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女不下堂 第12节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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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春朝先不言语,四下环顾了一遭,眼见这屋里靠西墙一张炕床,对过是两口橱柜,地下桌子上摆着茶壶茶杯,连着梳头家伙都在上头,自知这屋子虽是长春忍冬两个合住的,比起别人家下人也就高了许多了。当下,她便问道:”今儿这事儿到底是怎么着?太太纵然行事颠倒,平日里待你也还算不错,怎么今日不由分说定要将你撵出去?”
长春哽咽道:“我也不知是怎么了。自打这姨太太一家投奔了来,太太每日就跟疯魔了一般,行动只听她们的调弄。我在这里服侍着,每每听不下去,就要劝阻一二,太太也待听不听的,倒也没什么妨碍。今儿一早,少爷同奶奶出了门,姨太太带着表姑娘就来了。我便要进去服侍,不想太太却说不喜人多吵闹,叫我在外头候着,有吩咐时再传。我只好出来,就在门上站着。里头姨太太、表姑娘同着太太三个人不知说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见,只是进倒了两遭茶。到下午时候,看看天色不早,里头动身说要去,我便进去服侍。那表姑娘忽然就嚷起来,说丢了簪子。太太乱着让找,也不知怎的,三推五不推就赖在了我身上。太太两只眼睛瞪的像铜铃,一句话也不由我分辨,声声儿要打发我出门。若不是奶奶来的及时,此刻只怕我已在人牙子家了!奶奶,我心里是说不出的委屈。虽说我是个下人,但自来家这几年,日夜殷勤服侍,也算无愧了。怎么今日出了这样的事,太太竟连半点情面也不顾,就要撵我走?”说着,撑不住又哭起来。
夏春朝皱眉问道:“她们在这里时,除你之外,忍冬可进去过?”长春摇头道:“不曾,太太谁都不准进去,只叫我跟在门上听吩咐。”夏春朝沉吟道:“太太见客,自来没这样的规矩。这般说来,她们今日便是捏了这个局,蓄意构陷你了。然而你只是个丫头,就比旁人略有几分脸面,也不过有限。她们算计你又能得些什么好处?”
长春哭了一阵,想起一事,说道:“表姑娘之前给了我一支簪子,我不是给了奶奶么?前回她过来,见我没戴,问了两句。莫非她是以为我嫌弃于她,有意报复么?”夏春朝摇头道:“若是这样,她大可唆使太太打你一顿便了,实在犯不着大张旗鼓的撵你出门。太太虽然糊涂,有一件事心里倒是明白——于她无利之事她绝不肯为的。撵了你出门,她平白丢了个大丫头,章家又不会出银子替她买,里外都是她受损。这事儿于她若无实在的好处,她断断不会听的。”说着,她低头想了一阵,左来右去只是思索不透,便暂且丢下,向长春问道:“今日既出了这样的事,只怕太太这里你也不好留了。老太太并我房里,人都是满的,没再添一个的道理。倒是姑娘那里,自打去年樱桃死了,只杏儿一个小丫头不够服侍。我一向说要替她买,只是没挪出个空闲,如今叫你去跟姑娘,你愿不愿?”
长春也情知今日闹了这一出,依着柳氏的脾气,这屋里待下去绝无自己好处,连忙应道:“听凭奶奶吩咐,我愿去服侍姑娘。”继而又问道:“我走了,这房里就只剩忍冬一个,岂不又出了空缺?”夏春朝便笑道:“这有何妨,再添人就是了。”
龃龉
夏春朝宽慰了长春一阵,眼看时候不早,将到饭时,就要回去,说道:“你且宽心候着,太太姑娘那里有我去说。时候不早了,我回房去了。这里先叫忍冬顶着,你不要到前头去,触了太太的霉头。”言罢,就起身要去。
长春将她送到门上,看她去远了方才转回屋里,就坐在炕上闷头出神。正当此时,忍冬自外头进来,问道:“姐姐,奶奶跟你说些什么?”长春摇了摇头,不答话,只问道:“你怎么过来了?太太那儿不要人服侍么?”忍冬道:“太太跟少爷有话说,不叫人在跟前站着。”长春点了点头,未多言语。
却说陆诚勇随着柳氏进了内房,就见母亲坐在西窗底下,望风流泪。他颇感无奈,只得上前低低道了声:“母亲。”
柳氏一面抹泪,一面斥道:“你还知道我是你母亲!丧天良没人伦的东西,娶了媳妇就忘了娘了!当着外人的面,这样挤兑顶撞你母亲。 我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你们兄妹两个。好容易熬到你们都大了,你也娶了媳妇,满以为能享享清福了。不曾想你如今出息了,竟帮着个外姓人欺凌你母亲!”
她这番啰唣,陆诚勇离家之前早已听得两耳生茧,此刻听她又念起来,不由满心腻烦,张口说道:“母亲既知那些是外人,又为何偏帮着外人来欺凌自己儿媳妇?不说旁的,单说今日这事。春朝处置的可谓公道明白,长春的屋子也搜了,贼赃是一个没有。为着两个外人,把咱们自家闹得沸反盈天,叫家人们看着都笑话!还要怎样,难道定要在咱家里抓出个贼来不成?我看那章家表妹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好女子,既说是亲戚,怎么每次来就要生出是非?适才春朝口里的话,母亲也听得明白。她连妹妹都敢讹赖,还怕别的?”
今日这事,柳氏心里是有病的,被陆诚勇当面一问,微觉觍颜,吞吞吐吐道:“再怎样,那也是你姨妈表妹,打不断的亲戚,又是没出嫁的姑娘,你怎好这样说她?”陆诚勇点头道:“既是没出嫁的姑娘,就该自家爱惜名声。谁似她这般,癫狂做热,在亲戚家里无事生非,生恐人不知她能干!我还曾听闻,她是誓做未亡的。既是这等,就该一世守节,怎么如今又不提这些了,满地里的寻起亲事来?原来名声赚足了,这节妇就可以不当了。原本这也是她自家的事儿,旁人说不得什么。然而这样一个两面三刀、出尔反尔的人,母亲还要当个亲戚抬举看承,不怕日后做祸么?”
一席话,说的柳氏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陆诚勇又道:“听闻母亲预备给我纳妾?人选定的就是这章家表妹?”说着,顿了顿,沉声道:“我劝母亲还是少生些是非,春朝进咱们家门来满打满算也不过才几年?何况,我连年不在家中,没有子嗣也不是她一人的过错。再者,我同她尚在青年,又不是不能生养,何必急在一时?咱们家能有今日,多是春朝的功劳。如今我发达荣身了,立时就要纳妾蓄婢,岂不是叫人指摘咱们家过河拆桥、背信忘义么?朝廷上的事,自来是无风也要掀起三层浪来。这事让那起言官听了去,上本参奏弹劾。母亲这是害我呢?不见章家姨父为这些烂事,弄到丢官罢职么?”
柳氏听了这好一向,方才回过神来。听儿子说起弹劾罢官等事,她一个没见识的内宅妇人,如何能懂?不过是心有不甘,强自辩道:“这话荒唐,那些豪门公府,纳妾的还少么?凭什么人行得,咱们却行不得?你如今也是个三品大员了,就纳上一房姬妾,谁又能说到皇帝跟前去不成!”说到此处,她心念一转,又问道:“你才回来,这些话都是谁跟你说的?想必又是那蹄子挑唆的。她为了不让你纳妾,什么话都说得出,今儿怎么糟蹋你表妹你也是看在眼里。你却不要糊涂,听凭她调唆拨弄!”
陆诚勇见母亲糊涂到这般田地,委实不可理喻。他本是个血气汉子,受不得这等婆妈缠磨,一时生起气来,登时就道:“母亲既是这等不听劝,儿子也无话可说。只奉告母亲一句,不要打这样的主意。我是断断不会容表妹进门的。”言罢,道了个告退,径自出门而去。
柳氏见儿子这般顶撞自己,怒气勃发,又觉心酸难忍,将满笔账都算在夏春朝头上,在屋里坐着哭天抢地。届时,长春不在跟前,忍冬不敢过来,无人相劝,倒听凭她哭闹了大半个时辰。
夏春朝出了上房的门,带了丫头往后院去。
珠儿尾随其后,就说道:“今儿这事儿,太太好不明理!想着长春跟了她这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怎么今日听表姑娘这个外人随意栽赃个几句,就要撵她出去?太太这等作为,岂不叫人心寒,怨不得一家子大小没人肯听她的!”夏春朝淡淡一笑,说道:“太太素来的脾性,你又不是不知。我只是不明,她今日这番是何用意。若说纯为了替章雪妍出气,却也不像。”
主仆两个说着话,就转到了后头。夏春朝本要回房,想了想说道:“我到姑娘那儿去瞧瞧,你先回房去,告诉宝儿,冲上一壶杏仁露,等我回来喝。”珠儿逛了这一日,早已腰酸腿软,想要回房歇歇。听了这一声,赶忙应下。走到角门上,两人便散了。珠儿回房,夏春朝便径自去寻陆红姐。
才走到后院,小丫头宝莲正在廊下踢毽子,见着她来,赶忙停了,迎上来问道:“奶奶这会子过来,是看老太太的?可不巧,老太太今儿一日都不爽快,这会儿又睡下了。”夏春朝先不答话,只说道:“你又在这里踢毽子了,仔细撞着了太太又嗔你。”方才说道:“我是来瞧姑娘的,不知方便不方便?”宝莲含笑道:“太太如今是再不到这后头来了,老太太不待见她呢。姑娘却才还在这里同我们说笑,待我去瞧瞧。”说着,就蹦蹦跳跳的往陆红姐住处去。
夏春朝就在廊上站着,看阶下一排石榴盆栽,都打了骨朵,即将怒放的样子。
少顷,陆红姐亲自迎了出来,当面笑道:“嫂子来了,自管进来便了。何必又叫人问?弄得好似咱们姑嫂生分了一般。”夏春朝亦笑道:“你也大了,我怕不方便呢。”说着,就同她一道携手入内。
走到里屋,陆红姐一面让夏春朝坐,一面又呼杏儿倒茶。
夏春朝少来她这屋子,进来先打量了一回。只见这屋子也是里外一个套房,堂屋宽敞明亮,家具摆设也十分考究,酸枝木嵌石面的八仙桌,鸡翅木拐子方凳,连着博古架,梳妆台,穿衣镜,都是京里最时兴的款式。想及那时老宅翻修扩建已毕,陆贾氏便带了她住进这后院来,一应的家具陈设都是找木匠新打的,自己同陆诚勇倒住着老房,使着有年头的家什,便微叹了口气。
便当此时,杏儿倒了茶上来,两只斗彩瓷茶盅搁在这姑嫂二人面前。
陆红姐便笑道:“嫂子今儿倒有空,怎么想起来到我这儿来?”夏春朝先不答话,打量了杏儿几眼,见她身量未足,言行稚嫩,便说道:“连我也忘了,杏儿今年是十二岁?”陆红姐道:“过了七月就满十二了。也难为了她,自打樱桃死了,这屋子里凡事只靠她一个。她又小,总有想不到的地儿。”夏春朝点头道:“我正要跟你说这个,你房里人手不足,我一向说要给你添,总是没顾上。如今把太太房里的长春给你,你愿要么?”
陆红姐满腹狐疑,问道:“长春是太太跟前的大丫头,我怎好要的?”夏春朝见她不知,便问道:“今日姨太太带着表姑娘过来,来家闹了一场,你竟不知么?”陆红姐摇头道:“我白日陪着老太太在这屋里说话,听见她们来了,只是没过去,也没听见出了什么事。”言罢,又连连追问。夏春朝便将章雪妍如何讹赖一事讲了,说道:“太太的性格你也知道,长春只怕不能在那屋里待了。你屋里人手既不足,我说把长春调过来。她倒是满心愿意,不知你怎么想。”
陆红姐听见此事,顿时气炸胸膛,冲口骂道:“这对没廉耻的母女,天下不要脸的事都被她们干绝了!来旁人家做客也罢了,怎么信口开河就冤枉起人家的家人来?!太太也是糊涂,那是你的贴身丫头,人家冤她就是不给你脸面。你不说护着,倒自家先惩治起来了!说出去,笑掉世人大牙!这样的混账事也就出在咱们家了,放在别人家里哪能闹出这样的笑话来!”她尽力唾骂了一回,略觉气平,方才同夏春朝说道:“嫂子只管让长春过来罢,既是太太容不下她,叫她来跟我。长春是咱们家老人,彼此性格脾气都清楚,倒好过从外头弄人进来。”
夏春朝笑道:“得你答应了就好,长春跟了你也算个好去处。”
两人又说了一回话,看看左右无事,夏春朝便起身回房,约定了隔日叫裁缝上门,与她们二人量身段裁衣裳。
回至房中,才踏进门就见陆诚勇正在桌边坐着,手里不住翻弄着些绣图册子。
夏春朝走进房来,宝儿赶忙迎上来与她换衣裳。她便向陆诚勇笑道:“回来了,母亲怎么说?”陆诚勇面色淡淡,只应了一声,合了书册,却向她开口道:“你往后同母亲说话,也恭敬着些。”
龃龉(二)
夏春朝听了这话,先不曾言语,只吩咐两个丫头道:“晚饭该得了,到灶上去瞧瞧,好了就拿过来。屋里放桌子,预备吃饭。”二婢得了号令,皆应声而去。
夏春朝换了家常衣裳,这才走到陆诚勇身侧,望着他问道:“你适才那话,是怪我呢?”陆诚勇默然不语,夏春朝又问了两声,他方才说道:“我也并没怪你的意思,然而太太到底是长辈,当着外人的面,你总得留几分尊重。今日这事,你办的虽是光明磊落,却未免太削太太的面子。”
夏春朝听了这话,当即说道:“你还说不怪我呢,这分明就是怨我人前不敬太太。咱们做了这几年的夫妻,我是个什么性子,你不知道么?若不是太太近来逼人太甚,我又怎会这等出言不逊?何况,你既叫我留几分体面给太太。那太太又何尝人前留体面与我?”
陆诚勇先在柳氏那里吃了一通啰嗦,回来又见妻子这般质问,本就是个粗枝大叶生性爽直的汉子,心底不由生出几分烦躁。只是他向来爱重娘子,不肯与她横生争执,只说道:“我又不曾说些什么,不过白嘱咐你两句,倒招出你这一通话来。既是这等,咱们不说也罢了。”他本意只为息事宁人,熟料这番话失了轻重,倒把夏春朝肝火招惹上来。
夏春朝听得不耐烦,正欲同他分辨,恰巧两个丫头自灶上拿了饭回来。她不肯当着丫头面前同丈夫吵嘴,只得暂且忍了,走去看着宝儿放了桌子,摆放碗盘齐整,就同陆诚勇一道坐了吃饭。 席间,陆诚勇说道:“我明儿要到兵部去,大约到傍晚才来家,你中午不必等我吃饭。”
夏春朝只顾低头吃饭,也不理会。陆诚勇又说道:“老爷原说后日家里摆酒宴客,但朝廷有事,我只怕后日不得来家,宴客的事儿还是推上几日的好。”夏春朝只如不闻,不理不睬。
陆诚勇见状,心里便猜是生气了,不知如何是好,便试探着夹了一筷子烩鱼块到她碟子里,又笑道:“这鱼块今日烧的酥烂,你平素极爱吃的,多吃些。”夏春朝却连瞧也不瞧,径自越了过去,另舀了一勺水晶丸子回来。陆诚勇碰了个软钉子,本又不会哄人,虽有些讪讪,到底也未再说什么。两口相对无言,吃了这顿饭。
晚饭已毕,丫头上来收拾了桌子,夏春朝在炕上坐了看账。陆诚勇无事可做,也在一边坐了,望着她发怔。只见她穿着家常藕荷对襟纱衫,秋香色绉纱裙子,鬓发上戴着才买的石榴花压鬓。因天热,衣裙透气单薄,隐隐透着其下的冰肌玉骨,灯影下越发显得玉润温婉。
珠儿端了茶盘上来,见了这等情形,抿嘴一笑。夏春朝望见,斥责道:“平白无故的,龇牙咧嘴的笑什么?还不过去!”珠儿无端被骂,心里委屈,做了个鬼脸,退了下去。
走到外头,见宝儿坐在灯下绣鞋面子,伸头看了两眼,见是方湖绿缎子,便问道:“这缎子,还是前回奶奶赏的?”宝儿点头道:“是上回给咱们做冬季里的棉衣,剩了些绸缎弯角,奶奶一道赏下来做鞋面的。”珠儿闻言,说道:“奶奶也赏了我一方水红的,我还没想好绣什么。”又问道:“你这个,预备绣什么样子?”宝儿笑道:“绣个宝葫芦好不好?”
珠儿挨着她坐了,笑道:“那有什么不好?湖绿色缎子,配这个花样儿再好不过了。奶奶待咱们也真没得说了,在家时是不必提的。就是来了这里,一年下来装束身子的衣裳花翠也赏了不少。也是奶奶大方,肯打扮咱们。别人家的太太奶奶们,为提防房里丫头,还打扮呢,不赏一顿板子是好的了,什么样的毒辣手段都能使出来。还有那为充贤惠,收拢汉子心的,也不管人愿不愿意,硬逼着自家陪嫁做通房。但说起来,就好似给了人多大的脸面。糟蹋了人家的清白身子,还当是给了天大的恩惠。以为人人都稀罕爬那张床一般!”说着,就啐了一口在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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