思忖着起身,并将一份策文放入了炭盆西侧一只箱子,又同庶仆道:“请曹侍御及吏部书令史到尚书省来。”庶仆闻声又跑出门,曾詹事一看这就是要提前处理先前批好的策文了,余下的只需待宗亭再阅毕,便可完事。
曾詹事一看已没自己什么事,便拱拱手,先行告辞往东宫复命去了。吏部书令史将其中阅毕的卷子抬走,在御史台曹侍御等人的监督下,进行策文等第的誊录。
李淳一则仍坐在尚书省阅卷公房内,等着宗亭到来。她侧身拿钳子拨炭盆时,屋外骤响起卫兵通报声和问礼声,她抬头即见宗亭走了进来。
宗亭也不与她打招呼,径自坐下拿起余下的策文批等第,风平浪静的脸上藏着疲倦,亦有几分说不上来的情绪。他对李淳一无疑是冷淡的,这冷淡中甚至藏了几分莫名逃避,李淳一察觉到异常,遂移坐角落,避开他的视野。
宗亭补批等第,李淳一取出幻方排演,乌鸦栖落在灯台边上,一点声息也没有。期间公厨陆续有人进来送食,两人也出去过几回,但都占据一角各自为政,缺乏基本的交流。
至夜间,因熬了太久,李淳一困顿得不行,便伏下来小憩一会儿,可这一睡便睡到了次日清早。宗亭将最后一卷阅完的策文扔进箱子里,抬手拍了拍案桌,李淳一闻声惊醒,头痛欲裂地抬首看他:“相公批完了吗?”
对面的宗亭一脸寡淡,公事公办地问道:“殿下欺负臣不识数吗?”他眸光一凛:“还有七十三卷去了哪里?”
“那七十三卷已经批好,故送去了吏部,这会儿等第恐怕早誊录好了。”
“批好了?”宗亭反问:“臣在来之前可是从未批过等第,那七十三卷上臣签字了吗?”
李淳一坐正,冠冕地胡说八道:“相公太劳累所以忘了,那七十三卷是已经批好的,不信可让曹侍御调来查签字,那不是相公的字还会是谁的呢?”
活见鬼,无中生有,竟是被她摆了一道。
一定要他来将余下的批完,是为了让阅卷结果名正言顺。而提前送走的那七十三卷,却是她力保的策文,其中自然也包括了贺兰钦的策文,而签字则是她自行伪造。
她忽然上身前倾,靠近宗亭压低声音道:“相公的字本王并没有忘,甚至习得比以前更精进,倘曹侍御肯将那七十三卷策文给相公过目,相公可比照一番字迹,看到底有几分像。”
她深知宗亭很介意她改习贺兰钦的字,却在这节骨眼上告诉他“你的字我从未抛弃”;又提曹侍御肯不肯给,也是一探宗亭在御史台的势力。
语毕她立刻起身,唤来金吾卫:“余下策文封箱送吏部。”宽袖下她握住宗亭的手,压低声音道:“相公累了,该去休息了。”几乎是命令式的口吻,却也有几分怜惜真心,在金吾卫将最后一只箱子抬出门之际,她骤然松手,只说一声:“我亦往吏部去了。”便留下宗亭兀自离开。
她像一只游出竹笼的鱼,尚书省现在似乎都是她畅游的天地。
这些年他们都蓄积了力量,尽管表达得不同,但初衷却如出一辙。宗亭走出房门,身旁金吾卫对他行礼,他精神显然有些不济,便不再往中书外省去,而是径直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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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恰是分家的人前来议事,宗家偌大堂屋里坐满了人,又是为区区田产奴婢斤斤计较,叽叽喳喳讲个不停,宗国公早不管事,只随他们去,连面也不露。
宗亭刚进门,执事便迎上来道:“相公总算是回来了,再不回来堂屋怕都要掀了顶。”宗亭伸手,执事将簿子递给他:“是按照先前相公嘱咐写的。”
他面带倦容,颇有几分颓废,走进堂屋时,堂内倏忽安静了下来。倘说宗国公面对分家还有几分客气的话,他面对亲族的态度则显得格外不近人情,甚至连场面上的和悦都做不到。
当年分家等不及宗如舟与桓绣绣和离,便在桓绣绣途中饮食上做了手脚,致使原本就体弱的桓绣绣暴毙身亡。此事做得隐蔽,宗如舟追查下来得知牵扯太深,发觉这并不仅仅是分家的动作,因此他将这难题留给了宗亭,自己则追随桓绣绣而去。
这两件事都十分突然,对关陇而言,桓绣绣的死让他们损失了极重要的继承人,关陇因此十分生气;而宗家,也平白牺牲了一名嫡子,对子息向来单薄的宗家而言也是沉重打击。尽管宗国公当时十分悲痛,但为局势、为平息一点就炸的关陇,甚至不惜将嫡子的遗体送去关陇与桓绣绣合葬,同时——也将桓绣绣唯一子嗣、亦是宗家嫡孙的宗亭送去了关陇,事情这才没有闹大。
然强行平息的怒火总是藏得更深,宗亭从关陇回来后第一件事便是对分家进行了清算,他手段虽算不上有多娴熟冠冕,却令分家陡生惧意。有了强势关陇作为后盾的昔日少年,在历经数年磨砺之后,回来后简直是个小魔王。
但这清算到分家就结束了,没有再往上,关陇素来以为当年桓绣绣一事是宗家内部的纷争,宗亭做到这份上,关陇多年来的一口怨气也得以平息,但宗亭清楚,此事并不止于分家,他没有继续追究,是为持握更有用的筹码。
平息的堂屋里似能听得到呼吸声,宗亭眸中是冰冷的厌恶,他将手中簿子丢在主位上:“下次不要来这么多人,本家没有这么多饭吃。”言罢负手就走,执事赶紧上前,拿着那簿子对分家的人道:“诸事按簿子上来处理,勿要再吵了。”
堂屋人多热闹,庭院却仍旧冷冷清清。宗亭习惯这样的清静,曾几何时他甚至想带着心爱少女隐居田园,回头一看简直是痴心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